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门在《时空的回响》中说过:“钢铁的都市,它以围绕过来的高楼大厦,把辽阔的天空与原野吃掉,人类的视觉、听觉跟在都市文明外在世界在急剧地变动与反应,现实的利害又死死抓住人们的欲望与思考不放,人便似鸟掉进那形如鸟笼的狭窄的市井里”。随着诗人对这座“钢铁鸟笼”体验的趋于深刻,他对现实都市的批判持更为激进的态度。他把都市比喻为“一部不停地作爱的机器”电力与水力作爱,厂房与工业作爱,从而生产出商品财富和罪恶。诗人将极为复杂的现代都市的内涵作这样的比喻是一个概括也是一种亵渎。罗门是一位置身其中的城市的知情人。
人们也许还记得郭沫若曾用狂热的口吻歌颂现代工业社会初起时的那些烟囱开出的“黑牡丹”。随后,在50年代中国大陆无数礼赞工业噪音的“马达在歌唱”。这些描写代表人类对于工业社会认知的蒙昧。罗门所具有的观察角度和复杂心态证实他是一位真正的现代诗人。他的成就不在展现都市里的教堂背面的风景,不在展现迷你裙和露背装的外在景观,而是向我们推出一幅又一幅的现代都市一甚而是后工业社会的拼贴画。他在屏风和面具背后窥及一个被扼杀的世界:原是一块其大无比的透明玻璃般的空间被切割,人们在对被蒙蔽的空间的躲藏中展开了他们的谎言和策谋。
罗门认识到,由于后现代都市更趋于多元与开放,使他近期创作一方面仍然坚持“内心形而上的灵动空间”,一方面又实际面对都市的生存处境。他坚持“从形而上的高空,俯冲到现实相密接的低空,保持较直接与紧迫的理想的射击距离”。《有一条永远的路》这部诗集的作品大体展示了诗人的这种低空俯冲的射击姿态。《存在空间系列》、《组合艺术五件》、《生存结构形态》这些抽象的标题看来就像是一幅幅怪诞与背谬的招贴画。他通过这些颠倒和破碎组接,向着他所憎恶的都市射击,而这一切射击最后都归结为那一首警策的诗的主题,“在后现代都市里各玩各的”“他玩他的政治游戏,你玩你的股票生意”整座城在人山人海的吃喝玩乐中狂笑。
五人类自古而今出现过许许多多诗人,他们用各种语言和各种方式咏唱人间的忧乐祸福,不论前人曾经做过多少,后人也总有许多可做。他们从事的是永无终点的航行。这一切如同我们无法穷尽诗的浩瀚天空一样,诗人也无法穷尽世间的万事万物。但诗人的事业儿乎就是艰难困苦的同义词,在前人咏吟过千万遍的月亮或鲜花面前,他们想用一个新的形容和比喻都是一次危航。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有理由对诗人的一切创造持理解态度,即诗人不可能是全能的冠军。评价一位诗人在历史与现实的地位,单凭他们在诗的某一领域能够提供一些有个人特点的新意这一视角便已足够。
罗门的天空是浩瀚的,点缀这个天空的有诸多星辰,亦即他通过他的诗篇展示了他的才能的多面性。以上论及的几点已经证明作为一位诗人,他的创造性是无可置疑的,这几点也可说是诗人对于诗的社会历史累积的一种增添。关于罗门诗的成就,仅仅作如上的评介是不够的,例如他对灯屋以及灯屋主人的眷情,他对于从包括音乐、绘画、雕塑在内、艺术诸门类的诗的阐释和创造,都是他的天宇之上恒久的光明。关于这一切一切我们只好留待读者的体味,因为所有的叙述也都将是没有终点的行旅。
我所认识的高准我在台湾有很多朋友,特别是诗歌界的朋友。他们持有各种各样的诗歌主张,有的很“现代”,有的4艮“乡土”,有的兼而有之,既是“现代”的,又是“乡土”的。尽管他们之间存在着重大的差异和矛盾,但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我认为一个民族诗歌的健康生态,应当是自由的、开放的,因而绝地必须是多样的。以、种强势诗歌的形态试图来统一全部诗歌的意愿是不可取的。岂只是诗,其实对所有的文学样式来说,都无不如此。任何一种文学,一旦被一个共同的标准所“统一”,那就是文学的灾难。这在大陆文学和诗歌某一历史阶段的发展中,曾经有过沉重的教训。因此,只有在一种宽松的和宽祥的气氛中,最好是在有着良好动机和适当方式的对话状态中,诗歌和文学才能取得进步和发展。
诗人从来都是独语者。诗人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说着各自的话,这种各自的独语集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众声喧哗。有的诗人孤军自守,有的诗人博采众长,他们之中有涵容兼收,也有水火不容,这一切,都是诗人的自由,别人是无需干涉的。我很珍惜这种混合着诸多声音的、由多声部组成的诗歌环境。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诗歌通过彼此对峙、排斥、比较,达到互渗和吸收,变得更为成熟了。所有的艺术,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悄悄地生长着和发展着。
