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带着十四万大军出发之后,平日里熙熙攘攘的盛京似乎空荡起来。平时满人居住的内城差不多只剩下了老幼妇孺,而汉人聚居地外城也少了一半入了汉军旗当兵的壮丁,一下子清静了许多。
清晨,东方升起的日头映亮了晴朗的天空,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于是按照前几天的安排,我带了宗族里的那些没有成年的孩子们前去郊外的山林间放鹰。
这种猎鹰,就是颇负盛名的海东青。成长于白山黑水间的男人们大多痴迷于围鹰、熬鹰、放鹰。每年临近冬天,他们就上山拉开大网围鹰;围到鹰,他们就欢喜地带回家,不分白天黑夜地熬鹰,待把它驯服后,再带上山围猎;很快,冬去春来,再把和他们朝夕相处了一冬天的鹰放归山林,让它们飞回故乡繁衍生息。
当周围的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嬉闹,不断传来欢笑声时,我站在稍稍僻静点的地方看着即将放归山林的猎鹰。我呆呆地望着它,它也同时转着小脑袋来盯着我,眼神犀利敏锐。不知怎么,我觉得它似乎通了人性,那双眼睛所流露出的神采,竟像能够窥透我的心思一般。
多尔衮走了才不过五天,我却如此想念他,就像他已经走了五年一样。
正愣神间,东青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边,扯了扯我的衣角,仰头问道:“额娘,你是不是想我阿玛了?”
我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和煦地笑着,反问道:“那么你想不想你阿玛呢?”
东青点了点头,用稚嫩的童音回答道:“当然想了。虽然阿玛平时在家的时候,经常从早忙到晚,我好几天都见不到他的面,可我心里很踏实,知道阿玛是疼爱我的,对额娘也很好。他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心里面很难过。”
“呵呵,既然东青都这么想念阿玛,那么我自然也同样想念我的丈夫了。”我将手臂一扬,吹了一声口哨,于是那只海东青立即“呼啦”一声,振翅冲上天空。
“额娘,您好像是在对大人说话一样,是不是儿子也快要长成大人了?就像这猎鹰,翅膀上的羽毛越来越坚硬,可以越飞越高,再也不用受人束缚?”东青踮起脚尖来,好奇地观看着笼子里的猎鹰,好奇地问道。
我俯下身,抚摩着东青柔嫩的小脸,笑道:“我想也就是七八年的光景吧。你知道你的名字为什么叫东青吗?就是因为我和你阿玛希望你能够像海东青一样,拥有可畏的力量、以小胜大的精神和高强的本领,搏击九天而不知疲倦,越是严寒风雪,就越是无畏向前。”
东青似懂非懂地问道:“额娘,你说的那么多大道理儿子不能全部听懂,不过儿子知道,您是希望儿子将来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赞许道:“我的东青能够懂得这个就足够了,如果你将来能做到让每个人一听到你的名字时就肃然起敬,令每一个敌人都胆寒畏惧,每一个对手都不敢小觑,这样你就是个大英雄了。”
“可是,为什么儿子看史书,每朝每代的帝王们却没有一个称之为英雄的呢?为什么他们会被称为枭雄呢?儿子问过师傅,他告诉我枭雄不是好人,这么说要想当皇帝就不可能做个好人,要想当英雄就做不成皇帝吗?”东青疑惑着问道。
我惊讶于东青这小小的脑袋里怎么装了这么多复杂思想,但是既然他如此发问,我却不能敷衍了事,于是我将英雄和枭雄的区别详细解释了一遍。
“哦,那这么说的话,要想当皇帝就不能当好人了?无论是阿玛额娘,还是师傅,都教导儿子要做好人,然而做了好人却当不了皇帝又有什么用?”东青刨根究底、非常认真地问道。与此同时,一张小脸上似乎满是失落和沮丧的情绪。
我压低声音反问:“那么我问问你,你是不是也想当皇帝?”
