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大半日过去,多尔衮仍然没有直接给吴三桂一个明确答复,他在心里面权衡利弊,左右比对着,生怕一个不慎,让父兄两代人入主中原的梦想化为泡影。
“我不想做大清的千古罪人啊!”多尔衮轻轻地喟叹一声,巨大的心理压力和每时每刻的殚精竭虑让他虚弱的身体难以支撑,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看着他疲惫的模样,我心中一阵担忧,忍不住关切地问:“你头晕目眩的病症有没有再犯?”
“还好,这几日休养得还算不错,倒也没有再发这些旧疾,你不必担心。”多尔衮终于睁开眼睛,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一如既往,仍然是炯炯有神的,让人感到极大的踏实与信赖。
到了十九日的晚上,多尔衮接到吴三桂的第二封求救书信,再按照平常的行军速度,恐怕等到了山海关下,抬头看城头的旗帜早就换成大顺军的了,这将令他陷入最为尴尬的境地。
五更时分,夜幕中的军营里突然响起了集结出发的号角声,此起彼伏,顿时远近各处的营帐间开始逐渐骚动起来,由于清军一贯的军纪严明,所以众多将士都在最短的时间内集结完毕。
此时天色尚黑,黎明前的曙光还没有一丝透露出来的迹象。我刚刚在大帐中和衣打了个盹,就被外面的号角声猛然惊醒,只见帐内已经重新点燃了蜡烛,多尔衮正背对着我更换衣装。我连忙一骨碌翻身坐起,穿好靴子下地,帮他系着行装上的纽扣。
“你是不是打算急行军,轻骑疾驰,在明天晚上抵达山海关外?”我替他系好披风的带子,关切地问道。
多尔衮回头望了一眼那张悬挂在帐壁上还没有收起来的地图。“嗯,这次必须要以最快的急行军速度赶往山海卫,争取在后天上午到达欢喜岭。我届时会驻军威远堡,等待吴三桂来投降的。”
“既然是急行军,你不会准备舍车骑马吧?”我知道这段路程足有两百余里。如果按照他的预计时间计算。那么这一昼夜的工夫,就必须疾行两百里,不骑马怎么行?可是他眼下的身体……
多尔衮刚要点头,却很快注意到了我眼中深深的忧色,不禁沉吟起来,并没有立即回答。
见他犹豫,我立即劝说道:“太医嘱咐你在伤愈之前万万不可骑马。任何剧烈的颠簸都足以让你伤势复发,难以收拾的。你现在是三军统帅,一旦有个闪失,岂不是耽误了军国大事?”
“好。我听你的,不再骑马就是。”
这时外面的传事官隔着帐帘请示道:“禀王爷,前锋营、巴牙喇营均已集结完毕,请王爷传令开拔!”
“替我传令给各营将士,今日流寇到山海城外,明日将与我朝新封的平西王吴三桂在山海关下大战。我南征大军,务须不辞劳苦,明日赶到山海关,与流寇决战!建立功勋,就在此时!”
“嗻!”
“再传令前锋营的谭泰和图赖,令他们务必率领麾下骑兵,不许中途休憩,一路疾驰行进,必须赶在明日上午抵达欢喜岭,稍有延误,必以军法惩治!”
“嗻!”
