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盯视下,太医谨慎地回答:“回福晋的话,并无任何异常之处。”
“一点都没有?”
“微臣已仔细检验,确实没有任何纰漏,请福晋安心。”太医非常肯定地回答道。
“那好,你下去吧。这事儿不要对其他人说起,明白吗?”
“回福晋的话,微臣明白。”
等太医走后,我斜倚着靠垫琢磨了很久,莫非真的是我太过狐疑多虑了?大玉儿如果居心叵测,在酒里下毒的话,难道不害怕萨日格自己喝了之后中毒身亡,将她暴露出来?再说她怎么能肯定萨日格会送酒来北京呢,难不成这是她假惺惺地给萨日格出的一个主意?可我也好端端地躺在这里晒着太阳。
此时的窗外,鸟儿的啼鸣声更加欢快了,微风温柔地轻拂着,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安宁,似乎并没有任何危险的因素潜伏。惴惴的心情终于渐渐淡去,我逐渐恢复了宁静的心态。
一直到天色擦黑,桌子上的膳食都快冷了,处理完军国大事的多尔衮才回来用膳。
“我看你不对劲儿,又在担心什么呢?”多尔衮发觉了我的神色不妥,于是中止进食,抬起头来注视着我。
“王爷,你说咱们能不能把两个孩子接到北京来?一直远离咱们,我总归还是放心不下。”不久之前,我的右眼皮开始隐隐作跳,人都说“左眼跳福,右眼跳祸”,我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多尔衮丝毫没有斟酌,就立刻否定了我的提议,“不行,眼下正是我拖延迁都日期的时候,要是这会儿工夫都等待不了,就急不可耐地接家眷入京,岂不是表示我已经扔下盛京的朝廷不顾,即将篡位了?”
“眼下谁不知道你准备自立的念头,又何必顾忌这些清议呢?”
多尔衮神情平静,胸有成竹地说道:“你不必着急于这一时,刚林和冯铨正在四下联络那些大臣们,不出三五日,就会有一份百官联名的劝进表呈上,恭请我进皇帝位的。到时候我就派人回盛京,请小皇帝退位,封他一个亲王爵位,接到北京。”
“我总觉得这事儿没有这么简单,毕竟圣母皇太后也非寻常女流,她会一点觉察没有,不想一点对策?”我总觉得,有些事情越是表面上平静,危险就越是难以预测,对于大玉儿的心思智虑,我是从来不敢小觑的。
多尔衮握着一只茶杯,轻轻地左右旋转着。名贵的正德官窑特有的黄釉,在周围的巨烛映照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
“其实对于圣母皇太后这样的女人来说,只有断绝一切让她试图染指朝政的念想,她才会彻底安分下来。”他说着这话时,眼睛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我正诧异于他这种复杂的眼神时,门外传来了太监的通禀声:“主子,盛京方面有紧急书信到,请主子即行拆阅!”
“哦?是谁的信?”多尔衮一愣。我的心头也猛地一跳,转脸向门外望去。
“回主子的话,是领侍卫内大臣巩阿岱差人日夜兼程,火速送来的。”
“把信送进来吧。”
很快,一名太监低垂着头,躬着身子进来,将一封漆了火印的书信呈上,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去。他拿起信封拆开,抽出里面的信纸,一竖行一竖行地看了起来。
我心下疑惑,盛京能出什么事情?如果要是紧急军情,理应是留守的济尔哈朗写信经兵部传递过来;如果要是城内发生什么变乱,也应该是步兵统领何洛会来信;而巩阿岱是负责皇城卫戍的,他这么火急火燎地派人送信过来,难不成是内宫发生了什么变故?
“怎么回事,信里面说了些什么?”我看到多尔衮的脸色起先是凝重的,到后来渐渐阴郁起来,就像结了一层厚厚的寒霜,所以连忙询问道。
他抬起头来,却并没有迎上我询问的目光,而是将视线转移向对面的几盏正燃烧着的蜡烛,定定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讶异地望着他,却看到茶杯里的水面上,本来莹亮的光渐渐流动起来,然后一片片地破碎开来,就像银闪闪的鱼鳞一般,原来他按在桌面信纸上的手正在微微颤抖。我慌了,伸出手来按着他的手背,轻声唤着:“王爷,王爷,你怎么了?”