东青点了点头,毫不避讳地直接回答道:“那是当然了。只要当了皇帝,就能想干什么干什么,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把鹿说成马,也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那该有多好。等我将来长大了,就当皇帝!”说到这里,他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里闪耀着奇异的光芒。
我心中一悚,连忙朝周围东张西望一番,然后低声道:“这种念头你在心里面想想就算了,可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这可是天大的罪过啊。”
然而东青的反诘却着实令我汗颜不已,只听他不服气地问道:“明明是额娘先问儿子想不想当皇帝的,儿子照实说了出来,并没有撒谎,可额娘为什么要反过来责备儿子的错呢?”
有时候大人确实会被小孩子天真无邪的问题和他们所执拗的道理噎住,无法回答,我愣了愣,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道:“你对阿玛额娘,还有真心对你好的人说实话是没错的,可实话却不能随便对每个人都说。比如要是有坏人故意套你的话,你若是就此上当了,岂不是要吃大亏?”
“哦,儿子明白了,以后这样关于想不想做皇帝的话,绝对不能在外人面前说起,不然会招来大麻烦的。”
接着,东青装模作样地,故意模仿着方才我的警惕模样,四处观望了一番,这才小声问道:“为什么我阿玛不自己当皇帝呢?只要他当了皇帝,那么儿子将来不就可以当皇帝了吗?”
我正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我抬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穿正白旗巴牙喇服的侍卫正快马加鞭,火急火燎地向这边赶来。
诧异间,那驰马而至的亲兵在距离这里大约五六丈的地方跃下马背,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我这边赶来。与此同时,附近的大批侍卫们立即朝我这边聚集,因为在未能确定来人身份之前,警戒确实是必要的。
“福晋,福晋,奴才刚从军中赶回,有紧急要事禀报!”亲兵的声音很是焦急,连带着气喘吁吁,显然这一路奔波甚为紧迫。
我心中一悚,顿时惊疑不已,难不成军中真的出了什么变故?不可能啊。我连忙摆手示意周围的侍卫让开,等他们退开之后,我一看,这赶来报讯的亲兵是自己府上的,倒也认识。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莫非王爷身体不适……”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这也是我这几日来最为担忧的。
亲兵好不容易压制住了粗重的喘息,回答道:“回福晋的话,王爷前日下午在林间行猎时受了伤,被抬回中军帐内医治,也不知伤势究竟如何……”
听到这里时,我的身子猛地一个战栗,只觉得此时的山风格外寒冷,透彻骨髓一般。尤其是他用的是一个“抬”字而不是“扶”字,可见受伤严重。
我声音干涩地问道:“狩猎怎么会受伤?王爷的骑术一向不错,是不是有什么人在搞鬼?”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其中必有阴谋。
“王爷狩猎时,奴才正护卫在身边,看得一清二楚,王爷是被豫王爷误伤。豫王爷追赶一群麋鹿,有头大的突然一个拐弯到他侧面去了,他就跟着转身一射。不料王爷正巧从那个方向赶来,躲闪不及,就中了一箭。”亲兵将事发的经过简略地讲述了一遍,我只听得全身发寒,心头像被紧紧地揪住了一般,如同一片枯黄的树叶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这么说,王爷的伤情究竟如何,你在赶来报讯之前也尚未得知?”我勉励支撑着问道,在众多侍卫面前,我还不想轻易地显露自己虚弱的一面。
亲兵回答道:“王爷被送进大帐之后,周围就严密地守卫起来,所有王公大臣都不能入内。英大人见事情严重,就令奴才星夜赶回盛京,报与福晋知晓。至于别的,奴才就不知道了。”
我深吸一口气,紧紧攥了一下拳头,用几近沙哑的声音吩咐道:“你一路赶来,奔波辛苦,先下去休息吧。”
“嗻,奴才告退!”
他刚刚后退几步,准备转身时,被我叫住了:“等一等!”
“福晋有何吩咐?”