正是基于以上的认识,我亲近了这些个性各异的、甚至是彼此对立的各式各样的朋友。不论他们的诗歌立场和诗歌理想的差别有多大,我尊重他们的劳绩,景仰他们的品格,并分享他们创作的欢愉。我也从与他们的交往中受到启迪和获得教益,从而也增进了友谊。
在中国当代诗歌的发展中,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大陆的诗歌创作因来自诗歌之外的干扰而受到伤害。那一阶段的诗歌所形成的单调和枯竭是有目共睹的。我常感慨,幸好有了海峡对岸诗界同人的努力,是他们以丰硕的创作实绩,弥补了这一时期大陆诗歌的缺憾一这电我指的是,50?60年代台湾诗界的大探索和大论争所促成的诗歌繁荣的局面。正是由于这一部分中国诗人的劳绩,才使中国当代诗史达到了一种因互补而造成的较为圆满境界。现在反顾那一段历史,真应该感谢那场激动人心的“现代诗论战”。此刻我要谈论的高准先生,就是我的诸多诗歌朋友中的一位,而且也是当年参与“现代诗论战”立论奇警的一位。不管台湾的诗友当年以及现在如何看待那时的论战,以我个人的意见,不论各人的持论如何,那一场论战对中国诗歌的发展其效果是积极的。
说起我和高准先生的交往,那已是将近20年前的旧事了。那是1981年的秋天,我的一位同事赴美讲学,在伯克莱与高准先生相识。他托另一位回国的同事带回了《葵心集》并向我作了郑重的介绍。这是我第一次读到来自台湾的诗集。那时两岸文友的沟通尚多梗阻,30多年的隔离使彼此都缺乏了解。尽管当日大陆已出了一本《台湾诗选》,但该书并不能给人以较为全面的知识。我清楚地记得读《葵心集》的最初的感受。那是一种惊喜一一我惊喜丁我面对的居然是一位虽未谋面、却仿佛是相识已久的中国诗人写的一本中国诗集!我没有想到,经历了这么长久的阻隔和政治的意识形态的差异,而在这本诗集中却依然保留了这么多中国人共有的精神和共同的美感!
两个月后,《葵心集》的作者突破种种困难,实现了台湾诗人对大陆的首次访问。也即在此时,在毕朔望先生的安排下,我和高准先生有了第一次的会晤。那次会晤我们都谈了些什么,我已记不清了,但那种亲切的没有隔阂的气氛,至今还记得。说来惭愧,那时我对台湾文学界和诗歌界的情况,可说是一无所知。那时的大陆朋友,包括我本人在内,对于那对中国文学影响巨大的“现代诗论战”、“乡土文学论战”以及“钓鱼岛事件”等等,或是未曾闻知,或是即使知道也不甚了了。而对高准先生访问大陆之举事前事后所经历的一切,我只是在高准先生返回台湾之后,从媒体的介绍中方有所知晓。我因有幸结识这位比我年轻的有胆有识的朋友而高兴。
至于高准先生在历次文学论争中所持的、立场和观点,我相信那是在一个非常复杂的背景下产生的,高先生的立论以及与高先生相对立的朋友们的立论,因为我不曾身历其境,我只能持一种审慎的、彼此尊重的态度而不敢枉下评论。但不论如何,高准先生立论不随众,临事不畏惧,以一个特立独行的勇者的形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是让人敬重的。一般说来,平和的意见易于实行,而与众不同的尖锐的意见则难于被认可。高准先生有一首题为《异端》的诗,展示了一种对抗世疾俗的孤独者的礼赞。这样的一些独来独往的孤独者,是许由、巢父,是伯夷、叔齐,他们“倔强的生存,傲然的寂落”,既是狂傲不狷的,但又是非常传统的,这亦可视为是诗人的自况。
高准先生在赴美参加爱荷华的会议突破障碍皆访大陆以及最终返回台湾的经历,特别是他在实现访问大陆之时对记者的谈话:“我是中国人,中国本来就是我的。我不承认任何人有权阻挠我走遍中国的土地”,他还声称要以中国人(而不是持外国护照)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去大陆,再堂堂正正地回台湾一他的这些谈话,我是在与他分手之后方才得知的一高准先生的这些言行,在当日那种禁肃的氛围中说出,可谓石破天惊,实为非易。
高准先生的人品和诗品是一致的。他在诗中写的,就在生活中实行。作为诗人,我特别看重他的诗中所展现的祖国情怀、他对中华文明的敬重和自豪,我认为这体现一位优秀诗人最重要的品质。他的诗中洋溢着非常可贵的中国精神。这种中国精神是一种对中华文化的综合与积淀所构成。它不为短暂的时空所拘限而绵延于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终于化而为滋润心灵的琼浆。
