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西伯利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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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最后的晚餐

星期日的早晨,10点了街上还那么清静。我穿过地铁,想把剩下的一个胶卷拍完。

这一条大街上,隔不远就有一个书报亭,隔不远还有一个卖冰淇淋的亭子。这些亭子都漆成鲜艳的蓝色或黄色,成为西伯利亚城市的一道风景。刚来的时候我还没太注意,如今要走了,竟有些留恋它们,但也只好用镜头留恋它们了。

加加林站地铁入口处今天坐着一个拉手风琴的老者。他拉的一支歌再次让我怦然心动。我想不起来歌的名字,但我依然记得它的歌词--

夜莺树在小窗底下摆动

开放它的花瓣

隔岸传来熟悉的歌声

这是夜莺整夜在歌唱

我真想停下来,同他一起唱。也许是我在西伯利亚最后的歌唱。我知道明年老马还会邀请我,特别是尤里亚,希望我夏天再来。那时我会挨个儿地去造访尤拉的别墅,尤里亚的别墅,依拉的别墅,米沙的别墅,特别是谢廖沙的别墅……我去帮他们为西红柿和黄瓜整理架子,帮他们的土豆地除草;再一起到鄂毕河里游泳,到河边的桑那房里用树枝抽打脊背,或者进大森林里打猎;晚上的时候,拉起手风琴,生上一堆篝火,围着唱歌跳舞。这才是俄罗斯人标准的夏天啊!或许谢廖沙把他情人也悄悄带了出来,或许他的手机又响了,要让老马为他救驾了;或许还有爱诗的姑娘出现,如同巴尔瑙尔到新西伯利亚大灰狗上的那一位……

但经验告诉我,人生中很少有“明年”,很少有“下一回”。就说新疆,我在1979年去了,那里朋友说你明年再来,结果是21年之后我才第二次进疆;再说匈牙利,我在1986年去了,匈牙利朋友说明年我们再邀请你两个月,专门旅游和写作,你还可以推荐一位作家同你一起来;也快20年了,我的第二次匈牙利之行至今未能实现。

可见世事总是变幻莫测,你别太寄希望明年,明年说明年的。

老是打不通丹妮娅的电话,我本想约她看马戏,同时向她告别,还感谢她为我翻译了诗。早在去移民局的那天我就在街上见到了莫斯科马戏团即将来新西伯利亚演出的海报,当时我就跟丹妮娅说过,到时候我请她。可是直到晚上我才知道,今天她去了墓地,给一位去世不久的朋友扫墓了,昨天是俄罗斯的清明节嘛!

好在尤里亚来了电话,他说他陪我去。我说,那就请你妻子一起来。

马戏馆在市中心,旁边是教堂。四点正式演出,我们早早地去了,跟听音乐会那次一样,马戏馆四周的圆形厅里已经挤满了人。

好在还有票。尤里亚问我:买什么票?有50卢布的、90卢布的,我说:买最好的。

跟听音乐会不同的是看马戏等于过儿童节。整个大厅、以及圆形的观众看台一大半是孩子,再就是带孩子来的家长。所以,整个演出过程都是人声鼎沸,笑浪一阵接一阵。

不过马戏的开头是一个小合唱,然后是集驯狗、驯羊、驯熊,杂技,马上技术,小丑和魔术为一炉的可以说是大杂烩的演出。水平最高,最让孩子们惊叫和大笑的自然是驯狗驯熊,那是俄罗斯人的绝活。再就是小丑的水平很高。早在50年代初,苏联大马戏团就访问过中国,倾倒过包括我在内的无数中国观众,我至今记得那小丑的名字叫帕维亚特金。那次大马戏团有大型动物和猛兽,狮子、老虎甚至大象都能登台,还有特别训练过的狼狗在舞台边保护,以防万一猛兽发怒伤了驯兽员。可以设想,那种演出成本是很可观的。一比较,今天来的这个团,不过是中型马戏团罢了。杂技和魔术的节目都很一般,跟我50年代见到的并无创新;而有些杂技节目,其实只是体操。