“这件事毕竟未明结果,还是不要张扬出去了。你先回去候命,别人问起也不要乱说。”我现在只觉得心乱如麻,无法冷静下来考虑,也只得先把这个消息封锁住,再另作打算。
“奴才明白!”亲兵诺了一声,这才谨慎地退了下去。
我怔怔地僵立了片刻,然后背过身去,伸手捂住了脸,颤抖着,在心中无声抽泣。
“额娘,阿玛不会有事吧?”东青过来牵住我的衣襟,仰起小脸来怯怯地问道,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眸里,已经有泪花在打转。
我心头的痛楚愈加剧烈,为了不要吓到小孩子,我只能强作镇定,从斜襟上抽出手帕,替东青擦拭着漫过眼眶的泪水,柔声安慰着:“不要怕,你阿玛是天生的贵人,注定要成就一番大业的,自然有上天庇佑,可以逢凶化吉。”
东青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他显然不会轻易被我哄骗过去,“额娘,你在骗我,阿玛绝对不是皮肉之伤那么简单。不知道会不会,会不会死啊……”说到这里又禁不住哽咽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滑落下来。
我本来就已经五内俱焚,六神无主了,被东青这么一闹,只觉得天昏地旋,恍惚了一下,几乎一个支撑不住倒下去。
东青终于停止了哽咽,拉着我的手,一脸惶急地问道:“额娘,阿玛要是真的出事了,我们岂不是性命难保?”
我弯下腰,伸手将东青抱了起来,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他的小脸,用坚定的语调说道:“你放心,不论如何,额娘都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的!”
……
“小姐,您还是不要去了吧,毕竟这一路艰辛,再说府里也不能没人看着。如果王爷没有事的话,下一次报讯很快就会来的,就先等等吧!”阿娣一面帮我收拾行囊,准备随身携带的干粮,一面小心翼翼地劝说道。
我自己动手,将一身行装换上,然后弯下腰脱掉鞋子,换上一双软靴。听到阿娣这样劝说,我并没有任何犹豫动摇,“不行,我只要一刻得不到王爷平安的消息,就一刻不能安心。我一定要尽快赶去,亲眼瞧着王爷的伤势究竟如何才行。”
她看我是铁了心要走,只好建议道:“要不要带上陈医士一道赶去,毕竟他医术高明……”
“好,你叫人赶快把老陈找来。”我点了点头,手底下并没有停止忙活。
不一会儿工夫,陈医士就赶到了,显然阿娣已经告诉了他事情的大概原委,因此他也直截了当地问道:“小人是否也要一道前去?请容小人马上回去准备所需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我正要应允,却忽然想到,多尔衮的军中已经带了最好的军医,治疗外伤应该不成问题,倘若果真伤到要害,这个时代也没有输血或者手术的救治办法,那就只有听天由命,就算是扁鹊华佗去了也是无济于事。
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肋,问道:“这个地方应该是肺吧,没有伤到肝脾之忧吧?”
陈医士回答道:“只要伤口不在气门附近就不至于立时身亡。如果医治及时,能够尽快止血的话,就可以渐渐恢复痊愈。”
我默默地听着,终于拿定了主意,于是吩咐道:“先生不必随我同去了,可以先准备一些药材。我不在时,一定要每日守护在世子身边,他的饮食方面一定要谨慎勘验,确定无任何危险才行。”
“是,小人明白。”陈医士郑重回答道。
陈医士退下之后,我又唤来了阿苏与王府的侍卫佐领,对他们郑重嘱咐道:“我离京这段时间,你们一定要加强府内守卫,千万要警惕有心怀不轨的奸人混入,同时也要留神府内是否埋藏奸细,切不可有一丝麻痹松懈!”
