书城文学西西伯利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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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尾声

假如我给普京当顾问

1986年5月,我在穿越西伯利亚大铁路之后,写下了《过西伯利亚》这首诗--

无论哪一种语言

都把你译成严寒

或者译成死亡

美妙的五月

燃烧的春光

还能封冻一个月亮

冰雪拥挤着崛起着裂变着

变成白桦少女的腰肢

我痴情地为她们数数

像计算海洋里有多少波澜

我只奇怪如此洁白的少女

为何同时生长着褐色的老年斑

用钢轨和电器丈量的黑土地

是一个多情又丰腴的妇女

丰腴得无边无际

因而也荒寂得无边无际

泥泞的道路是狱卒的袠衣

彩色的小木屋组成十四行诗

在白熊蹭过的山岩上

镌刻着古老的偈语

像刚出土的红色的祭具

北极风把白桦树弯成长弓

等待着屠格涅夫笔下的猎人

唯有松树的家族正气凛凛

踏上集马和图隆的月台

我忽然愿意变作一辆狗拉雪橇

去寻找列宁和普加乔夫

寻找我未曾谋面的忘年之交

我思考沙皇的镣铐和东方的囚牢

究竟哪一个更为美妙

你属于北极光、冻土地以及企鹅

因你而荣耀的

既有囚徒也有垦荒者

你以你的严寒庇护过高贵的欧洲

星星般的方尖碑

举起一个伟大灵魂的花朵

别了,我一见如故的西伯利亚

我一见如故的贝加尔、叶尼塞、鄂毕河

你如今是在跟我走向

黑海之滨那温情脉脉的日光浴

还是向往着大戈壁之南

那里正有舒展的暖风和浓烈的春色

我没有想到十六年之后会与西伯利亚重逢,而且以如此丰富的不可思议的方式。我也没有想到丹妮娅会一眼看中这首走马观花的诗,并这么快就把它译成了俄文。我不知这首诗会在俄罗斯哪家报刊上发表,但已有部分俄罗斯人理解和认同了它,这使我很知足。

在世界绝大部分人眼里,西伯利亚至今还是个谜。恐怕仅次于南北极、格林兰和撒哈拉。即使对于俄罗斯人来说,西伯利亚也是那么遥远。西伯利亚土地面积占整个俄罗斯的三分之二,而人口只是全俄罗斯的七分之一。俄罗斯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都在欧洲部分,而它大部分资源恰恰在西伯利亚。

往昔的俄罗斯大帝国于今不再,往昔强大的苏联于今不再。二战后直到八十年代初,唯一可以与美国全面抗衡的苏联,于今不复存在。曾几何时,它发射了第一个人造卫星,它实现了第一次载人航天飞行,它爆炸了当量最大的氢弹,它拥有最多的洲际导弹,它制造了并成功发射了最大的宇宙空间站……仅仅过了十几二十年,它经济上滑落到二等国家之列。莫斯科人质事件时我看过《莫斯科华人报》的介绍,2001年俄罗斯的GDP总值只相当于葡萄牙,在世界上仅列第十三位。

大批人才流向欧美,大批俄罗斯新娘嫁到欧美。这当然损害了俄罗斯人的尊严。然而它的尊严还在,文明还在,教育还在,人的素质还在,所以希望还在。普京的出现更给了人们这种希望。普京崇拜彼得大帝,俄罗斯人也希望他像彼得大帝那样重现俄罗斯昨日的辉煌。有一本以普京为封面的书叫做《一个人的振兴》,不用解释,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今俄罗斯人民确实把振兴国家的希望寄托在了普京一个人身上。

但是一个月的西伯利亚连同莫斯科之行的直觉告诉我,俄罗斯起飞的翅膀还是很沉重,几十年僵化了的机制、惯性和积习,优越感和自卑感相杂的矛盾心理,都妨碍着它的起飞。它的政治、文化的开放已经先行,到处有美国电影,到处有可口可乐,连西伯利亚的公路小站,连阿姆巴那样的乡村都有。但它经济体制上尚未真正实行开放,尚未有真正的“新思维”。

