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郊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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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文艺随想(3)

以上这些话要是说在散文诗处境艰难的时刻也许不太适宜,眼下是散文诗空前昌盛并继续发展的时期,说这些而让人冷静和清醒也许不无好处。散文诗已经度过它最困难的阶段,对自身进行反思特别是观念上的调整,无疑将促进它在历史转型期的生长。

随想散文诗是文学的一个品种。它的历史也很悠久,不少中外的文学大师都写下许多不朽的名篇。鲁迅的《野草》里有不少是中国散文诗的经典之作。但散文诗在中国文学中的地位似乎并不高,它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忽视。大概是由于它是“两栖文体”吧,散文不肯“收留”它,诗通常也不把它当作自己家族的当然成员。这样“无依无靠”的散文诗只能“自强自立”,依靠自己的奋斗以求发展。

其实,散文诗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文体。它兼有诗和散文的优点,而摒除了二者的缺憾。写散文固然不可“散”,但一般散文却易流于“散”。散文诗吸收了散文行文自由的艮处,何对于散文作者通常容易犯的拖沓、冗长、琐碎的毛病,又有大的节制和规避。可以说,散文诗摄取了散文的精魂,而又摒弃了散文可能有的散漫无章的缺憾。

至丁说到散文诗与诗的差别,诗是一种相当严格的文体(目下的诗“自由”得有点失去节制了,肯定不是好的项向正因为严格,就难免拘谨,而拘谨则是行文的大忌。加上诗讲究节律音韵,限制就更大了。因此,除了那些特别高明的妙手,诗往往因雕饰过甚而失去它的灵动自然。在这一点上,散文诗就显现出它的优势来:散文诗能取诗的包括精练、含蓄在内的所有长处,而弃绝可能给它的从容活泼的表达带来损害的一切短处。

好的散文诗往往能在诗的精约蕴藉和散文的自由流动之间,表现出它的独有之美。凝练的表达,飘逸的思绪,大自悠远的历史、壮美的山川,小至阶前草绿、窗间月明,动可表现满野巨风,瀚海沙暴,静可抒写松针落地、鸟鸣山幽。人凡文学能够到达的地方,散文诗皆可涉足其间。不过是,需要紧紧把握它的既是诗的、又是散文的文体特征。散文诗是自由的,但又是有着无形的规约的。这点也如一切文体,寸以创新,但始终受到文体本身特点的约定和规范。不然就不是散文诗了。

现在说说《散文诗》和它的诞生地益阳。益阳地方不大,和全国一些名城相比,也不算有名。但益阳却以《散文诗》闻名于世。人们可以不知道益阳这地方的风物人情,但文学中人很少有不知道益阳有个刊物叫《散文诗》的。以一个并不十分出名的城市,而办了一个相当出名的刊物,这事实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散文诗》自1985年开始试刊发行,直至今日,已经坚持了将近十五个年头。刊物越办越好,走出了益阳,走出了湖南,走向了全国。现在,它在散文诗这个领域里,已是一份非常有代表性的刊物了。这其间,主编邹岳汉先生韧性的坚持和始终如一的敬业精神,以及地方有关部门的明智时坚定的支持,是事业有成的关键。

但散文诗的成功还有更多的让人思考的东西。它给人的沿示绝不仅限于《散文诗》这份刊物、或者散文诗这一文学样式。世间的事物有大小,意义有轻重。有的人做大事情,有的人做“小”事情。做这些事情对不同的人来说,所要求的条件是不同的,但更重要的却是“同”的道理。即人们不论做什么事,也不论事大事小,都要认真地、全力以赴地去做。人首先不能因为事“小”而轻忽它,须知做一件大事和做一件小事,为取得成功都须付出同样的心力一毅力、智慧、坚定、持恒。