入夜,大风刮得很猛,尘土蔽天,夜色如漆,睁不开眼,咫尺不辨。由于军情紧急,大家都是饿着肚子赶路,虽然饥渴,却也咬牙强忍着,继续连夜疾行。
到半夜时,经宁远城又飞驰而过。拂晓,至沙河所城外,此处距山海关仅一百里左右。多尔衮伸手掀起窗帘,望了望已经隐隐出现于东方的鱼肚白,终于下令大军在这离开宁远十几里远的旷野中稍作休息。
自从吴三桂投降以后,对目前的军情军机,多尔衮了如指掌。他从最新战报中得知,李自成今日到山海卫的西郊,驻军石河西岸,明日要与吴三桂的关宁兵进行大战。而他率领的南征大军,明日下午就会抵达山海关外。只要吴三桂能顶住李自成的进攻,一天之后,他的八旗兵就会突然在战场杀出,击败李自成,然后不日即可进入北京。恐怕人生最为得意的,就是此时。
到了二十一日中午,我再次从车窗口向外查看时,欢喜岭上的威远堡已经近在咫尺了。深灰色的长城在山脉上蜿蜒起伏,一直蔓延向东边,根本望不到尽头。
统帅前锋营的谭泰、图赖两人率领最精锐的骑兵早就在几个时辰前抵达,他们派人来请示过多尔衮的指令之后,分头派兵向山海关西侧的九门口,也就是着名的“一片石”方向侦测前方两军交战的状况。而奉命赶到欢喜岭驻扎的阿济格和多铎也早已将各色龙旗插在威远堡的城头了。
一夜等待,山海关方向的炮击声不断传来,每个人都无心入睡,等待着吴三桂方面的消息。
终于,吴三桂实在招架不住农民军了,在前两天的交战中,他损失惨重。山海关已经被李自成军围困住,日夜炮击不停。若再无法得到多尔衮的援军,他只怕要战死在石河滩上了。
更要命的是,他在拂晓时分得到了更坏的消息--唐通已经率兵绕到关后,在背面开始进攻了。退路彻底断绝,他再也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
决心一定,他立即挑选最精悍的兵丁,随同自己杀出重围。在清晨时分,带着浑身的硝烟血迹,终于赶到了欢喜岭上的清军大营,向多尔衮投降。
在庄严雄壮的军乐声中,多尔衮和吴三桂端正神色,跪在祭坛下向神灵叩拜,同时宰杀白马祭天,以乌牛祭地,最后各取一支雕翎箭,同时折断,两人一道宣誓:“今日盟约,永不相背。若违此誓,必遭天谴,万劫不复!”
由于军情紧急,宣誓完毕之后吴三桂当即率随从将士疾驰,返回关城,而多尔衮也令统领前锋营的谭泰和图赖率领一万骑兵协助吴三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一片石。仅仅半个时辰就彻底击溃了唐通部队,将李自成的包围圈撕裂了一个足足有三四里宽的大口子。
多尔衮进入山海关后并没有在城中停留,而是穿城而过,到了西罗城。如今西罗城成了一座坚固的兵营。吴三桂的关宁兵一部分驻在西罗城外,修筑了炮台、营垒,一部分驻在西罗城中。多尔衮带来的两千精锐骑兵也到了西罗城中。
四月二十三日清晨,我站在欢喜岭上的最高处,朝山海关方向眺望着。虽然看不清战场,却能见到山海关城头弥漫的硝烟战火。我的丈夫,将在那里与大顺军进行一场决定中国命运的大战,我不能身临前线,只得怀着紧张期待的心情,为他默默地祈祷着。
中午时分,本来晴朗的天气突然大变,狂风大作,天昏地暗。大风顺着燕山一路卷向海边。战场上一片石四处飞沙走石。与关宁军厮杀了半日的大顺军在大风中艰难地后撤,个个都睁不开眼睛。关宁军个个一头雾水,对大顺军这般举动感到莫名其妙。
突然间,整个石河滩的大地,都微微颤动起来,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号角声在远处吹响,只听得无数马蹄声轰隆隆由远而近,伴随着成千上万的呐喊声,尽管这种语言对于他们来说极为陌生,但也可以从气势上听出这是喊杀之声,直奔战场,漫天盖地,席卷而来。
大风渐止,厮杀疲惫的大顺军见清军骤至,猝不及防,阵脚渐乱,伤亡惨重,刘宗敏中箭伤。战至午后,李自成见无法挽回颓势,急令余部且战且向永平方向撤退。
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这一战就结束了。随着尘沙远去,石河战场顷刻变得空旷寥廓,清军与关宁军跟在大顺军之后,一直追击四十里才收兵。有一部分大顺军跑到城东海口处,被清军追上逐一斩杀,临近岸边的海面几乎被血液染红,漂浮的尸体和残肢断臂难以计数,犹如陷入了阿鼻地狱。
