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郊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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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向诗人致敬(2)

那颗心还在跳动--怀念张志民张志民的家乡是斋堂川中的张家村,是崇峦叠嶂中的一座美丽而艰苦的小山村。有一个时期我经常去张志民的家乡,那一带路径我很熟悉:出西直门往西,乘京张线至雁翅,沿永定河碧蓝的河岸,往大山深处走去,前面展开的便是斋堂川。京西一带山水壮丽辉煌,培养了那里的人质朴、善良而又豪爽的性格。张志民的一颗诗心,就是百花山的精魂所溶铸。

当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就读到了张志民的诗。作为南方滨海城市长大的学生,我震惊于张志民笔下所展开的北方农民的苦难。我出身贫寒,我对苦难并不陌生。但如王九或“不着”那样的悲惨处境,则超出了我所能想象的。我那时未曾到过北方,我对中国寒冷而苍茫的北方毫无所知。是张志民的诗(当然,还有李季的诗,那时我也读到了《王贵与李香香》),向我敞开了北方的乡野和村落里所发生的那一切的痛苦和压迫、死亡和抗争。我感激诗人用他那富有特色的声音和色彩,丰富并滋润了我的心田。

那时我只是一个中学生,而在我的心目中,张志民无疑已是一个十分成熟的诗人了。70年代最后一年,我初识张志民。我惊异于他的年青,虽然当时他已走过相当长的坎坷的道路有过相当丰富的人生阅历。但从年龄看,他只是我的兄长,而在人生经验和艺术成就上,他却是早慧的成功者。

张志民是中国大地的儿子,他身上流淌着中国农民的血液。他感受着、并传染了中国大地深沉的悲哀。热爱土地和劳动,希望通过播种、耕耘、创造并享有合理的生活。当这一切辛勤劳作的成果不被承认或竟被剥夺,他便用笔控诉这种剥夺,于是有了他诗中的那种抗争的激情。因为他熟谙农民的情感方式,这使得他的诗从内容到形式都接近民间,从而表现出风格上的高度和谐。

写《王九诉苦》和《死不着》时,张志民非常年轻,但一开始就是成熟,一开始就到达了那个时代诗歌艺术的高度。这寸说是中国新诗史的一个奇迹。在去年举行的张志民诗歌朗诵会上,我称他是早慧而早熟的诗人,我以为这对张志民来说是允当的。张志民最初的创作,采用民间歌谣的方式,创造了中国新诗的新生面。在新诗普遍性的欧化传统的另一面,特别是从农民歌咏的方式中,他提取并创造了切近中国广大农民熟悉的诗歌形态。

但对张志民的诗歌风格,若仅只看到俚俗(这决非贬西郊夜活,那颗心还在跳动‘木犁书系八风雨文丛219义)的一面是不够的,其实,在他的素朴的表达中,有着相当完熟的“俗中之雅”。细心的读者都能从他的那些适于吟诵的诗行中,感受到他高度锤炼的工夫,感受到他那高超而娴熟的诗艺。他显然提高并丰富了民间的传统。张志民从他处身民众的土壤中,吮吸着大地的精华,也吮吸着大地之子心灵深处的丰富和充实。他对于中国新诗的贡献是独持的,也是恒久的。

我以有他这样一位兄长一般的朋友而自豪。最近这些年,我们每隔一段时间,总会见一次面。每次见而,总能听到他那发自肺腑的真言和忠言,每次总能受到这颗高贵的心灵的沐浴,从而使我在世俗的淹没中,感受到一种世上难有的脱俗的高雅和纯净。这些年,我们每次见面都是愉快的,我从未想到我们的聚会会有终结的一天,不会想到他会如此匆匆地离开我们。而且每次见面,我们总是设计着和预约着,去访问一次我们都热爱着和钟情着的斋堂川。

可是,世事难料,聚散无常,他就这样匆匆地走了!现在正是四月,正是斋堂川中杏花如海的季节,诗人却失约了!我不能不感到怅惘。此刻的空漠无以言说。那日接到张宏的电话,我也是这样的无言!我不会相信那颗高贵的心会停比了跳动!我分明感到它仍跳动在热爱他的亲人和朋友中间,跳动在斋堂川和中国大地,跳动在他热爱的父老乡亲中间!

