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郊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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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文艺随想(2)

要是你把小说的叙述背景,放置在一个情场失意(或是如此等等)的白领丽人的一念轻生,最后由于雷达兵的救护而奏起了“一曲凯歌”之类,那就俗了。你是在一个不平常的情节上往深处开掘。我以为你是用这样的故事“说明”,世上有许多不能说明的极普通的故事。强地震的预报,裸泳俱乐部,一位有身份、有成就的年轻女性的死亡,等等,所蕴涵的意思,都在如下一段文字中含蓄地说明:“女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她不可能有任何一样东西留给妙岛作为纪念。唯一可行的是,最后在海滩上留下她的一行足迹。

遗憾得很,连这一点也没有留下来。”我觉得你不是在说那位女士,你是在说整个我们的人生。读到这里,我是产生了一种空茫、甚至悲凉之感的。

目下小说越做越长,极少有人肯沉下心来专心致志做短篇的。近日为大学生选一本作品选,发现不仅短篇小说极少,难选,而且50年来的独幕剧创作,几乎就是一个空白。对比五四以后的那种情景,令人感慨万千。当今的时代是太喧嚣、也太浮躁了,包括做文学工作的人在内。我坚持认为,在小说中最见功力的是短篇,在戏剧中最见功力的是独幕剧。惟独这方面的成绩最差,莫非人们都学会了“藏拙”和讨巧,不肯如那些工匠下精雕细刻的工夫了么?

仅仅是为了这一篇小说,我也应当祝贺你,感谢你。你不仅是在创作实绩上,而且是在创作方向上,提供了一种楷模。春天来了,在我所在的这个校园里,有很多的花在开。有一种花,在它斑驳的虬干上,开着鲜艳的花,它是青春的象征,也是生命活力的象征。

试着找门

读林斤澜文章如嚼橄榄,先苦后甘。这一组题为《门》的小说读起来也颇为艰辛。用通常读小说的办法来读《门》肯定不行,得慢慢咀嚼,方能悟出藏在字背后的“味儿”来。林斤澜的小说是高浓缩的,又是跳动的,所以读起来费劲。

命门、敲门、幽门、锁门。四篇用门命名的小说,除了共有一个主要人物“退休诗人”之外,其余人物、故事各异,是一组相对独立的“小短宵”命门取“生命之门”的意思。这可看作是一篇“梦幻小说”。开篇借“西方一位诗人”一首诗做引子,点出“自己敲了门”“而我却没有找到我自己”的背谬。退休诗人傍迷路,进了一家宅院,那里有美丽少妇在用钥匙开自己的门,那门未能打开,少妇顷刻间变成了老妪。

诗人于是大呼:“谁也没有打开过,那是生命的门”。他也因而“醒”了过来,终于认出了自己家的单元门,但见老伴正与邻居打麻将。他从麻将的“几番”引出“几番风雨几番愁”来寄托人生易老而未如愿的现实的慨叹。

这小说很有“黄粱梦”的意境。

《敲门》也借幻觉,但说的却是‘个真实故事。实写的“有人敲门”,却借开门之际映出幻象,这幻象暗示表妹自沉的哀悼。

有人敲门,几次问是谁,都答“我”。开了门,却不见人影。楼道静静,有一滩水盆大的水迹,这是“鬼敲门”,是退休诗人的幻觉。那午间他的一梦,梦见水盆中浸出人头,长发,是一位少女。

《敲门》很像是悼亡之作。表妹受到家庭干预(父亲锁了楼门,大哥钉了窗户)而终于死去。她因何而死,又如何死的,小说均不作交代,唯有“水遁”二字是提示。民间有鬼敲门的传说,这里也是借用,其实是退休诗人的心有所感,生出幻觉来。小说不在写实一尽管它说的是曾经发生过的实事。