李自成率大顺军余部自山海关向永平撤退,于当天傍晚退到永平。为了赢得撤退的时间,缓解两军的追击,他派明降官张若麒赴吴三桂军中议和,许诺将崇祯的太子送到吴三桂的军中。吴三桂当即同意,便停止了对大顺军的追击,率部返回山海关。
黄昏时分,其余驻扎欢喜岭的十万大军已经陆续开到了山海关附近,多尔衮严令后续部队不得进入城里,特地选了离山海关五里靠近战场的地方宿营。他一意要收揽人心,宁可让麾下大军在城外住宿,也唯恐清军入城而惊吓了百姓。
石河滩大战后,清军缴获了大量战利品,多尔衮因此大赏诸将士。吴三桂获得了最高奖赏,封王爵,赏赐玉带、蟒袍、貂裘、鞍马、玲珑、撒带、弓矢等物;又令吴三桂以下各将领,以及山海关城内关宁军皆剃发。吴三桂正式受封为平西王,从此做了大清的臣子。
五天后,休整完毕的清军和关宁军正式出发,多尔衮调给吴三桂马步兵一万,作为先锋,追击大顺军。
李自成眼见北京守不住了,匆忙登基称帝,大封百官。登基大典刚一结束就下令焚烧紫禁城的三大殿,同时自己率领残余部队,带着搜刮来的金银财物连夜从西门撤出,向西安方向而去。
熊熊大火中,只在京师享受了四十一天富贵生活的大顺皇帝趁夜遁去,那支数年来席卷中原大地,“吃他娘,穿他娘,打开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歌谣也随着一缕清风散去,就如同曾经笼罩在他头顶上的光环一样,从此烟消云散。
五月初一,清晨。
多尔衮坐在车里,似乎对外面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仍然闭目养神,看不出丝毫的心绪,而旁边的我已经是心潮澎湃了,正悄悄地将车门开启一道小小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景象和官民们的反应。
一直来到朝阳门,多尔衮终于睁开眼睛,传令道:“留一千护军随我进城就行了,其余人马留在城外,未奉命不得走进城门。”
这时车门已经打开,前面的情形一览无余。我和多尔衮都禁不住定睛观看,只见朝阳门内陈列着明朝皇帝的龙辇、卤簿,华美非凡,好不气派,这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甚至想都不曾想过。
“这皇帝的龙辇好像是三十六人抬的,大清的龙辇也不过是二十八人抬,两相对比,这……”我话到一半,咽了回去。
“这些善于拍马屁的前明官员们可准备得真充分哪,看样子是准备让我使用这套天子銮仪进皇城了。”说到这里时,多尔衮的脸上露出了踌躇的神色。
这时外面的前明官员们纷纷朗声恭请多尔衮乘龙辇。他略微思索一下,起身说道:“我不是皇帝,是摄政王,这皇帝的仪仗我不能用。”
溜须拍马、阿谀逢迎之辈在官场中永远不缺乏,立即就有一个官员在地上直起身子说道:“周公不称王,也是南面受礼,不妨乘辇。”
多尔衮看到前明的臣子,很平静地说道:“我是来定天下的,不可不受你们众位的礼,好吧,我就乘辇吧!”
于是他下了车,乘上龙辇,仍然以摄政王的仪仗开道,不用卤簿,向皇城南门走去。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最后消失,心中豪情万丈,深深为我的丈夫能有今天的成就而高兴。只可惜更盛大的场面,我是不能亲自目睹了,只好在心里想一想,聊以慰藉。
我在紫禁城转了一大圈,回来时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迈入大殿门槛,只见到多尔衮正背对着殿门,伫立在御座前,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我正准备蹑手蹑脚地返回暖阁去将那些他阅览之后做下记号的奏折一一批示时,他已觉察到了背后的动静,回头看到是我,脸色轻松了许多,“怎么,都去看过了?”