关于黄仲则诗的通信二则(外--篇)志民兄:

回来后,查看商务印书馆旧版《学生国学从书》中的《黄仲则诗》此书系十多年前北大吴小如先生赠我的。吴是我的老师日前见面时所提黄诗断句,出自他的《绮怀》。这是由十六首七律构成的组诗,见其中第十四章,原诗与我们记忆略有出入,今全录奉以作更正: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这首诗中的第“联三、四句,平素我就喜欢。数年前我前往拜谒冰心先生,闲谈中她随口吟出的也是这两句,似也颇为欣赏,于是有了深刻印象。

这些诗,很像是这位才华出众而又短命的诗人,追忆与亲密女性交往所作情诗。全诗最动人的是这“似此星辰”二句。第二联两句虽颇工巧,却近于雕琢。它那苦吟的样子,就不讨人喜欢,我取这二句请你题写,一是欣赏你潇洒的书法,二是对这诗作了“别解”。一不仅仅理解为爱情,好像是一种怀想、追求,为某种想象的等待,等等。

读者读诗,有时就有这种“自以为是”的随意性。读者显然在诗人创作的“原来意义”之上添加了他们愿意拥有的东西。这是一种寄托,也可以说是一种发挥。我读黄仲则“似此星辰”就是如此。而且,我还有意地把这两句从原诗“抽出”加以“断章取义”的处理。你是诗人,我这里班门弄斧可真有点贻笑大方了。

字不必大〖写全诗或只写二句,悉听尊便),因为我那既狭小又拥挤的“书斋”,已经没有宽裕的墙悬挂你的墨宝了。

为《黄仲则诗》张志民致谢冕谢冕兄:

你好。你二月二十八日信我今天才收到,咫尺之地,竟有这样的慢镜头。先告诉你,嘱我写的字早已写出,那天去文采阁忘记带给你。

读了你的信,颇有所感,因这封信说明你我都如此认真。在有人对文化越来越不大看重的今天,竟有你我这样为古人的一个字而费心的人。这对我是种安慰。

黄仲则的两行,是你在车子行进中匆匆写下来的,我没戴花镜,未能细看。到家一读,觉得与我所记的词句稍有出入。因我也很喜欢他的诗,当年能背几句,现在一时也记不准了。翻出一查,始知“如此”应为“似此”。写字前我已改了,请放心,出我所料的是,到今天你还在惦记着这件事,而且特意写了信来。可见兄之认真,远甚于我。

黄诗的确不一般,可惜这位诗人命运欠佳,不幸早逝,否则准会留下更多的好诗。

你对《绮怀》的“别解”,我看不无道理。这恰说明好诗是会给读者提供更多的想象空间的。大约,这就是诗的生命所在。

下次见面把字带去。我不是书法家,只是个爱好者。写得不如意,管退管换。

问夫人好。

也谈《黄仲则诗》

贺捷我是《周末读书会》的热心读者。因为“生也有涯,知也无涯”,年近古稀,时间苦短,老眼昏花,不耐夜读。所以只有就近从这亩“小园”里,去呼吸书的清气,接收书的电波。

在3月25日的这一期上,我欣喜地读到了《谢冕与张志民谈(黄仲则诗)》的通信。这封“书人信札”一下子把我的记忆带回到40年代。那时我是一个流亡学生,贫寒透骨。但我却拥有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学生国学丛书”中的《黄仲则诗》,因此熟读了若干首或若干佳句。像谢冕先生写给张志民先生的信中所提到的《绮怀》第十四章便是其中之一。

可能由于排校的原因,在谢先生信中全录的这首诗竟错了两个字。其一是在“银汉红墙人望遥”一句中,把“墙”字排成“樯”字。昔人诗闩:“迢迢银汉隔红墙”、“共倚红墙看北斗”。墙壁之墙和樯橹之樯,虽只差了半边,却是意义截然不同的。其二是在“可怜杯酒不曾消”一句中,把“杯”字排成“怀”字。昔人有诗臼:“劝君更尽一杯酒” 、“共尽一杯酒,相看万里人”。“杯”字与“怀”字虽也只差了半边,却也是差之千里的。所以应当更正过来,以免讹传。