“嗻!奴才等谨遵主子之命,不敢有任何大意渎职,请主子放心!”两人齐声回答道。
一切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准备妥当,五十名侍卫已经在大门外备马等候了。我在临出门之前,又瞟到了墙壁上挂着的那张字幅。这是七年前我刚刚来到府里时多尔衮亲笔写来送与我的,尽管时间流逝,然而上面的墨迹却没有丝毫褪色,依然锋芒内蕴,气势俨然。
我缓步走上前去,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低声念道:“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渐渐地,眼前已经恍恍惚惚地浮现出他的影子来,我想象着他现在的情形,想象着最糟糕的结果,仿佛大量的血液正一点点地蔓延开来,充斥了我的视野,殷红殷红的,让我的脑子里嗡嗡鸣响。一阵眩晕袭来,我赶快扶住了墙壁。
过了好一阵子,眼前的阴影方才淡去。我直起身来,长长地嘘了口气,“多尔衮,无论如何你也不能有事啊!”
由于事出紧急,我根本没有工夫找来负责九门戍守的何洛会当面叮嘱,只能派人前去告知。扬鞭驱马出了承天门之后,我由侍卫护卫着,策马在京城外的官道上疾驰,一路行色匆匆。到了黄昏时,已经出城将近百里。
此时逐渐进入辽西平原,仍然略有寒意的春风席卷来漫天的黄沙,刮得脸颊生痛,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硬物,非常不适。饶是如此,我们这一行也丝毫没有放慢马蹄,仍然以最快的速度疾驰行进着。等到深夜时分,月色暗淡,看不清前面的道路,坐骑也因为体力消耗过大,速度明显变缓。我只得下令大家暂时停止行进,下马来就地休憩,等到天亮再行赶路。
就这样风餐露宿,一路疾驰,我终于在五天后追上多尔衮大军的后续部队,等我终于抵达大军营地时,已经是明月初上了。我逐渐放慢了马蹄,踏着满地银霜般的清秋,向那灯火通明的大营行去。
守卫军士看到我突然出现在营门口,顿时惊愕不已,得知我的身份之后,急忙跑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工夫,只见一位高大魁梧的中年将领匆匆迎了出来,我借着月色和周围的灯火一看,原来是前番派人向我报讯的英鄂尔岱。
他显然没能料到我会这么快就赶来,连忙赶来施礼道:“福晋怎么如此匆忙地赶来了?这……”
我心中焦急惦念,于是免去了繁文缛节,直截了当地问道:“王爷现在怎么样了?我这就过去看看他,否则放心不下。”
英鄂尔岱马上回答道:“王爷的伤势并没有起初担心得那么严重,今日天明之后就下令继续行军了。王爷正在中军帐内与众位王公商议事情,不知福晋现在是否打算前去?奴才这就给福晋带路。”
我心头大喜,由他引路,穿过一座座营帐,终于到达一片开阔地,当一座巨大的黄色帐殿出现在眼前时,一种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只一瞬间,我就全身心地放松下来。
英鄂尔岱正要进去通报,被我低声制止住了,“大人不必前去通报了,以免耽误王爷商议大事,我就在这里看看,确定王爷没事就好了。”
他点了点头,悄然地退下了。同时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侍卫向后退开一段距离。
我快步走到近前,停住脚步,紧紧咬着下唇,一点一点,无声无息地,将帐帘掀开了一道缝隙。
里面的灯光立即露了出来,此时帐内的情景也尽显无余。红色地毡两侧的十余把椅子都空着,众位戎装在身的王公大将正围着一张偌大的方桌,俯身在察看着什么。一幅巨大的军事地图悬挂在后面的帐壁上,在巨大的蜡烛映照下,忽明忽暗。
然而我却没有看到多尔衮,哪怕一个背影都没看到。站立一阵后,我终于掀起帐帘走了进去。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众人纷纷诧异地转过身来,当看清我的脸之后,全部惊愕异常,个个僵住了。
多尔衮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斜倚着厚厚的靠垫,低头察看着眼前的沙盘,很是聚精会神,当我隔着桌子站在他面前时,方才发觉。他抬起头来,由是一愣。
他的脸色憔悴晦暗,只有一双眼睛仍然明亮,就像此时夜幕中最为璀璨的星辰。
“熙贞?你怎么来这里了?都没有通报一声,我也好派人去接你……”他的声音喑哑而乏力,愕然之余,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