我面带忧色地回答道:“想不到李自成临走时烧得这么彻底,整个紫禁城除了后宫和这座武英殿之外,皇极、保和、建极等极其重要的大殿干脆只剩下了一片废墟,几乎连根完整的木头都找不到了。”
多尔衮似乎在估算着什么,片刻之后说道:“我虽然没有见过这几座大殿原本的模样,不过以这座武英殿为参照,那座相当于盛京大政殿的皇极殿,倘若要彻底重建起来,恐怕需要五六百万两黄金吧?”
“要想把三座大殿全部修起来,恐怕把大清现在的家底都拿出来也不够,只是这么恢弘壮丽的宫殿修建完毕,终究还是让别人来住,还有这把华贵异常的龙椅,也照样要拱手让人。”我说到这里,仰着头,打量着那张纯金打造,镶嵌无数宝石的宝座。
他沉默了一阵,终于伸出手来,轻声道:“来,熙贞,你上来吧。”
“为什么?”我看了看那象征至高皇权的宝座台基,心中突然升出了一阵惶恐之感,此时这里绝不是我那个时代可以买票参观的景点,而是至高无上的君权之地,逾越雷池半步,就是天大的罪过。
他用鼓励的目光注视着我,“因为我不想再这样居高临下地同你对话。”
我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如同无法抗拒他的命令一样,一步一步,平生第一次踏上了御阶,虽然只有几级,却似乎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被他携着手,与他并肩坐在了御座之上。这御座非常宽敞,并坐两人都不嫌拥挤。望着脚下的大殿,我心中生出一种神圣感,好像站在了群山之巅。
正心神激荡间,多尔衮在旁边幽幽说道:“你说得对,十八年前我失去的一切,到现在都找回来了吗?如今我要辅佐他的儿子,给他修建帝王陵墓。我想报复,可却不敢报复,我……”
说到这里时,他的神色疲惫而黯然。此时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统帅,也不再是那个神采卓然的摄政王,却更像是受伤离群之后的孤狼。
“你刚过而立之年,正是锐意进取之时,只要你肯再向前一步,就可以达到辉煌的顶点了。”
我用满含期望的眼神注视着多尔衮,真的希望他能够点一下头,下定这个决心,绝不回头。
“我明白,历来皇家争斗,都是成者王侯败者贼,况且我身处这样的位置,是很难全身而退的。我绝不能容忍将来我归政给皇帝之后,落到那任人宰割的悲惨地步。这个位置,我终究是要拿回来的。”
言毕,他一掌击在御座的黄金扶手上,眉目间的怅然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本该属于他的霸气。
我并没有大喜过望,因为多尔衮最后一句话,带了“终究”二字。“终究?难不成你不打算现在就做这个皇帝?”
多尔衮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沉寂在缄默之中。夕阳从敞开的窗子和殿门斜斜地映照进来,给他的侧面轮廓镀上了一层金黄,却更使得他的眼眸深邃难测。
“你在顾虑什么,八旗分裂?眼下还有几个人敢同你做对?相信你真的狠下心来,那么铲除他们绝非难事。”
他回答道:“制住他们,我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那么,就是因为皇太后了?”我话问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果不其然,他的身子微微一震,侧过脸来,看着我,却并没有说话。
多尔衮的沉默令我的心头在一瞬间突然像被狠狠地揉搓了一下似的,极其压抑的隐痛。然而我的脸上仍然保持着正常的神色,像根本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一般,继续说道:
“因为两宫皇太后所代表的蒙古势力?那只不过是科尔沁一族而已。大清正值国势蒸蒸日上之时,不消多久就可以空前强大,届时南有中原的广袤土地,充足的兵员;东有朝鲜可以提供大量的粮食物资。就算是科尔沁联合几个蒙古部族,也照样没有办法对大清构成什么威胁。”
“我并非是因为皇太后才犹豫,只是担忧,倘若此时我贸然称帝,那么蒙古方面很有可能占据关外,我手头就这么点军队,没有精力去和他们厮杀。”
原来他是生怕此时称帝耽误了大清统一全国的机会。和这个国家利益比起来,一个大玉儿又算得了什么?也许他确实对大玉儿顾及一点当年情分,却绝不会为了这点儿女私情而放弃他平生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