黄仲则的诗“绮怀”不少,“绮情”甚多,像“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之句,的确是清丽绝伦,读来西郊夜活,关于黄仲则诗的通信一则(外网)224木犁书系八风雨文丛其味无穷,读后终生难忘。但他的诗也有悲凉愤慨之作,激昂高亢之句。例如“忽然破涕还成笑,岂有生才似此休”、“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等等。他曾对自己的诗作进行反思:“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他还有一首七绝写道:“男儿作健向沙场,只爱登台不望乡。太白高高天尺五,宝刀明月共辉光。”竟是豪情满纸了。

《武汉晚报》1995年4月8日沙捞越诗情这是一些产生在热带的诗。在婆罗洲,在沙捞越,在临近赤道的地方,那里有茂密的丛林,胄翠的山密,还有美丽的拉让江穿越那一片肥沃的土地,缓缓地流向北方,最后注入南中国海。诗人吴岸就诞生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写着美丽的诗。

1997年舂深时节,我有一次难忘的马来西亚之旅。当地的主人还特别地安排我们访问了沙捞越。从诗巫到古晋,我们尽情享受北加里曼丹四季开花的士地上的热烈和安洋。在古晋一座遍植九重葛的美丽的院落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诗人吴岸。和吴岸的见面时,我如受闪电一击,顿时浮上心头的,是这样一句话:这是属于这片土地的诗人。

此刻的北京依然春寒料峭,我在这样的季节里展读吴岸的诗,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我为之神往的土地,回到了一年前那第一次难忘的旅行。浮现在我的眼前的,是无边的葱绿,无处不在的花的芬香。吴岸是沙捞越的儿子,他热爱这里的上地和人民。这片养育了他的土地也回报他以临近赤道的炽热的诗。

在我们的观念中,全世界的诗人都在用各自熟悉的语言,描绘和述说着全人类最美好的主题。这个主题可以说是“共同”的。那就是对土地和人民的热爱,人性、友爱、对自由和崇高的渴望。不管诗人在表现什么,凡是进步的诗人,无不都在重复这些永恒的信念。可以说,所有杰出或伟大的诗人,尽管他们走得很远、站得很高,但是他们无一不是以此为目标,出发,并到达那个高度。就是说,尽管表面上诗人们都在各说各的话,但不同方向攀登的结果,最终都到达那些目标。

但我们依然从这些“共同”中,看到了他们的“不同”。由于这些诗人生活的环境和天赋的差别,基于诗人们无不植根于不同的国家、民族、宗教、文化这些事实,又由于这些人都有各自的人生经历和各自的情感方式,从而造出了丁差万别的诗歌天空。因而,当我们看到那些出色的诗人从四面八方向着共同的诗的至境迈进的时候,我们事实上是在承认到达这“共同”的非常不同的特色和巨大的差异性,事实上是在承认互不相同的自然、人文环境所造出的“极不相同”以及因人而异的艺术个性和艺术风格。

吴岸正是这样,把上述那同与异加以综合的魅力,进入我们的视野。可以断定,要是离开了他诗中所展开的独特的热带风情,以及婆罗洲的土着和华裔共同构造的特殊的人文景观,他的诗中所拥有的丰盛,会因为那些奇特的声音和色彩缺失而受到损害。在吴岸的笔下,他所表现的一切,属于热带、属于赤道,总是色彩浓丽而多汁液的。那里成片的橡胶林和胡椒园,那里挺拔的达邦树,都是诗人吟咏再三的对象。临近赤道的遍野的椰树林,美丽、挺拔、而又刚健。椰树也寄托了诗人浓重的情思,寄托了生命的礼赞,一曲《椰颂》盛赞此树:凄风中不叹息,苦雨里不哭泣,以顶天立地的雄姿,迎接狂暴的风雨。而最动人的是,他写椰树的根一~“深植在悲哀的泥土里,默默然,把林地的眼泪酿成琼架玉液”。这是多么奇特的转化,那眼泪原是为悲哀而流淌,却在这种转化中变为佳酿。树的品质人格化了,这当然是在礼赞一种战胜悲苦、并把悲苦化为欢乐的境界。这里,无疑寄托了诗人坚强地化解一切苦厄、并最终到达于澄彻乐观的境界。在另外一些诗中,他则是以自然来对比人类,在这种对比中展现一种品质。如《金马仑高原的花》,只短短的五行,却把许多意蕴在诗外得到传达:“披上寒衣,仍禁不住哆嗦,却看风中的你,裸露着嫣红的笑”。

