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来这里,想看看王爷伤势如何,身子是否并无大恙,现在总算是稍稍安心一些。”我尽量控制着情绪的稳定,用轻松的语气继续道,“不想正好遇到王爷与众位大人商议军务要事,我还是先行回避为好。”
多尔衮显然已经会意,撑着扶手直起身来,点了点头,“好,那你先下去休息一下吧,待会儿我这边商议完毕再会话也不迟。”
我出帐之后,特地找了英鄂尔岱,向他打听了多尔衮的伤势和受伤时的具体情形,听他的说法,虽然受伤不轻,却不至于有太严重的后果,假以时日就会痊愈。听完这些,我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候,帐帘一掀,走进一位高大壮硕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此番闯下了不小祸事的多铎。
英鄂尔岱见到多铎突然入帐来访,连忙站起身来行礼问候,接着颇为识趣地借口去办自己的分内差事而退去了,给我们留下了单独相对的空间。
等他走后,我终于放松了表情,打量着多铎脸上的淤青:“十五爷这一脸的伤痕是怎么来的,不会是因为自己骑术不精,所以摔跌所致吧?”
多铎黯然,叹息一声,难得正儿八经地回答道:“唉,我这实在也是咎由自取,当天误伤我哥哥之后,刚出营帐就被十二哥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不过这也活该,谁叫我闯下那么大的祸事来呢?”
“好了,你也不是故意的,要是换成别人,此事定然没有这么轻描淡写就过去……还好伤得不太严重,否则还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乱子来呢,真是天神庇护。”
多铎的愧疚不但没有因为我的开导宽慰而稍稍缓解,反而越发强烈了,“要是他也像我十二哥一样,狠狠地打我一顿,骂我一通,甚至给我革职降爵,我也没有半句怨言,心里面反倒舒畅一点。现如今连你都这样,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是不是都把我当成不懂事的孩子,一味迁就着宽容着?”
一连串反问之后,他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语调近乎颤抖,“我从记事来就一直蒙受父汗和母妃的恩宠溺爱。父汗去后,如果不是十四哥,我和阿济格也许早就被那些大贝勒们排挤掉了,说不定连自身的性命都难以保全。可我不但没有领这些情分,还故意同他对着干。即便如此,十四哥也从没有怨恨过我,连这次都轻轻巧巧地大事化小了,叫我如何再……再……”
说到这里时,多铎的声音已然哽咽起来,根本无法继续下去了,他干脆蹲下来,双手捂着脸颊,抽搐着哭泣起来。
我顿时慌了神,连忙过去俯下身来扶着他,一面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一面柔声安慰着:“还说叫大家不要把你当成小孩子一样宠着呢,瞧你现在的模样,传了出去还不得被外人笑话死?”
“可是,你不知道我心里难受得慌……你们越是这么对我好,就越是加深我的愧疚……嫂子,我也就躲在这里哭两声,也好让心里舒坦点,这几日来憋得,憋得那叫一个难受。你可千万不要对我哥哥说起啊!”
多铎似乎想勉强收住自己的泪水,却发现根本徒劳,索性倚靠在我的肩膀上,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
“你有这个心思就足够了,只要你们兄弟和和睦睦的,不起一点生分就比什么都好。你要知道,在你哥的想法里,是要把你培养成一个最值得信赖和倚重的帮手的……”
这时,我听到了背后帐帘掀起的声响,与此同时就是一阵晚风吹拂在身上,连忙转过身一看,正好对上了多尔衮微微诧异的脸,顿时一个激灵,“啊,王爷来了。”
正倚在我肩头上哭泣的多铎终于醒悟过来,忙不迭地用袖口抹了几把脸上的泪水,几乎和我不约而同地站立起来,转过身与多尔衮面面相觑。
“多铎也在这里啊,是不是前几天被你十二哥打了,所以你嫂子到了,你就赶紧过来倾诉委屈了?”多尔衮脸上愕然的神色在瞬间就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善意的玩笑,“瞧瞧你,都是八个孩子的阿玛了,还是没个正经样,怎么说你好呢!”