这样,当人们把“小”事情做好的寸候,那意义便超出了事情本身,即“小事情”因此便获得了“大意义”。那么,这事情本身就不是“小”所能概括的了。我以为益阳和邹岳汉的办《散文诗》便是这样的一件意义很大的“小事情”。他们为一件“小事”而付出:全部的心血,作出了大的努力,因成功而获得了荣誉。人们从这里看到的,岂只是为文的道理,我以为更是为人、为事的道理。人生在世,总要做事。事无分大小,大有大的好处,小有小的价值。认定了目标,不自弃、不自卑、审时度势,估计到各种可能,义无返顾地、持之以恒地向前走去。每一个细小环节、每一个可能性都考虑到,愈是艰难,愈要坚持,始终燃烧着争取到达预定目标的、信念的火炬。

我本人曾经是散文诗的习作者,也是《散文诗》的忠实读者。《散文诗》不仅给了我写作上的帮助,给了我精神上的享受,《散文诗》的整个诞生、坚持、成长的全过程,更给了我处世为人的深刻的启示。为此,我要诚挚地向《散文诗》、向它的主编邹岳汉先生道一声:谢谢!

本文编后附记:《西郊夜话》责编阅读了以上《两栖的文体》和《散文诗随想》两文后告我,认为该两文在论说散文诗的文体性质之时有相悖之处。我看了清样,以为问题可能出在前文说散文诗可以“自由进出”,后文又说它“无依无靠”上。这论说确有矛盾之处。但这样矛盾的论说恰又证实了散文诗这一文体的“两难处境”,这正是从不同侧面讲述了这一文体的特殊性。我以为留下这样相互矛盾的痕迹可能更有意义,故不改。

流放的春天

散文好写,也难写。这是由于它有一副“散文”的面孔。“散”易于引错觉,以为是和严整相对的。有些散文又叫“随笔”,那随笔也有一副面孔,“随”也易于引起“随意而为”的误解。一般都以为写散文是很容易的,其实大谬不然。我于学术工作的夹缝里,偶尔也写些散文、随笔之类的东西。有了亲历的经验,便敢于如此断言。

散文之难,在于“散”。它是在貌似随意、散漫之中,有着内在的整饬。其实为文也如为人,表里如一的严肃,和表里如一的潇洒,都容易,难的却是内里紧张而又出以松弛。小说、诗、戏剧文学这些文体,大体上都有明确的范定,而散文则无。散文是无章可循的。既“无”章法,而又是文学一大品类,这就难为了它的作者。

大概文学圈子中人都不会把写散文当作“随便写写”,凡是认真对待这一文体的人,都会知道这种太过灵活的文体的确难以驾驭,且此中出佳品最难。在诸种文体中,散文去离虚构最远。它最无遮蔽(有情节和人物的遮蔽,诗有想象和“灵感”的遮蔽),散文是裸露的。在散文中最不能隐藏的是作家自己,他的情绪、他的品味、他的情操,他个人的爱憎、喜怒,几乎成了散文的“第一要素”。而作者本人也在这种不可隐藏中,成了“第一主人公”。不论他写的什么,作者本人总是或明或暗、或显或隐、或有形或无形地在那里思考着、诉说着、或暗示着。

因此,散文的第一要义是“真”,它不允许掺假。散文一旦做假了,不论其有多少艺术性,它的全部价值可以一笔勾销。这看法也许有点偏,但我却坚信不疑。我始终认为,真诚而有缺憾,仍然能从那缺憾中感到无憾;若“完美”而虚假,则“完美”也成了残缺。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看重此刻读到的《流放的春天》这本散文集。这里的文字说不上纯熟,甚至还很稚拙,但却是真实可感。如《消逝》一文,谈及现代史上那些着名文人学者的婚恋故事,一番感慨之后,笔锋一转,说到了自己:“那消失了的故事也时常让我有闹一下的冲动,但爱毕竟是两个人的事,这另一个疯狂的人他又在哪里呢”,“对我而言,生活也许总是兀自呆在过去的光阴里,现在面对的总是自己对自己的无力,而对他人的情感也长满青苔”。这种坦露使文章充满魅力。