多尔衮这才将视线收回,然而望着我的眼神却是散散的,没有焦点。他怔了片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浅浅一笑,“啊?没什么,还不是气的!”
“没见过生气的人还能像你这么笑的,你哪怕掀翻了桌子我倒也不怕,就怕你这种心神恍惚的模样,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无担忧地问道。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巩阿岱和锡翰惹麻烦了,这不,还叫我给他们善后。我能不恼火吗?”
见多尔衮这样说,我倒也没有先前那么忧心了,“他们闯什么祸了?值得王爷这么生气,可真是不容易。”
“皇上要去城郊游玩,他们只带了五十名侍卫同去,又疏忽渎职,差点让皇上被黑熊给吓到,惹得皇上大怒,回去之后向两宫皇太后告了一状。看到形势不妙,他们害怕皇太后拿他们开刀,杀鸡儆猴,问他们个渎职慢君之罪,所以忙不迭地写信向我求援来了。”他漫不经心地解释道。
我觉得这事情似乎并没有多尔衮说的那么简单。然而此时他的手仍然按在信纸上,我也不能主动要求亲自过目一番。
我十分不解地问道:“毕竟他们是朝廷重臣,皇太后没有干预政事的权力,不能将他们像处置家奴一样地处治了,不是还得看你的态度,由你决定吗?”
多尔衮似乎若有所思,并没有在意听我的疑问,等我的话音落毕,过了片刻,他这才说道:“是啊,他们害怕什么呀。亏他们还派信使日夜兼程地送来,仿佛我不在他们就性命难保一样。”
我看到多尔衮心不在焉的模样,知道他正在思索着什么,所以不便打扰,只能茫然地望着他。
许久,他舒展了眉头,微微一笑,“好啦,别紧张了,快点吃饭吧,冷了就没法吃了。”
“嗯,你也继续吃啊。”我讷讷地招呼了他一声,这才重新拿起了筷子,夹起一块烤鹿筋,慢慢吃着。
“你先自己在这里慢慢吃,我去给他们回封信。”多尔衮说着,双手扶案站起身来,捡起桌上的书信,转身离去了。
我心下狐疑,总觉得他的表现很反常。等了半晌,仍然不见他回来,我决定亲自去看看。
来到东暖阁的门前,我对门口的太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轻地将房门推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凑上前去观察着室内的情景。
多尔衮坐在宽大的书案前,提笔在纸上不知道写着什么,只见他神色踌躇而迟疑,就像有什么事情委实难决,手上的动作也非常迟缓,似乎思路阻塞,无从下笔一般。
我正悄悄地探看着,忽然见他粗重地喟叹了一声,将笔一折两段,颓然地掷了出去,接着忽地起身,一挥手,将桌子上所有的东西悉数拂落于地。纸笔砚镇滚落了满地,名贵的玉石笔搁跌了个粉碎,而折子也散落得到处都是,被泼洒出来的墨汁沾染得一塌糊涂。
我顿时一个战栗,从来也没看到多尔衮如此勃然大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尽管我心里面画满了疑问,却仍然惊悚于他此时燃烧正烈的怒火戾气,迈不开脚步,犹如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一般。
多尔衮望着一地狼藉,神情呆滞。过了许久,才从书案后走了出来,一直到窗下,步履缓慢而沉重,仿佛疲惫到了极致。
我忍不住走了进去,轻声唤道:“王爷。”
神情恍惚的多尔衮一眼看见我,一惊,第一个反应就是转头去看那边的书案,“你刚才都看到了?”
