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忘不了的那些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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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家族记忆(3)

名字

一些朋友常常拿我的名字玩笑:杜书瀛,“赌输赢”也,戏我为赌徒。其实,我出生的时候,奶奶给我起名“赢”,是赢定了的意思,没想到过“输”,也不含“赌”。我生在1938年7月19日,即农历虎年6月22日。我还有一个哥哥,先我两年来到人世。那时候一般人家都喜欢小子(男孩儿)而不喜欢丫头(女孩儿)。我伯父已有六个孩子,全部是小子,爷爷奶奶个个都喜欢。我哥哥出生前,爷爷奶奶仍然盼着是个小子。既出生,果真是小子,欢喜得不得了,取名“正”,意思是正正当当,不斜不歪,要我爸爸妈妈照着这个路子走下去,下一个还要生小子。果然,心想事成,两年后我出生,还是小子。

赢了!还要赢下去!于是,“赢”就成了我的小名儿。

小时候,大人们“赢儿”、“赢儿”的叫,从不想赢字怎么写,也不在意怎么写。那时正是抗日战争,爸爸是抗日军队的领导干部,离家奋战在沙场,伯父以此为荣,常常要孩子们学我爸爸,长大去打日本鬼子。一次,伯父逗我玩儿,说,你叫赢儿(营儿),就当个营长吧。这个时候我大约不到四岁。六岁,上学了,总得有个大名。我们杜家到我这一辈儿,行“书”字,于是我的大名就援例在小名儿前加个“书”字,成为“书赢”。但当时我只想着当“营长”,坚决要求把名字写成营长的“营”,于是就成了“杜书营”。后来,我的启蒙老师,颇有些古文底子的冯先生,给我改成“书盈”,据说《礼记·礼运》上有“三五而盈”的话,疏曰“盈为月光圆满”,而且“盈”通“赢”--得胜,兼含有余的意思,也大体符合奶奶当初的本意。特别是长大一点的时候,得知有一成语叫“蝇营狗苟”,没想到“营”字不但可以同“营长”连在一起,还可以同“蝇营狗苟”相关,觉得这同大舅一贯教我“男子汉做人要堂堂正正”太离谱,再看“营”字,顿生厌恶之情,暗暗佩服冯先生“盈”改得好:“丰盈、圆满”或者“得胜、有余”无论如何比“蝇营狗苟”强百倍。再后来,读了点儿古文、古诗,知道李白有“海客谈瀛洲”诗句,知道海上有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山,更觉得“营”字太俗气,而“盈”字,似乎也雅得不够,遂自作主张改名为“书瀛”。那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不像现在改名还要到公安局,自己要改,轻而易举改成了。幸哉!幸哉!

我印象中,上小学、上中学甚至上大学时,同学们几乎没有人拿我名字的读音开玩笑,好像那个时候大家太老实,光去追求“进步”了,没从名字上下取笑的功夫。只是到了文革,才开始在名字上做俏皮文章。先是打派仗,对立派有人拿我的名字说事儿,说我是“政治上的赌徒”:你“赌输赢”肯定要“输”,“输定了”。那时年轻,好叫真儿,最忍受不了人家骂“赌”,觉得人格受辱--我做事,向遵母训:一曰“实打实,不取巧”,二曰“明人不做暗事”。骂我别的,什么都好说,就是骂我“反革命”也比骂“赌”强。不过,天天骂,骂皮了,感觉渐渐迟钝起来。后来,打派仗打得越来越没劲,于是改打扑克,朋友们常常喊着我的名字,要我出牌赌一把,来个“赌输赢”。跟着的,往往是一阵并无恶意的哄笑。

文革结束后第一个拿我的名字开玩笑的是张平化同志。那时我被乔木同志挑去参加全国宣传工作会议文件的起草工作,同王若水、黎之、王树人(不是哲学家王树人,而是原《解放日报》总编辑王树人)、郑惠等一起。张平化被任命为中共中央宣传部长,在钓鱼台十七楼会议室厚厚软软的地毯上同大家见面,一一介绍。当读到我的名字时,平化同志笑起来:你这个名字真有意思,杜书瀛,“赌输赢”。你同谁“赌输赢”啊?全场轰然。

还有一位素不相识的朋友咬定我这个名字是故意造的假名。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钟惦棐同志--就是当年因为敲《电影的锣鼓》而沉冤几十年的那位杰出评论家,那时他刚复出,在文学研究所理论室工作--有一天大早来上班,一见面就兴冲冲告诉我,为了我的名字问题,他同一位朋友争得不可开交。起因是我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一篇文章,好像是同某人辩论的。当然我竭力强调我的理儿,挑对方的不是,批评对方的“阶级斗争情结”。但当时“阶级斗争情结”还相当有势力,在那位朋友看来,批评它并非没有风险,说不定谁输谁赢呢!他对钟惦棐说:这位作者化名“杜书瀛”,肯定是要“赌”一把“输赢”。钟惦棐竭力辨明真相,并称可“验明正身”,居然没能服人。听后,在坐者哈哈大笑。

也有朋友劝我改名,换一个读起来好听而不至于发生误解的,但没奏效。一是现在改名须得到法律承认,那手续,差不多同申报国家课题或申请晋升职称一样烦琐,一想,我头就大了;二是这名字同我这肉身生死与共、形影不离生活了六十几年,已经产生一种亲情,怎能说抛舍就抛舍?于是横下一条心:即使有一天“身与名,一起臭”(借用启功先生六十六岁《自撰墓志铭》语),也认了,不改!