除了真实,一篇散文动人之处,还在于它涉及的情感,其品质有很高的涵容量,是高雅的而不是庸俗的。目下的散文充斥着清清浅浅的私人性,似乎除了自己别的全无关怀。而《流放的春天》不同,它有着让人感动的爱心和同情心。如《但愿人长久》,写的是亲情,姨婆姨公先后去世了,作者回忆随侍身旁的那些日子,为能带给老人欢乐而自慰,为此她感慨说:“我经常看到一些儿女,本来很容易为老人做一些小事,但往往为了自己事业和工作而将这些小事搁在一边,一不留神就再也没有机会去做了”,“就像他们,说走就走了,对此我无能为力,我只能更珍惜现在的缘分,珍惜那些仍活在世上的被我需要、也需要我的人,珍惜人生中一个个最终要告别的聚会”。这感慨应了一句古话:“子欲养而亲不待”,这里有很动人的情怀。

《流放的春天》的作者是一位年轻女性,现在写散文的有不少这样的年轻女性。应当说,她们在抒写个人情感的丰富和细腻方面,是一些男性作家所不及的。但这类散文也有通病,所写的内容狭小,一般总停留于那些仅仅属于个人的朦胧的或明晰的情感世界。对比之下,这本散文的内容要丰富多了。作者家族中有许多人从事艺术工作,涉及绘画、摄影、音乐等领域。她本人自幼习舞,又喜爱文学艺术,因而,她的散文视野宽广,内容相对丰富。像《都市里的歌声》是写音乐的,《电影史上的一个奇迹》是写电影的,《舞蹈的古典程式与新概念》是写舞蹈的。而在《自是花中第一流》这篇谈论易安词的文章中,她分别从忧郁、真切、细腻、清新等方面综合性地显露出她的艺术才能。

西郊夜活,流放的春天一一林轩鹤的散文我知道,在崇武半岛的古城串,飞翔着两只文学的“鹤”林凌鹤和林轩鹤兄弟。他们和蒋维新以及他们的朋友们,在遥远的海疆一隅,推进着充满生气的而且是雄心勃勃的文学运动。使那里原先是颇为寂寞的地方,充盈着文学和诗歌的热烈。这是让我无论在什么时候想起,都会肃然起敬的。

这次林轩鹤要出散文集了,蒋维新写信来,要我写些什么。别的事我讨以推脱,又是崇武,又是蒋维新,又是“两只鹤”,就不能不做了尽管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里,有许多艰难的工作等着我来做。

林轩鹤上过大学,当过中学老师,如今又是报社的记者,业余从事文学写作。写过不少作品,在东南海滨那一带很有文名。这次送来的一些作品,我读了,突出的感觉是:朴素。朴素得如同作者诞生并劳作于斯的那片乡土,那一座摇曳在万顷波浪中的古老的石头城。在古城墙的掩映下,那些密麻麻的石材垒成的坚强的房舍,房舍下辛苦地劳动着的人,他们是大海平凡的儿子。

《享受寂寞》是一个乡村普通教师的清寂生活的记述。那里有一架被书籍占去三分之…的床,有一盏看书用的床头灯。在那里,他写道:“把寂寞当成一种享受,不也是人生之大悟吗?”《书缘》写的是这个“书痴”静夜里读书的情趣。从那里我知道,作者虽身处僻壤,却有深厚的家学渊源,让人真不敢小看崇武这个“小地方”。《一生何求》写的是一个平凡的大学生求职的苦辛,最后他又回到自己的中学母校,继承了师辈的事业。《求职》的内容与前文相近,是在“寻找自己的人生价值”。在那个偏僻的校舍里,在一批质朴的学生中间,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无怨无悔无愧”的人生。