“我不放心,过来看看,谁想你正在这里发火。”
他没有说话,眉目间仍然掩饰不住愠色。
“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我忽然生气了,心底很是委屈,却又对他不能硬起心来,“你把那些烦心的事一个人藏着掖着,迟早有一天会把身子弄垮的。”
我看到多尔衮似乎在闭目沉思,于是一直没有开口询问,生怕搅乱了他的心神。
良久,他终于苦涩一笑,“眼下看来,也瞒你不过了。信里说,自从那天陪侍皇上出游之后,东青就被传唤进宫,再也没有出来。他和讷布库等人商议过,怀疑东青是被太后给软禁起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禁不住双手一颤,“什么?能肯定吗,太后怎么敢如此铤而走险?”我不敢相信,又或者说不愿意相信,然而联系起多尔衮先前的失态,想必是可以确定。
他叹了口气,“若是不可信,我又何至于此?她们居然趁我不在,对我唯一的儿子下手,也真算是对得起我!”
我慌忙捡拾起那几张被墨汁染污了大半的信纸,迅速地浏览一番,已经大致地看明白了信中内容。手一松,薄薄的信纸飘摇地落在地上,只觉得心慌气短,我努力克制着极度的愤懑,“从盛京到北京,快马加鞭十日就可以到达,可现在看来足足多耽搁了五六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想必是东青被软禁起来的头几日,太后为了稳定人心,不被我的亲信大臣们觉察,才故意召萨日格入宫觐见,用以拖延时间的。”多尔衮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不对,有蹊跷。”
“究竟哪里蹊跷?”
多尔衮也大感头痛,踌躇着说道:“她拖延时间究竟是在等什么呢?按理说既然打定主意挟制我,那么她肯定很乐意通过这种渠道令我知晓,又何必故意隐瞒呢?”
我也一时间摸不清头脑,又捡拾起地上的书信,重新仔细地阅读了一遍,忽然心念一动,明白了其中缘由的大概轮廓,沉吟一阵,猜测道:
“我觉得,这其中的玄机,多半在于那桩所谓弑君大案上。谁都知道东青年幼,是绝对不可能有这等大逆念头的,只能将怀疑的方向转向你。可是就算罗织罪名,指明你犯了大逆之罪。他们又能拿你怎么样呢?”
多尔衮冷哼一声,“昔日皇上登基,我和郑亲王还有诸位王公、贝勒、大臣们对太庙宣誓,‘有不秉公辅理、妄自尊大者,天地谴之,令短折而亡!’若要公然违背这一条,我就威信扫地,成了无耻小人,以后还如何号令群臣?”
我愤然道:“怕这个做什么?”
多尔衮出言提醒道:“熙贞,你别忘了,咱们的儿子还在她手里,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
“太后肯定预料不到你会翻脸无情,不顾儿子的性命而断然发兵。到了兵临城下之时,她不交出咱们的儿子自然是死路一条,如果交出来,兴许你还会留她一条性命,她会失去这点理智吗?”
“嗯,你说得有理。”多尔衮凝神思虑了一阵,撑着身子吃力地坐了起来,“这样吧,我给两宫皇太后写封信,和她们谈谈交换条件。”
两封信写完,多尔衮又开始提笔给巩阿岱回信,叮嘱他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同时加派人手,寻查世子下落,确认世子确实无恙,再回信禀告。
他最后一笔写完,方才稍稍松了口气,回到卧榻上躺下。看到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我不放心地问道:“王爷,依我看,明天的祭孔大典,你还是不要去了吧?派一位朝廷重臣代替你去致祭,也未尝不可。”
“不行,今日朝会上已经确定了的,怎么能朝令夕改?再说我突然不去了,还不是徒惹怀疑,让群臣疑心我的身体状况不佳?”他的回答是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所以我也不能再继续反对。