“咳,我本来想过来找骂的,结果骂没挨成,我自己倒是不争气地哭了。”多铎羞赧得几乎无地自容。
我赶忙上前将多尔衮扶住,搀扶着他缓步走到床榻前,小心翼翼地安置他坐了下来,同时不免满心忧虑地埋怨着:“你怎么不让人扶着,就自己走进来了呢?你现在的身体……”
“好了,别这么大惊小怪的,用不着这么担心,你看我自己走路不也好端端的吗?不过是这段时间不能再策马奔驰了而已,只希望可别耽误了进关的时间。”多尔衮颇显疲惫地挪了挪身子,倚着我替他垫好的枕头,半躺下来。
“哥,你还瞒着嫂子干吗?嫂子刚一听说你受伤了就日夜兼程地赶来,不是过来受你瞒骗的。你要是再这样的话不就是把嫂子当外人了?”多铎走上前来帮哥哥脱去了靴子,顺便替他盖上被子。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不过难道连试一试也不行?还不是怕你担心嘛。”多尔衮方才不知道召开了多久的军事会议,接着又行了一段路,虚弱的身子禁不住劳累,因此话讲得很是简短。
说到一半,他突然咳嗽起来。我顿时一惊,赶忙敛容坐到床边,扶着多尔衮的肩头,安慰着:“你千万别再多说话了,身体要紧。”
只见他眉头紧蹙,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越发显得难看。由于现在肺部受伤,每咳一声都牵动到伤处,带来极大的痛楚,所以他只能强自忍耐着,咳嗽声越发压抑模糊起来。
多铎也着实吃惊不小,连忙手忙脚乱地四处寻找茶水,好不容易找到一杯,谁知打开来却是冷的,不由怒火,冲着帐外大喊道:“快传太医,再送热茶上来,快!”
很快,一位随军太医匆匆忙忙地赶来,从药箱里翻出针袋,取了一根细长的银针在多尔衮的手背近虎口处刺了进去,反复捻转,终于止住了咳嗽。
这阵突如其来的咳嗽令他一度呼吸困难,好不容易针灸起了效果,渐渐平缓下来,然而脸色却难以恢复,泛着一丝病态的潮红。
面对我们紧张的眼神,多尔衮用手捂着胸口,喘息稍缓之后,方才勉强说道:“不要害怕,只不过是方才说话快了点,所以,所以不小心呛到了……没什么大事儿。”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们哪里会有稍许的放松,只会更加紧张惶急,多铎更是一脸痛心之色,“哥,你就别再多说话了,现在最关键就是要养好身体,这比什么都重要。”
“呵呵,还不是看到你们高兴,才……”多尔衮说到这里时,声音低了下去,显然体力不支,只能疲惫不堪地倚靠在我的怀里。
我看着太医诊脉完毕,心急如焚地问道:“怎么样了?伤势究竟是好转了还是恶化了?你直接说来就是!”
太医低着头,谨慎小心地回答道:“回福晋的话,王爷的伤势倒是并无大碍,只消悉心调理,不出月余,即可尽行痊愈。不过以脉象观之,王爷体质虚弱,又兼并发了风寒,所以必须数症并治。”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我们忧急的神色,总算说了点令我们稍稍宽心的话来,“无须太过忧虑,毕竟伤口不深,恢复起来并不困难。但务必请王爷要减少烦劳,避免震荡颠簸,方可平安无恙。”
听到太医这样回话,我和多铎的心情总算是勉强踏实了,药煎好送上来之后,我服侍着多尔衮将这一大碗汤药服尽,然后扶着他重新躺好。
回头看了一眼多铎,只见他的双眼里已经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可见由于极度的愧疚和着急,他一连几日都没有睡一个安稳觉了。
他站起身,握了一下多尔衮的手,“哥,你好生静养,不要跟嫂子说太多话了,早点休息才是要紧,我回去啦!”
多尔衮点了点头,冲他笑了笑,“嗯,你放心地去睡觉吧,我现在好多了。”
多铎走到帐门边,仍然不放心地回头望了一眼,这才掀开帐帘走了。
我将周围的灯烛一一吹熄,然后返回床前,坐在椅子上,并没有上床同他一道就寝的意思。黑暗中,多尔衮问道:“熙贞,你怎么不上来,难不成就这么坐一个晚上?”