我买了大盒的冰淇淋和可乐,今天就跟尤里亚夫妇一起当一回大儿童。

整个演出过程几乎都淹没在孩子们的欢呼和笑声中,这时候,谁都会变得年青。特别是当《卡秋莎》的乐声响起,一只大棕熊一边跟着节奏打拍子一边绕场一周,此时全场观众都跟着一起打拍子,把整个演出推向高潮。

尤里亚以前看过中国杂技团的演出,他认为杂技还是中国好。我说:驯兽和小丑还是俄罗斯好。

我忽发一个奇想,如果把节目作些调整,组织一个以驯兽和小丑为主的俄罗斯中型马戏团,外加一个四重唱队,专唱苏联和俄罗斯那些著名歌曲,一定会在中国大受欢迎。不用说50卢布、90卢布一张票,票价加10倍,剧场都会爆满。不就是100多到300元人民币一张票嘛!

尤里亚送我回加加林,已经快7点了,约好10点之前再来接我去机场。

进得家门,他们已经吃过晚饭了。周局长客气地问我是否吃了?我说还没有,他也不再说什么。他们还回大屋里抽烟,当然还在算账。

我走进厨房,锅里空空的,什么也没给我剩下。昨晚我还请他们吃饺子呢!

尽管几天来身体上和精神上都感到疲惫不堪,我还是得为自己做一顿晚餐,总不能深夜里空着肚子去机场罢。我搜遍冰箱,确实也没什么可做的,于是从小厨柜里抓了两把大米,先熬上半锅粥。所幸我来西伯利亚时带的榨菜、萝卜干还剩几小袋,尤里亚前天给我的小西红柿也还有几个。

这就足够了。这就是我在西伯利亚最后的晚餐了。

喝完粥,8点过了。我给老马留了一张字条,要他一定在11月7日替我拍几张群众游行的照片。紧接着,我把小张悄悄叫过来,将我所剩的几百元零星卢布塞给他,我说:你年青,别亏待了自己肚皮。我还开玩笑:将来我当了大老板,就雇你,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小张嗫嚅着,收下了。

然后我便躺在床上静静地休息,在飞机上一夜都不能睡,那辛苦可以想见。想想莫斯科惊魂的日子,这儿的不愉快不过是个小小插曲。

9:30米沙就来了,不几分钟尤里亚同他小爱人也来了。两个人争执着什么,不用说,是爭论谁去送我们合适。最后米沙让步了,他帮着把我行李提上了尤里亚的面包车,同我道别。他说了一个词,我一听就懂:夏天。希望我夏天再来。

坐今晚航班去北京的旅客竟相当多,或许是莫斯科人质事件后“胜利大逃亡”的继续?我们到机场时大部分旅客都已办完登机手续。已经没人排队了。

海关人员拦住了我,查过我带的美元,又说了句什么,我听懂了他说的是我的行李。我指指箱子,他摇头,指着我用两层塑料袋包装好的油画,要我打开。

我打开让他看了,并出示发票,说明是我在列宁广场买的。海关人员板着脸:不行!

我大惑不解,这在西伯利亚街上有的是,不是什么古典名画,更不是文物或国宝,居然也不让带?尤里亚上前跟他说着什么,他毫无表情地做了个绝对不行的手势。

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莫非他要我美元?我怎么没早想到,准备好一张零钞。莫非是米沙说的规矩变了?

反正没时间多想了。没扣住你拘留你让你回国回家就不错了。还真亏得尤里亚送我。尤里亚把油画重新包好,说:以后让马福林带。这给了我安慰,油画保住了,老马在俄罗斯神通广大,摆平一个小小海关还不容易。

要跟尤里亚分手了,我感到眼眶有些湿湿的。我同他拥抱,一切都在这无言的拥抱之中了。尤里亚也只说了一个词:夏天。同米沙一样,我的俄罗斯朋友都希望我明年夏天再去。

有明年夏天吗?

一个月前来西伯利亚时乘客没几个,今天回去时几乎爆满。零点一过,飞机就滑向了跑道。飞往远东方向的航班大多是夜里起飞,到达目的地时恰好是早晨。我数了数,今晚机场上停放着足有20多架大型飞机,这说明新西伯利亚机场的规模和效率都是很可观的。

飞机迅即升空,机翼下是灯火斓珊的城市。我一直注视着这些灯火,直到它完全消失,我的脑海里出现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