他的最重要的一首诗,是《中国万岁交响曲》。在那里,他热情地讴歌燕赵风云、江南春水,礼赞菊花和兰蕙,中华大地的南北西东:“那是我光荣的祖国之所在,五千年创造与奋斗的家园。”这是一位爱国爱乡的诗人,他写《诗魂》,写《念故乡》,写莺飞时节的江南,写长安城头的那一轮月亮,写清明时节的汴梁。在未曾访问大陆之时,他就写了梦登长城、梦谒中山陵等诗,中华祖邦,原是他梦魂牵绕的所在。
作为文学的一个种类,抒情性是诗的最重要的品质:诗缘情而绮靡。动人的挚情,加上恰当的艺术表达,诗的成功就有了根本的保证。高准的诗,除了表达爱国激情之外,他在表现亲情和爱情方面,也是非常动人的。那里有一束鲜红的五月的玫瑰,那里还有遍野的百合花的繁星装点着七月的银河。它们是美丽而高雅的;孟德尔松的芳香、斯特劳斯的清新、华格纳的富丽、舒伯特的空灵。这些玫瑰和百合的诗篇,虽然写作的时间距今已远,却依然鲜艳如初。
除上爱情,还有亲情,近作《回家的路上》,写在送父亲葬后的归途:仿佛仍一起在回家的路上,再没有声声的叮哼在耳畔。一种痛失亲人的空漠充填了诗的所有空间。我以为,一个诗人只要能够接近并表现好这个“情”节,作为诗人就是无愧的。何况,高帑先生不仅成功地表现广那些美好的、隐秘的个人性的情感世界,而且,他还以他独有的大手笔和大视野,完成了对于中华祖邦的悠久历史和灿烂文明的尽情讴歌。1996年诗人登上了帕米尔高原,望四野苍茫,赋《命运》一诗曰:
总是走在迢遥的路上前程总是无尽的远山茫茫旷野是那么寂寞莽苍苍只有风的呼唤这里很有登高台而心绪浩茫的悲慨。跨越岁月的无数险阻,经历人生的诸多苦难,和那些古往今来的优秀诗人一样,我们的诗人在伟大的大自然面前,是感到了生命的真谛在于行进,不停地行进,作为人,我们总是走在无尽的路上。
髙准先生平生作诗极严肃,他并不追求数量,而且,举凡用词遣句无不斟酌再三,从他的诗集中可以看到,一些重要的诗作,他总是一改再改,直至满意为止。这次他要出版他的“诗集全编”希望我能为之写些文字。有感于我和高先生的多年友谊,也有感于他对中国新诗的发展所作出的贡献,不揣浅陋,写丫以上这些感想,以表达我对高准先生的敬意。
关于丁力
丁力生前送我的由他题名的两本书,使我回想起和丁力先生的交往。一本是1959年的《北牙、的早晨》,一本是1982年的《踏天曲》。
读一下这样的诗句:
早晨,我走出大门,空气是那么甜,那么香,太阳还没有露面,先把彩霞挂在东方。
红光普照,红旗飘扬。
每个人,都是那么欢乐,那么忙。
丁力先生无疑地把那个时代氛围化到诗里来了,这些诗句,可以看出非常清新,非常欢乐,非常单纯,有非常亲切的时代感,诗人是热情的,真切的。
他对诗追求不已,令我感动。看一下《踏天曲》记载出的写诗的经历:
“1960年6月初稿,1962年6月改写,1964年4月重改,1981年8月定稿。”
4次改写,重写,跨越21年,可以看出这位诗人,兄长般的诗人的敬业精神。
《踏天曲》写了一些登山英雄,突出群策群力,民族团结,党的领导的伟大,反映了60年代的一些情景和革命浪漫主义的一些痕迹。读一读登上了珠峰的豪情:
望五岳,五岳在哪?
五岳小得像芝麻。
望五湖,五湖在哪?
五湖只有巴掌那么大。
万里长江,细得好像一条线;万里黄河,细得好像一缕麻;万里长城,细得好像一根发。
大自然的高峰既能上,还有什么高峰不能跨?
站得高,望得远,理想与现实的联想与结合,产生非常高亢的诗句。
诗人时时刻刻和时代保持血肉联系,具有时代氛围、情调、品格,是非常可贵的。
我们有过关于朦胧诗的论争,都是为了诗歌的发展,有不同的观点是正常的。丁力先生对我有过一些批评,是真诚的,他是兄长般的朋友,非常真诚,坦荡,他生病,去世,我都很挂念他!我的成长是和丁力等同志的关怀分不开的。1959年我还在北大读书,徐迟、丁力、沙鸥带领我们走上诗歌评论的道路,我不会忘记他的帮助与提携。
我知道丁力先生对古典诗歌很有研究,清诗这个宝库,简直是没有真正地开发,他投下很大力量,选编了《清诗选》,今天读他的旧体诗,可以看出他的造诣。刚翻到一首《病起》:
起行自觉体轻狂,驱走病魔得药方。
恨少良医医国病,吾身虽病尚无妨。
这是他1939年参加128师的抗日斗争时所写的。我个人有病没什么了不起,国家有病恨无良医来治。使我看出这位诗人非常了不起,他把个人的欢乐与病苦,与国家、社会、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把国家安危放在重要的位置。这样的诗人,是会受到人民尊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