四篇中《幽门》最凝重,也最成功。《黄庭经》云“后有幽门前命门”,这里也许不取这意思,而只是“幽默之门”的缩写。

退休诗人“三十年前”机智而幽默,往往妙语如珠。但却因此在某次运动中获罪。从此而后,“幽门”便关闭了。诗人不仅不再会幽默,甚至也失去了正常的应对能力,即所谓的“失语”。

这次“头儿”恩典,让他在家里接待外宾,特别关照老伴提醒诗人:“小要做检查”、“千万不要认罪”。诗人真的有点紧张了:“那我说什么呢”。

这小说也有穿插,是在诗人“东抓西挠”内心紧张的瞬间出现的往日那些令人憎恶而恐怖的场面。然后是“一个哆嗦,全身裱褙,脑子一片空白”。虽然挖空心绪,抓出了一个“线头”,却依然是“检讨”和“认罪”。

这是带泪的喜剧。诗人失去了幽默,小说最后却因而复归于幽默。但读者得到的不是“笑”而是“哭”,无泪之哭。

《锁门》也是往事。退休诗人终于瘫在了床上,往曰的女友前来会他。他开不了门,回答的是“别等我起来”。这原是诗人一首叙事诗中的情节性警语。不想今日却成了真实的写照。

皆是现今的“奶奶”。她原想有一个重温旧梦的“浪漫”的会晤的,不想回应的却是一营断续的游丝般的“宝塔诗”。这小说也是一曲挽歌,作家在用“挽松”的笔墨写人生的至痛。“一辈子打开过多少,就是打不开自己的门”,这是结语,也回应了开篇《命门》的主题。

林斤澜的短篇小说写得非常用心,字句反复推敲,绝不滥用,叙述和交待也精简到极限。我开头说过,他的小说是“高浓缩”的,涵量很大。他知道短篇的特性,不允许铺排,他省俭到近于吝啬。所以造出了他的小说的跳跃的效果,因为中间省去丫许多形容词和关连词,所以读者需要用自己的想象去补充和衔接。这对现在的短篇越写越长是个有力的。

我读《秦相李斯》

近来“戏说”或“准戏说”历史人物的影视作品甚多,这些作品随意地、面团般地揉搓那些历史的或非历史的材料,按照市场的意愿编造假故事,使“历史”成为流行的快餐文化。这些游戏性的作品,使那些对历史怀有敬怵之心的人对之退避三舍。有些貌似正经的历史连续剧,很是火爆了一时,但事后一想:难道那个皇帝或那个大人物是那样的吗?觉得当时是受了愚弄。

我很赞成所有的历史都是现代史的说法。因为历史毕竟都是后人写的,总是后人加入和表达的结果。但这毕竟和游戏不同,既然涉及历史,就不能与史实无关,更不能与严肃的思考无关。我不排斥、甚至很鼓励通过历史人物的言行来启发今人的那类再创作,但这一切也必须以尊重历史为前提。人们所有的努力都在于以史为鉴,用曾经发生过的人和事的经验,以促进今口的发展。但所谓的“绝对忠实”的说法毕竟是令人生疑的。

我曾经读过一些以古喻今的作品。那些作品借古代的材料,意在暗示现实的寄托和关怀。这些作品绝非目下流行的那种“戏说”可比,它意含警示而非旨在娱乐,其着笔与用心均是严肃的。但那类作品毕竟所指太明,现实感强了,而真实感却有一定的磨失,也就是少了一些“古趣”。这大概也就是美中不足吧。

我是怀着对当前的某些作品的失望之后的期待来读《秦相李斯》的。阅读之前也还有一些担心,首先是,我感到秦距离现时是很久远的年代,而李斯也只是在那些并不好读的《史记》之类书中存在着,那也是非常古旧的人物故事了。记得前些时有过与这年代差不多的电视连续剧上映,传媒花很多的力量加以推荐,其结果是人们对此非常的冷淡。那么,现在这《秦相李斯》能引发我阅读的兴味吗?我读此书找不到完整的时间,是在琐碎事务的夹缝中断续地把它读完的。其结果令我大出意外一书很好读,每次都能接着上次的情节往下读,而且真的吸引了我。作为一个普通的读者,我以为小说首先必须“好看”。钱宁的书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这是很“好看”的一本书。