“我要看着你入睡,你要睡不着,我就坐一个晚上。”我借着微弱的月光,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周围景物的轮廓,帮他掖了掖被角,“从现在开始,不准你开口讲话,否则我明天一整天都不理睬你。”
“呃……”多尔衮似乎想说什么,不过突然想起自己不能违反这条“规矩”,于是老老实实地缄口不言了。
在一片寂静中,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终于听到他的呼吸声逐渐平稳而悠长。心头一松,眼皮终于沉了下来,由于这两日奔波劳累,只觉得一阵睡意袭来,我斜倚着床头上的被垛,渐渐进入了梦乡。
正沉沉入睡时,突然感觉自己的外衣和靴子被人轻轻地脱去,然后一双手伸过来抱住我,似乎想要把我放到床上去。我顿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传来了一声低沉的闷哼。
“王爷,你怎么没有睡?”我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他看我睡着了,就悄悄下地来准备将我抱上床,以便安稳休憩,然而他却忽略了自己气力不济的事实,这猛一用力反倒是扯痛了伤口。
“你赶快躺回去,哪里禁得起这样折腾,你这不是存心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吗?”
在我的帮扶下,多尔衮无奈地躺下,苦笑一声道:“咳,我还不是怕你这么睡觉会受风寒,所以想把你抱到床上去,谁知道自己竟然这么不中用,连这点力气都没有,还害得你担惊受怕。”
“王爷,你别说了……”我勉强说到这里,已经哽住了,根本无法继续说下去。黑暗中,我凄然地咧着嘴,想哭又不敢哭出声来,生怕被他觉察。
他伸手过来,声音低沉而虚弱,“好啦,就不要我请你了吧。听话,赶快自己上来,咱们躺在一道。”
“嗯。”我钻进被窝,和他肩并肩地躺在一起。
我的手被他紧紧握着,只觉得一阵冰冷,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温暖。我的心在微微地颤抖,无声地哭泣着。过了片刻,他叹了一声,就如同讲着故事,娓娓道来,平静中带着些许的怅然。
“总算又能和你躺在一道了,这几日来,每次睡不着觉时,我脑子里就满是你的影子,赶也赶不掉。我觉得,自己陪在你和孩子身边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征战的时候,很少会想这些事情;可是这次受伤之后就完全不同了。唉,可惜我直到现在才发觉,更不知道,这一直以来究竟亏负了你多少……”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不,你没有亏负过我什么,你对我已经够好了。人生苦短,知足常乐,只要你能够平平安安的,我就别无他求了。”
说到这里时,我的泪水终于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浸湿了枕头。
当清晨的鱼肚白终于出现时,我再次醒来,轻轻掀起被子,蹑手蹑脚地下了地,只见多尔衮仍然在熟睡当中,脸色苍白如雪,几乎没有一丝血色,但比起昨晚来总算是淡去了青灰,似乎好了许多,这让我总算是稍稍地放下心来。
我走出帐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呼吸着这个仲春时节的清新空气。远远地,已经看到袅袅的炊烟升起,随军伙夫正在为将士们准备早饭,一队队巡逻的士兵们正步伐整齐地持着兵器在各个营帐间经过,一切都是那样的井然有序。
这时忽然有一位在辕门专管传事的官员匆匆地赶来,在我面前单膝跪地打了个千儿,禀报道:
“启禀福晋,前明平西伯吴三桂派使者携带密书一封,从山海卫赶来,求见摄政王。”
“吴三桂派来的使者是什么人?”
“奴才已经问过,一位是吴三桂手下的副将,姓杨名坤;一位是个游击,叫做郭云龙。都是宁远人。”
“那么他们带来的书信在哪里?”
传事官员赶快将吴三桂的书信呈上。我捏在手中,却并没有直接拆开来,毕竟如此重要的文书,我不能擅作主张。眼下多尔衮好不容易睡个好觉,如果现在唤醒他实在不忍心,但是要是继续等他自己醒来,恐怕又会耽误大事。
心下犹豫,我只得先吩咐道:“你好生款待吴三桂派来的使者,对了,他们随行的人有多少?”
