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最难是真情
在中国诗歌界有许多我钦敬的人物,刘钦贤是其中的一位。初识刘钦贤是在“文革”前的《诗刊》,他是编辑,我是作者,我们的了解也只停留在工作关系上。对他有更多的了解是在“文革”后,是最近十几年的事。他在很偏远的县里,几平是独自一人(当然有很多的支持者)办起了一个即使是很偏远的地方也很知名的诗刊:《淮风》。不觉间《淮风》已出了十年。而且,围绕这个刊物,他还办了许多那些条件比他优越的人未能办到的事,例如十年间推出八辑四十本《淮风诗丛》,便是非凡之举。刘钦贤是位诗痴,他把全部的心血贡献给了中国的诗歌事业。而与众不同的,他的全部行动是通过个人性的行为,以民间的方式来完成的,这更增加了一些传奇色彩。
在中国,办一个诗刊有多么不易,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刘钦贤处身榛莽之中,而又游刃自如,竟然取得了如今这样的成绩,其间的艰难困苦,用“十年辛苦不寻常”七个字来形容,还嫌有点轻描淡写。锲而不舍的坚持当然是前提,而他的超人的承受能力和机智,更是《淮风》取得成功的保证。我从刘钦贤激情的坚持和奋斗中,更深切地了解了他。于是,从内心深处产生了对他的敬意。
近十几年来,刘钦贤通过办刊,把许多青年团结在自己身边。他是一位充满激情和爱心的长者。在他的支持下,许多年轻的诗歌作者得到了进步和成长。说刘钦贤是一位辛勤的园丁是恰当的。
说他是园丁却也未妥,刘钦贤本身更是一位诗人。他一边编刊,一边写作,既是编者,又是作者。他的创作成果也相当丰盛:《情难寄》、《爱难忘》、《心难平》、《人难做》……这次他从诸多作品中挑选出四首长篇情诗结集出版,《情难寄》、《是你又让我年轻一次》、《谁闯进我的梦里未醒《你美丽了我一个冬天》。在这些亦真亦幻的情爱的后边,有着一些让人歌哭的、超越年龄的浪漫故事。中年丧妻之痛、欲爱不能的遗憾、红颜知己的邂逅、以及每个美丽冬天里的温暖和欢娱,诗人把这一切表现得那么动人心弦。它使人感到,在喧嚣的生活深处,原来有这么美丽、这么浩余、同时乂是这么惊心动魄的激情。
“当我踏着荆榛去寻觅她走过的足印,只听榛棰声响却不见我家的那个竹篮”,这是写对亡妻的思念;“我是一株不能开花的老树,年年月月守在庭院一旁,让你靠在树上,是一种很浓郁的少女姿态”,这体现爱的未能如愿的遗憾。人间最难是真情,刘钦贤的诗中保留了这么多的如今变得稀罕了的情愫,而且表现得如此的真切而坦荡。我们身边有着过多的虚假的甜蜜、矫揉而煽情,而在这思,刘钦贤带给我们的是让我们变得年轻、变得充实、变得美丽的安慰。世间有许多遗憾,这些遗憾现实未必能够解决,唯有诗,它能在虚幻中创造实有,使一切遗憾的人变得富庶起来。因此我们要祈祷上苍赐福与诗人!
缪斯的神启--诗人灰娃
诗的力量也许不在它能够或可能给世界提供或增加什么实在的东西,诗总是在想像力和幻想力方面引导人们建造和达到一个非现实的境界。这就是为什么一些人能够在人世的失望乃至绝望之际,在诗里找到希望并获得生机的原因。现在我们谈论的这位诗人,她把自己的诗集叫做《山鬼故家》,这山鬼和她的家都是非现实的,是充分幻想的。
这里是灰娃的诗世界,是她的精神的、审美的家园。灰娃有一段时间为世所不容,她无法抗争那无形或有形的伤害和欺凌,当她试图用正常的方式去反抗那一切,她的一切意愿却都被粗暴地为异常。于是,她只能失常地生活在药物和心理医师的安抚之中,她曾经无援地面对冰冷的世界。