李斯这个人物,他的不甘于平凡用尽心机而后的发迹,贵极人组以及最后的覆亡,让人不仅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一生,而且看到了一个谋略过人的枭雄既轰轰烈烈、又让人感慨的极不平的人的一生。尽管作为一个曾经生活在远古的人,他的生存与我们相隔遥远,但由于作者有效的工作,使我们和书中人的时空距离一下子缩短了。我们通过对李斯活动的环境的描述,不仅了解到战国到秦这一一时段的中国社会的情势,秦国的成功和它的覆灭的历史经验,而叵也从荀况、韩非、范眭、赵高,特别是李斯这些人的行止中,得到关于人生的诸多启迪。

这是一本丰富的书,这又是一本我称之为“好看”的书。我认为它的“好看”除了人物故事动人之外,更在于作者叙述古人古事,用的是现代鲜活的语言,语言缩短了我们和历史的距离。本书情节进行中时加适当引文,也有一一些当日用语,这些举措不仅不损害我们的阅读,而且加重了环境的烘托,使人仿佛置身于当时。但主体却是今人的眼光和今人的思索。这就弥平了那些因年代太遥远而容易产生的隔膜感。作者的语言清丽畅达,时有并不刻意而为的诙谐,把时下流行的一些语汇从古人的口中或叙述者的口中道出,有时让人会心一笑,有时则让人忍俊不禁。这的确增加了本书的魅力。

我常叹有些书讲一些时事或旧事,往往立志警世之心过切也过直,常事与愿违,即所谓欲速则不达。本书作者钱宁自谓,他写作“不存寓教之心,只有自娱之意”。因为看重一个“娱”字,所以他的书也因而达到了“娱人”的目的。这也许就是我所感到的阅读的兴味吧!我以为作者的这种不居高临下的“平常心”,是小说成功的第一经验。当然,所谓“不存”并非真的无有。钱宁只是有点得意地讲他的故事,而听众却从中得到了教益:关于历史,关于人生,关于德行,关于成败……散文的精髓是自由写散文时我心情愉悦,尽管我写得很少;写论文寸我心情痛苦,可是我却写了很多。感到愉悦是由于前者可以随心所欲,感到痛苦是由于后者受制于人。我私心羡慕甚至嫉妒那些散文作家,为他们所拥有的自由。

在文学这个领域,自由对散文的恩惠比任何文体都多。它可以海阔天空无所不写,又可以行云流水最无定式,散文的体式先天地拒绝规则。散文的精魂是自由,散文的天敌却是规范一一不论这规范来自朱自清还是徐志摩,来自丰子恺还是周作人。假若说散文是天国,这驵却不存在…体遵从的神杀。

散文町以这样写,可以那样写,也可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唯一不可的是大家都这么写。一旦散文创作出现了一种或几种范式,散文的灾难便不可避免。

文体的自由意味着写作的并不自由。正因为散文创作可以各行其是,它也潜伏着不得其门而人的危机。无规则可循的创作好比是海上的冲浪运动,那甩的每一个浪头都可能是陷阱,也都可能是机会。散文品味有雅俗,境界有高低,意韵有深浅,却没有人告知你将如何登堂人室。散文们臻于佳境有赖于独特的风格和成熟的技巧,但这并非散文所独然。

对散文而言,决定胜负的还有比这更具实质的因素。

这是一种面对自身的文体,它的近于纯粹个人化的性质,使它比任何文休都更重视诚实而摒弃虚假。散文的第一主人公是作家自己,第一读者也是作家自己,它往往是作家心灵的私语和倾诉,因此它厌恶并弃绝矫情一人不能对自己都不真实。