“回福晋的话,共有十人。奴才已经吩咐下去,给他们安排座好帐篷,尽快预备酒饭。他们想明天就回去向平西伯复命,问摄政王何时可以接见他们。”
“这样吧,你回去对他们说,摄政王会郑重对待此事的,等大家商讨完毕,最多不超过中午。”我回答道,接着转念一想,补充道,“你再通知各位王公贝勒、各旗统领,令他们前往中军大帐聚集,等待摄政王到达之后商议紧急军务,至于驻扎太远的就不必赶来了。”
“嗻!”他诺了一声,匆匆退下了。
我转身入帐,来到床前正琢磨着要不要现在就唤醒多尔衮时,他已经睁开了眼睛,用睡意蒙眬的声音问道:“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时间还早。”说到这里他注意到了我手上的那封漆了火印的信件,眼中光芒一闪,顿时打起了精神,“是不是有什么紧急军情?”
我将信封拆开来,抽出里面的书信,递交给他,“是吴三桂派人送来的,想必是被李自成逼得紧迫,豁出面子求上门来了!”
多尔衮低下头来,将书信匆匆过目一遍,脸上露出了一丝浅笑:“这个吴三桂,还真是来信借兵的,你猜得还真准。”
我接过信来,缓慢翻着,因为这个时代的文字书写没有标点符号,所以阅读起来不可马虎,否则很容易会错意思。
“这书信的抬头有意思,吴三桂念念不忘他的头衔,显然是有意提醒王爷,他是以两国之间平等身份和立场来信借兵的,王爷如果答应借兵,那么等他恢复大明的宗庙社稷,成为复国功臣之后,就和大清互约为友好之国,馈赠于大清的好处可着实不薄啊!”
多尔衮重新接过信来,指点着其中一段说道:“此人果然善于做无本买卖啊!不过听说李自成已经收获了七千多万两银子,正急着运送到西安,只是不知道等我军赶到之时,还能不能拣到些残羹剩饭?”
我也禁不住粲然一笑,“看来这吴三桂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不忘贪恋复国之功的勋名,王爷如果轻易答应了他,那才是怪事。”
多尔衮点了点头,答道:“是啊,以往我们出兵入关。也的确是为了些财物。不过今时已经不同往日,明朝已亡,我们要的是整个中原,岂能被区区小利驱使?”
我略一思索,建议道:“王爷应趁此时机,迫使吴三桂降顺大清。此乃千载难逢的时机,王爷万万不可迟疑耽误。”
多尔衮用赞许的目光望着我,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召集所有王公贝勒、统军大将们商议,相信结果应该很快出来的。”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背影在帐门口消失,心中不知道是怅然多一些,还是感慨更多,思绪间潮涌澎湃--大丈夫功成名就,正在此时。眼下的多尔衮,究竟是重任在肩的压力多一些,还是成就大业的激情更多呢?
形势变于瞬息之间,昨天的敌人变成了朋友,更强的敌人出现了。多尔衮并不会理会吴三桂要他走喜峰口和墙子岭的要求,如今时机天降,这个时候来不得丁点犹豫,他决心在山海关与李自成军做正面战斗。
决定改变行军路线之后,大军开拔,继续行军。我坐在车里,掀起杏黄色的帐帘,向外面看了看,转过头来对正在闭目沉思的多尔衮问道:
“王爷为何不下令加快行军速度呢?我看眼下的速度,最多也不过每日六十里,实在太过缓慢,等到了下一站西拉塔拉城,恐怕就要黄昏时分了。”
多尔衮微微蹙着眉头,并没有睁开眼睛,淡淡地回答道:“我虽然决定改变计划,却始终不能对吴三桂真正放心,毕竟眼下只要一步走错,就极有可能满盘皆输。”
我也清楚,无论是多尔衮,还是众多王公大臣们,眼下都无法确认吴三桂的真实意图。明清两国长期处于交战状态,双方积怨甚深,很难取得相互信任。所以在决定改变行军路线的同时,多尔衮还做了两手准备,采取慎重戒备态度,先搞清虚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