我无奈地叮嘱着:“那你明日还是乘轿去吧,也免得路上颠簸,也可以适当地令礼部官员削减部分繁文缛节的东西,免得你的身子吃不消。”
“嗯,我知道了,你叫人把信送出后,也早点歇息吧。”说完之后,他就不再言语了,眉头仍然微微蹙着,也不知道是身体仍然不适还是在继续焦思劳神。为了不打扰他,我安排人手将信送出后,转身到隔壁睡觉去了。
这个不眠之夜是在辗转反侧中度过的,直到临近天明,方才勉强入睡。不知道过了多久,被窗外的净鞭声响惊醒。我一骨碌爬起,从窗口向外探看着。
武英殿前偌大的广场上,从汉白玉栏杆以下,按照品级排列的文武官员们,全部身着重大典礼时的吉服,井然有序地翻下马蹄袖,鸦雀无声地跪满了整个广场。放眼望去,果然是缨簪如云,冠冕堂皇。
礼乐声奏起,多尔衮穿了一身四团龙补的吉服,外罩黄纱衣,头戴镶嵌十颗东珠的吉冠,在数十名两黄旗巴牙喇兵的簇拥下,登上了三十二人抬的杏黄銮舆。遍观四周,但见法驾繁芜,旌旗蔽空。这种排场与从前在盛京的比起来,无疑是盛况空前的。
在两扇轿门关闭之前,多尔衮的视线忽然遥遥地朝我这边望来,与昨晚比起来,简直就是判若两人。他现在的精神状况极佳,整个人都焕发着自信而威严的容光,恍如君临天下。对我注视了片刻,他向我投之以安抚慰藉的目光,我也还之以宽慰的笑容。
等最后一批官员全部离开广场,已经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光景,可见这次祭孔大典的隆重。望着重新恢复了宁静和空旷的广场,我忽然觉得心里面空落落的。
现在已经是阴历七月二十九。原本在秋老虎的时节,太阳本该有的,却躲在云层里死不出来。闷煞了些鸟雀,一大片一大片地在空中飞旋,烦躁地叫着,像要把太阳呼喊出来。然而,却阴霾依旧。
我心神不宁地抬头望向苍穹。忽然“呼啦”一声,一只拳头般大小的黑影从面前掠过,吓得我心头狂跳,倒退两步。
“连这些畜牲飞禽都来欺负我!”我恨恨地骂着,一转头正好瞥见了墙壁上悬挂着的弓箭。愠怒之下,我将满腔忧烦全部发泄到了这群专门吃腐肉的飞禽身上。当即取下一张软弓,搭上雕翎箭,瞄准黑压压的最密集一片,手一松,羽箭立即脱弦而出,径直向乌鸦群中疾掠而去。
一声哀鸣,一只乌鸦被射了个正着,随即就迅速栽落下来。殿外的侍卫们见到了,顿时大惊失色,立即赶来,齐齐地跪在窗外,劝阻道:“福晋,这乌鸦可千万不能射啊,若是被摄政王知道了……”
“你们不说出去,他怎么会知道?”我不耐烦地回答道,接着又抽出一支箭来,搭弓瞄准。
在满人眼中,我此举无疑是亵渎他们信奉的神灵。他们忙不迭地哀求着:“福晋若是见它们心烦,奴才等替您将它们引到别处就是,若是再继续射杀,恐怕会招惹鸦神,降下祸端于大清啊!”
我颓然地放下弓箭,好不容易等侍卫们将乌鸦群引走,我心情却越发烦躁,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忽然想起先前出行仪式上少了多铎的身影,我不由疑惑,招来早上侍候多尔衮起身的太监问道:“你可知豫亲王今日为何缺席祭孔大典?”
“回福晋的话,豫亲王昨日着了严重的风寒,卧床难起,特地遣人告假。主子只说了几句抚慰的话,并没有多问别的。”
这多铎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祭孔大典的前一天病了呢?估计多半有假。
我又琢磨了一阵,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吩咐道:“你去叫人准备出行,要最简单的,大家都换上便装,不要引起外面百姓的注意才是。”
以探病的名义,我由大批侍卫护送着出了皇城,多铎的王府就在德胜门外,没多久就到了。
我进了王府,却撞见了正在和妓女们搭台子唱戏的多铎,看起来精神好得很。被撞破谎言的多铎很尴尬,急忙遣走了这些莺莺燕燕,换了衣裳,将我引到内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