灰娃生命的奇迹是诗对她的神启,于是她开始了王鲁湘称之为“向死而生”的生命历程。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曾经生活在灰娃生活过的那个环境中,我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读了灰娃的诗,我感到了那个环境中少有的坚韧和崇高。我们不是不曾感受到那笼罩的罗网和四伏的暗箭,但却很少有人能像灰娃这样直面那种精神暴力。于是,一幕惊心动魄的悲剧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在阅读中我深切感到,对死亡的洞彻使灰娃有力量面对周围的重压。当一个人连死亡都不畏惧时,那一切的懦弱和胆怯也都风流云散了。死亡使那一切的敌意和暴力无所施其技,而此时,因受困而自卫乏术的诗人终于成为强者。收在附录中的两首诗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这很像是遗书的两首诗中,诗人有着对于世间烦忧的无须隐藏的直率的表达:“我算是解脱了”;“再不能折磨我,令你们得到些许的欢乐”,“这一切行将结束”,“我虽然带着往日的创痛,可现在你们还怎么启动”,最后是“彻底剥夺了你们的快意”要知道,这是诗人在病危之际嘱亲人毁迹的诗篇,这种不供发表的诗篇有着拒绝装饰的真情。这是用生命写成的诗句,这样的诗句可以说达到了诗人的至高境界,一切满足于技巧的炫示和装饰的诗,在这里都将感到羞愧无言。
读灰娃的诗,使我领略到普遍贫乏的年代里的富庶。我惊叹于我们至今还无法深知的厚土层中,竟然埋藏了多少惊人的光艳和才智!何我手捧《山鬼故家》,令我更为震动的却是就在我们共同面临的近于绝望的环境中,竟有这样高贵而无畏的灵魂,在我们感到恐惧之时,诗人却能够喊出“不要玫瑰,不用祭品”这样强大而决绝的声音。这一切让人深信:尽管人世间充满忧愁和苦难,有一种东西,它可以战胜并超越一切苦厄,那就是灰娃用生命写成的诗篇。
读灰娃的诗我有一种感慨,在当今诗人的创作中,因为语言的实验和哲理的表达而牺牲诗质的现象相当普遍,那种以对诗意的忽视和否定来换取知性的“深奥”和“新奇”的做法是否可取实在值得怀疑。而在灰娃的诗里,却是另一番景象。读《出嫁》:“梅香和她少女的发辫永别,高高挽起妇人的髻童年匆匆有如逝水转眼流到终点”,世代相袭的美丽的民俗在这里被深刻地转换而为人生的沉痛;再看《哭坟》,那一身孝服的年青妇人的悲戚却因为其间的文化的力量而表现出惊人的美感。在灰娃的创作中,文化和审美资源的加人或渗透不是外在的,而是一种融入生命感悟的发酵,所以她的诗有着醇酒般的浓郁。
一开始我就说过,灰娃是在非现实的想像世界中获得自我拯救的。但她绝非对人世厌倦或淡漠的人,恰恰相反,正因为她对现实世界过于关爱,这才令她“痛不欲生”。有一些诗人是生活或躲在云层中,灰娃不是。作为诗人她的想像力翱翔在浩瀚的天宇,但她的目光注视之处,却是人间的血泪,人间的忧患,《童声》一组,倾注了她的慈母的爱心和悲痛。也许人们不太注意《鸽子》一类的作品:“无情的铁器、炸药,更无情的手”,夺去了鸟群的家,“冬天来了,残年将近了,不复飞回失落的鸽群”。我们从这些“小”
题材中看到了大的悲怆:她在这里表现了人类对自然的负罪感,这是未能忘世的诗人的心音。
对人类文化的广阔视野,生命和苦难搏斗的悲壮经历,再加上中国文化的深根(从屈原到西北高原的风土还有“向死而生”的激情,使她的诗充满瑰丽奇特的想像和纷繁美艳的艺术表现力;尤为重要的是,她那一双深情而忧郁的眼睛始终不曾回避大地上的血和泪,那里的每一片树林、青草和每一双飞鸟的翅膀。我们常常对诗歌有一种怀想,一种期待,但我们很多时候总是感到失望。灰娃的诗让我们得到了安慰,我们诗歌的埋藏太丰富了,丰富得出人意料,因为有灰娃这样的诗人和诗,我们对中国诗的未来怀有信心。
燃烧的星辰
这颗彗星的陨落给人以震撼:他的陨落的时间,以及他的陨落的方式。他一生似乎只为了发光。他非常有限的生命浓缩了,让它在一个短暂的过程里,显示生命的全部辉煌。
生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表现都不相同。有的生命比较漫长,这种生命的展示有如一串连续的镜头,是一种缓慢有节的展开。我们如今纪念的这位诗人却不是,他似乎知道自己只能匆匆,他容不得如此和缓。他的生命,是一种精华的集中展示。它是彗星的陨落。全部的过程都在燃烧,燃烧成一道发光的弧线。燃烧,而后媳灭。它的熄灭是猝然的,是惊雷和霹雳的闪爆!