散文总是从我说起,它感到兴趣的是与我有关的事件、经历、情绪和感受。但这不是说散文与世隔绝,它和世界的联系有它的特殊通道。好的散文必然融进了作家独有的人生感悟和思索,它抒写一己的欢愉和悲哀并非有意地而是自然而然地感动他人。在文学诸文体中唯有散文(也许还有诗)被允许通过这条个人心灵的“窄径”到达社会。这样,作家的品格、情操、文化积蕴,甚至是个人的性格魅力,便成为重要的因素决定着文体运作的成败。

在文学这个天地里,散文诗扮演了特殊角色。它拥有双重身份可以自由进出于诗和散文两个领域,诗和散文都不怀疑它的这种“特殊公民”的资格。在文学中像散文诗这样严格的两柄文体可说是绝无仅有。各种文学体式的互相渗透是有的,散文可以进入小说,小说可以进入诗,诗也可以进入戏剧文学。至于艺术的各个门类相互间的影响则更为频繁和普遍。但这些现象都是作为某一文体的某种特性而被另一文体所借用或吸收,溶解成为被接受文体的风格或情趣或叙述方式的一种特殊景观,但又不失原来特定文学体式的特征。

散文诗不同,它一身而兼有诗和散文的品质,诗和散文在这里交融为一个独立的存在。当散文诗在诗或散文的队列中出现,谁也不曾把它看作“异族”,而当然地视之为一个“平等的伙伴文学中能够获得这种待遇的,可能唯有散文诗这一家。

历来对散文诗的特性有诸多探讨和界定,一般认为它是诗其神而散文其形。这样说并不周密,据此推论,则散文诗只是诗的一种,至多不过是不分行的诗,而散文的品格便被无声地勾掉了。其实散文诗是综合和汲取了诗的集中、凝练、隽永以及散文的灵动、潇洒、自由的各自优长汇聚而成的一种新文休。当它在诗中出现,它以具备散文的特性而为诗生色;当它在散文中出现,它又以特异的诗质而丰富了散文。散文诗这个狡黯的精灵,它就这样嬉游并炫耀于两种文体而显示它的魅力。

认为散文诗是新文学开始后从域外引进的近代文体,这种说法是可信的,但不可否认、中国古典文学史上一些兼具诗与散文特点的作品,为中国散文诗提供了历史承传的艺术参照。这使散文诗这一具有现代特征的文体获得了其它地域罕有的历史深厚性。

中国散文诗的发展中,自从鲁迅撒播了一批“野草”之后,似乎并未出现过什么划时代的作品。散文诗的辉煌以《野草》为起点,几乎也是终点,这是中国散文诗的历史遗憾。

当然,五四之后的一个民时期,散文诗受到了艰难的环境逼迫,在某一个时期,这种逼迫甚至断绝了它的生机。但这种社会性戕害是普遍的覆盖,并不为散文诗这一文体所专有。恶劣环境并不能解释为什么即使在80年代幵始的散文诗空前繁荣期也并未产生惊人突破的原因。

有一种看法把散文诗束缚在某种假想的恒定模式之中。这种看法认定散文诗只是一种专写小场面和小感受的纤巧的文学品类这一类作品是存在的,也有若干位大家为此作出贡献,但它不能定为散文诗的普遍范式。事实是,即使是鲁迅的《野草》使中国散文诗一下子登到峰顶,但《野草》也只能是散文诗的一种形态,而不能是所有创作的形态。

幸而中国没有出现过一批同样的“野草”一《野草》成广范式同样也是灾难。

散文诗应当是多味的,甚至也包括怪味的。它可能是南国的红豆,也可能是北方的板栗;寸能是橄榄,也可能是神秘果;可能是江南女子唱杨柳岸晓风残月,也可能是黄土高原的震天腰鼓。中国现今的散文诗,自欺欺人的甜蜜太多,少男少女的柔情太多,缺乏的是那些能够装填大时代的思考的雄浑博大的内涵,以及与这种内涵相适应的有别于纤细柔婉的风格。充斥创作界的有过多无病呻吟式的娇弱,以及轻浅的感兴。迄今为止,那种与中国现实的厚重感相联系的沉甸甸的作品,也仍然是严重的匮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