有一天我忽发奇想:假如我给普京当顾问,我会请普京将俄罗斯与中国作一个比较。半个多世纪以来,俄罗斯与中国有着大体相同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结构,但俄罗斯比中国多了30多年一两代人的传统包袱,少了20年改革开放的成功经验;俄罗斯的橱窗在欧洲,而俄罗斯的大后方在亚洲,在西伯利亚;西伯利亚紧邻着世界上人力、财力和技术(包括管理)最为密集的中国经济圈,同这位近邻结成亲密的合作伙伴,以自己的幅员和资源引进她的人力、财力和技术(包括管理),那是真正双赢的战略。俄罗斯人口在下降,俄罗斯本来就有100多个民族,何不走移民国家的道路,制定相关政策,像美国当年开发旧金山、洛杉矶那样开发西伯利亚?于中国来说,西部经济起飞了,才能实现中华民族的真正复兴;于俄罗斯来说,东部经济起飞了,才能实现俄罗斯民族的重新振兴--其道理是一样的。当今世界,国家与国家、地区与地区间的依赖性、互补性越来越强,撤销几十年的层层关卡,改变几代人的惯性思维,鼓励投资移民,鼓励受过一定教育的移民,鼓励技术移民,鼓励劳务输入,鼓励服务业、旅游业先行发展,鼓励多元文化,融入世界经济与社会发展的潮流。如若这样,何愁俄罗斯不会在十几二十年内再次崛起?

1969年发生珍宝岛事件时,在苏联人中流传过一则政治笑话:苏联跟中国开战了,第一天,中国有100万军队过境投降;第二天,中国又有100军队过境投降;第三天,中国还有100万军队过境投降;到了第四天,整个西伯利亚都被中国人占领了。

这则笑话颇耐人深思。西伯利亚人太稀少了,中国人又太多了,究竟谁是胜利者谁是失败者?

经济的发展必然促进民族的融合,我在莫斯科呆了七天,就看到报上陈某先生与“卡佳小姐”、林某先生与“冬妮雅小姐”“喜结连理”之类的婚庆广告多条。假如中国当初怕外国人、甚至怕香港人来内地投资,来赚钱,来娶大陆新娘,就不可能有今天中国的巨大发展。

俄罗斯不也一样吗?

中国威胁论不仅在美国、日本有一定市场,在部分俄罗斯人中也有一定市场;这种盲目的狭隘的“理论”会影响到俄罗斯的决策层吗?

普京会采纳我的建议吗?

老马是一个多月后到的北京,一脸身心疲惫又无怨无悔的英雄相。那个周局长又一次变卦,老马白白跑了一趟乌鲁木齐,空手而归。周局长指示那边不给钱,他自己不做了,想马上回国。这一下让老马赔了夫人又折兵。老马说他一生中还从未遇到如此出尔反尔的人。老马自然愤怒了,但愤怒了又能怎样?你能把周局长揍一顿?把他宰了,让他抛尸异乡?你最终不还得看郭老师面子把他送回国?老马倒是吓唬过周局长:你看见我在西伯利亚的能耐了吧?别的不说,光是你的电话费,我的路费手续费,为你搭的时间,你不赔偿我5000美元损失,我完全可以让俄罗斯警察把你拘留十天半个月!那周局长信以为真,有一天在地铁见有警察吓得扭头就跑,引得警察起了疑心。老马解释说那人是急着找厕所,算是给他解了围。

老马的二次闯业颗粒无收,难为了他的俄罗斯“铁哥儿们”,对他并无怨言。他们帮着老马到文化局开了证明,又交了一点税,把我在列宁广场买的油画带了回来。还是尤里亚和他的小爱人送他去机场。那天俄罗斯航班邪了门了:误点9小时。老马几次催尤里亚别等,尤里亚不肯,小夫妻两人陪老马整整一夜还多,直看着马老师带着我的油画安全过了海关才走。这一份情意哪个年代哪个国家都难得啊!

我佩服的是老马依然在顽强地做他的“中国作家度假村”之梦,我劝他这一回一定要谨慎地选好合作者,要看准那些素质高的,有点俄罗斯文化情结的;周局长那样可悲可怜的人也是中国最后一代乡村官僚了。

老马说他这一回最感到对不住的是我,由于他看错了人,迫使我提前一个月离开西伯利亚。

明年夏天你再过去--他的话跟他那些俄罗斯哥儿们一样。

明年夏天我能否过去是另一回事,在我心中我毕竟已经拥有了它,这就够了。

哦!我曾拥有过的西伯利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