因为在有限的时空里有着强烈的电闪般的燃烧,所以这颗星辰的陨落留给人们以久远的思念。当然,在这思念背后的,是对一种才华的敬意。充满才华的诗人消失了,但人们依然思念这种才华的闪光。不论采取何种方式,人的生命最终总要消失,而艺术的生命却因才华的闪光而得到延续。这种延续的长度是与才华的积蕴成正比的。
这位诗人来自深厚而贫瘠的大地。他和大地上的村庄、村庄周围绵延的麦地血肉相通。他的一生都在用饱含汁液和水分的声音,呼唤这生长了谷物和生命的大地。他关于土地和土地上的生命的歌唱,有着绵远而浩瀚的背景一那里闪耀着人类高责心灵的光芒。这位现代诗人是如此地心仪于那些古典的诗魂:屈原、但丁、莎士比亚……他宣称要接续那些伟大星辰创造的史诗传统。这种宣称无疑是庄严而凝重的。
星辰在天空的燃烧和最后的消失是激动人心的。那一道弧线是一个永恒的记忆,但却更像是一个悲痛的预告。它预告着一种文化精神的终结。从那以后,像这位诗人这样对于伟大史诗刻骨铭心地景仰,并以自己不懈的努力实践这种理想的境界,仿佛是随着那弧光的消失而消失了。90年代似乎是一个拒绝的年代。人们愈是念想这位诗人毕生的追求,就愈是因他的缺席而痛感某种近于绝望的匮乏。
诚然,作为过程,这位诗人的一生是过于短暂了。他的才华来不及充分地展示便宣告结束是他的不幸。但他以让人惊心动魄的短暂而赢得人们久远的怀念,而且,愈是久远这种怀念便愈是殷切,却非所有的诗人都能拥有的幸运。这不能说是与他的猝然消失无关,但却与这位诗人对于诗歌的贡献绝对有关。他已成为一个诗歌时代的象征:他的诗歌理想,他营造的独特的系列意象,他对于中国诗歌的创造性贡献他把古典精神和现代精神、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乡上中国和都市文明作了成功的融合,以及他的敬业精神、他对于诗歌的虔诚和敬怵。
海子以后,还有什么让人长久谈论并产生激情的话题?我们无疑是在满怀疑虑地期待着。
附海子绝笔诗春天,十个海子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的沉睡究竞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的怒吼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尸他们把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的繁殖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向南,无视黑夜和黎明你听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自由空间:高原和盆地
--奉答《星星》主编白航问:
--您从拉萨太阳城诗会归来,有什么特殊的感受和想要说的话,请有以教我;--对第三次作协优秀新诗(集)评奖,昌耀和顾城的诗集未能得奖,我表示遗憾,不知您有同感否;一一您以为当今诗坛最有希望的是哪一流派或哪些诗人?希望说真心话;一对四川诗坛您有什么看法和希望?
在拉萨读到刘志华的《高地上的死亡》:
我们死去的日子生灵仍将死亡或者生存这就是通往永恒的漫步?即将离去的码头总会有人伤心落泪退后的航船泊在僻静的港湾总会有人拉响黎明时的汽笛亲近的人在你怀抱中安然逝去可以信赖的人们纷纷离去任凭月圆月缺日升日落(这是无法逃避的自由)还读到蔡椿芳的《冥想》:
太阳下山的时候我搁在一块石头上的手感觉它在逐渐冰凉它逐渐冰凉的过程告诉我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我的眼眶就这样开始潮湿这些都是写西藏的诗。这些诗人得到西藏的恩惠,使他们迅速地接近了诗的真质:人类对于生命和生存状态的体验。不好说是悲观,也不好说是坚定,即使是很年轻的人也会在这里获得某种宗教式的超越。人们读到这类诗的时候,大抵都会想起这个神秘的高原给?诗的启悟。
西藏无疑有着最适宜于诗的环境条件。它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无时不在提示、也无时不在引领诗人进入那境界。当诗被社会性的、特别是现实的政治性的藤蔓紧紧缠绕,当然会忽略那些地域和时间提供的特殊性,一旦这种缠绕松弛下来,诗便会自觉寻求并确认这种特殊性。也就是这些千差万别的特殊性,促成了诗的碎裂和分化。那种在非诗表层上的统一现象开始消失。于是在我们的视野中,高原出现了,盆地也出现了。诗犹如从地层涌出的无所不在的流水,浸漫着无所不在的思维、情感和情绪的领域。
缺氧的高原有着最多的阳光。无边的冰雪和漫长的冬季,使生存付出沉电的代价。在高原,人们最易于理解生存和死亡。这里无时无刻都在进行这种无声的战争:理解生命的意义和无意义,也理解死亡的可能性。这个被叫做雪域佛国的地方,现世的一切似乎都和那个飘渺的天国相通。你到大昭寺跟前走一走就会明白,香烟缭绕中,这两个世界在那里得到了合成。不好说是愚昧和文明,它是一种生存方式,一种自然形成的信念的延展。你要是跟着八角街转经的队伍走一遭,你的心头会自然地浮起庄严神圣之感。这是无处不存在着对于生命的启示,因此我们能从即使是非常年轻的诗人那里获得其它地域很少能够得到的那种诗质的沉重感。
西藏的诗有深厚的积淀,这大半是由于它的特殊位置所决定。它是中国大陆和南亚次大陆间的一块跳板:一边是受到黄河灌溉的中原文化的沉积,一边是受到恒河哺育的印度文化的沉积。这两大文化体系交汇处的西藏,它成为一种融汇和合成的象征正是一种必然。千余年来藏汉文化的交流蔚为壮观。由于两个民族持久而密切的交往,彼此吸收营养而互补。这种交往到了近期由于全社会开放局面的出现,以及一批新型青年知识分子的到来,更形成了一种封闭与开放、古老与现代的叠加和谐调的新文化形态。这些奇特的文化现象,都因为诗歌的敏锐反应而得以充分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