还有祖父,还有母亲,还有朋友,还有不眠的灯塔,还有满山满野的石头一崇武的风骨!这里的每一篇文字,每一个故事,都是真实的人生,都是人生的真情:艰难中的寻找,困厄中的坚守,寂寞中的奋斗……透过文字的间隙,我们不难看到有一种崇高的光耀在闪烁。那是精神,那是超越了物质的、特别是超越了物质的贫困的精神。

写文章需要技巧,但首先不是技巧,首先是文章要有意思。散文立意要高。而这却非“想”高就高得起来的。那么,到底是什么在决定文章的成败得失呢?是人,是人的素质和境界。这些话,是由林轩鹤的散文引起的,我的所有意思都在这里了,读者诸君定有明察。

诗人们的随笔一个夏天的夜晚,宗仁发和曲有源“翻越”畅春园的院墙赶来找我(因为我第二天凌晨将有一个远行)送来了这一套“诗人随想”文丛的文稿。大概是出于我和诗的缘分吧,他们希望我为之说点什么。

这套“诗人随想”的作者,大多是我熟悉的年轻朋友,他们都是相当优秀的诗人,为中国诗的发展做出过很多贡献。过去我只读他们的诗,现在又读他们的随想文字,诗和文的互相映衬,给我很大的喜悦。

诗是文学的王冠,诗的文字应当非常考究。可是,近来的人们似乎越写越粗糙了。诗人不注意文字的表达是不可原谅的。现在读这套“诗人随想”,读着他们睿智、机敏,特别是精致的文字,给人以非常好的感觉。

人们常说诗是跳舞,散文是走路,这话不关褒贬,人们正常的情况下一般都是走路,有时则跳舞。倒是这种跳舞和走路的比喻很传神,给人以明确的文体特征的启发:诗是跳动的、断续的;散文则是叙说的、连贯的。散文是一种清楚的表达,忌含混,它是明摆着的,辞不达意就不行,故不易藏拙。诗就不同了,一些人常借“含蓄”、“象征”什么的来掩饰自己的文理不通。现在有些“诗人”,甚至连通顺的句子都不会写,更别说一篇完整的文章了。“诗”是容易伪装的。

要是都像这套“诗人随想”文丛的作者这样,都来“练练”散文、随笔这玩意儿,那么,那些实际的语文表达的水平就突现出来了。我是说,这套文丛的作者们,除了会写漂亮的诗,大体又都是些文章的好手。由此可以反证:他们在诗中表现的“跳舞”是货真价实的精彩。

人必须先学会走路,而后才谈得上跳舞,不论是迪斯科,是狐步舞,还是拉丁舞。现在有些情形却是反常的,即有些人甚至连路都走不好,却想成为舞蹈大师,要是我早年没练习写过诗(很惭愧,终究不能成为诗人),我不敢说这样的话。我是个过来人,深知文章写不好便写诗是贻害无穷的。诗这个文体让人“莫测高深”,诗的“深奥”甚至让语文专家在批评时顾虑重重。

优秀的诗人都应是文章的好手。从道理上讲,唯有文通字顺了,而后才能“含蓄”,才能“精练”,才能“想象”。如今有些“诗人”都反过来做,这就做出毛病来了。这套文丛的作者们不如此,他们的文章都写得好(据我粗读,有的文章也并非不存在文理上的问题),从他们的文中读出了诗意,读出了坦诚,读出了智慧。读他们的文章不由得让人感慨,诗人之文与“职业”的散文家之文毕竟不同:前者自由率真,而后者则常给人以“做”文章的感觉。

为此,我希望诗人不妨都像这些文丛的作者们那样,试着走出诗歌城堡到散文园地里散散步。一则显示一下自己的真本事;二则也给那些成了固定范式的散文带去一些灵动和生气。从这意义看,由宗仁发、岑杰主持的这套“诗人随想”文丛可算是开了风气之先了。

为了感谢宗、曲二位深夜翻墙的美意,我就发了如上那些议论。至于本文丛诸位诗人的文章得失,只好留待知心者的品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