吴岸诗中表达的这种生命的信念,都不是“悬空”的,他的这些对于美好目标的追逐和接近,无不借助于他所经历的人生,包括这些人生存在具体的环境和方式。吴岸的诗属于热带、属于赤道、属于永恒的绿色、属于都在开花的四季。而且,在他的诗中总是再现着北加里曼丹让人赏心悦目的多彩的世界。当病院冰冷的《墙》阻隔着外面纷繁的世界,而心灵中却依然展现那不可阻隔的生动的风景:又见到马当山的秀美,又见到鲁巴河的浩瀚,拉让江依然澎湃,如楼河滩依旧清澈,那里依然流淌着浣衣女和朝霞的倒影一“最灿烂的依旧是丹绒罗班的晚霞,别时依依,留5彻夜轰鸣的潮声”。这一切,都不属于病苦,都不属于孤独,心灵不能拘禁,那一颗热烈的诗心即使是冰冷的无援中,依然坚定地向着远方呼唤:“我和佳人有约,约在青山,约在翠谷,约在江河湖海,我要去,我要去”。

吴岸诗中到处都有诗意的热带风情的呈现,在《静夜》里,在《荒村》中,斯里巴克湾的晨光,薄雾里的水上人家,教堂的金顶在晨曦中闪光。还有难忘的水乡之行,在文莱河和哥达里河相会处,那里水面上分布着木屋,水村绵延数里;40多个村落,近两万人在水面上聚居,这是何等动人的风光!更为动人的是,他诗中描写的伊斑族的长屋之旅,激流中的乱古滩渡口,热情的长屋主人的甜甜的、酸酸的杜阿酒,那些被槟榔染红的闪闪发光的牙齿……这些抒情细节对我倍感亲切,它们唤起了我在沙捞越长屋主人家黾过节做客的记忆,从这些描写也可以看出,作为沙捞越的儿子的诗人与他所生活的大地的和谐。

诗人吴岸在实现他所确定的目标的过程中’从来都没有脱离他所生活的特殊环境,他的情思如赤道上的气氲的水雾,又如热带阳光下的雨林奇妙的云气。我们接触到诗人的情操的胸襟,都不是抽象的呈现,而是这般不可分解的“情”与“景”的交融。在题为《风与石》的诗中,他歌颂挺立于风中“沉默而冰冷的石头”一“因为我曾是炽热的岩浆,我是坚守地峭壁上的一块火成岩”。在这里,赤道上的风和风中的石头,都被诗意地赋予了人生真切的感怀。吴岸总是通过他所拥有的“独特”表现作为诗人的高境界的“共有”来这种“共有”往往是才能和智慧的完美结合。

我在沙捞越的诗巫和古晋的访问,处处都感到回故乡的亲切,这是由于那里的华裔把遥远的中华文明带到了这里。这种文化与当地文化因交融而呈现出特有的光彩。这在吴岸的诗中也有突出的体现。他是沙捞越这片土地的子民,他热爱这土地,并贡献自己的勤奋和智慧于这里的繁荣。但吴岸又蒙受着非常深远的中华文化的恩泽。《赞美》写与友人同登神山顶峰的感受,神山又称中国寡妇山,写的是中国商人与当地姑娘相恋,丈夫久出不归,她盼夫心坚成石的故事:“你看到晶莹了,晶莹是她亘古守望于峰顶的盈盈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