不但不改,而且前年我的小外孙在美国降生,我女儿非要把孩子的名字同姥爷的名字连在一起,想来想去,我说,叫“瀛洲”吧,沾个“瀛”字。孩子爸爸姓“伟迪”,于是外孙名字全称:瀛洲·杜·伟迪。我女儿对这名字很满意,因为孩子虽为美籍,但心系中国,是中西文化交融的结果。现在瀛洲已经开始学用英汉双语说话,他常常用汉语说“我叫瀛洲,我叫洲洲”,接着用英语拼读:“j-o, j-o,洲洲”。并且时不时告诉妈妈:坐飞机,上北京,看奶奶,看爷爷。--姥姥、姥爷的汉语卷舌音不好读。

现在,我的名字更是铁定不能改了。杜书瀛,“赌输赢”,管人们读什么音呢。

其实,我从没有想过要“赌输赢”,不论是政治还是学术。

2004·2·6,北京安华桥寓所

2004·2·8改

(载《光明日报》)

我家有个梨树园

我于梨树和梨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六十多年以前,我家有一个梨树园,是我爷爷亲手栽种树苗、亲手嫁接、亲手侍弄的。正是依靠梨树的收入,供我爸爸在天津读完了初中,又到泊镇的河北省立九师读后师(高中),直至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他投入反对日寇的斗争为止。

小时候,大约从我光屁股满地跑起,就经常同大人一起泡在梨树园里。

春天,雪白的梨花铺天盖地,我仰头看不到边儿;蜜蜂嗡嗡叫着在花间飞来飞去,对我毫不理睬。各种鸟儿也来凑热闹--黄翅膀、黄胸脯的“柳叶儿”纤巧玲珑,在树叶间上下跳动;红胸脯的红靛颏和蓝胸脯的蓝靛颏贴着地皮飞,不时哨几声,一会儿落下来,跳着找活食吃,我一贴近,它们就跑;麻雀成群结队,飞进飞出,叽叽喳喳喊个不停;偶尔也有布谷鸟在这里歇歇脚,布谷,布谷,喊几嗓子,悄悄走了;只有穿花衣的啄木鸟最执着,在园子边的老榆树上咯、咯、咯……敲个不停。生人咋进园子,淡淡的梨花香气可能会令他陶醉,而我久居其中,竟然闻不见香味。那时我还不知道也不懂得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之妙句,不然我会反复吟诵的。

夏天,当梨花坐果、小梨由玉米粒儿大、逐渐变为海棠果儿大、核桃大……时,虫子要爬上去咬噬它们。爷爷治虫,除了踩着梯子手捉之外,还有妙法:在每棵树根周围培起细细的松松的沙土,蠕动的虫子费尽力气顺着沙子往上爬,却每次都在松动的沙土上滑下来(那时没有农药,那树上的梨绝对是绿色食品),我眼看着虫子滚落的样子,不禁拍着手笑,觉得乐趣无穷--后来我读古希腊神话,知道西西弗思违抗宙斯之命而遭惩罚,推一块巨石到达山顶,但石头到山顶后一定会重新落到山脚,他只好一直重复着推石上山的劳役;那虫子真像西西弗思。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秋分落梨”,那是全家最愉快的时节,男女老少齐聚梨树园,小心翼翼地把每个梨摘下,装筐;而且要区别大小、好次,按品质种类分别放置。数量最多的是脆鸭梨,因为刚刚摘下来,青里透黄,若摔在地上会碎成好几瓣儿,梨汁涔一地。还有少部分糆梨,淡黄的绸子般的表皮上有许多细小的点子,像洒在上面的无数小星星;它不像鸭梨那样秤砣似的腚圆头尖,而是球一般浑身滚圆,咬一口,甜甜的,软软的,绵绵的,带一点粉的感觉。它们都不能碰、不能磕,完好无损才能存放一段时间。不过我倒希望有磕碰一点的,可以挑拣下来给我大饱口福--那时我可不像李渔《闲情偶寄·种植部·梨》中所谓“爱此花,甚于爱食其果”,而是爱食其果甚于爱看其花。即使有的梨还未成熟就磕碰的、虫咬的,妈妈也可以给我们煮着吃。上好的梨,除了相当大一部分出售以供家用,总是送许多给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他们都夸爷爷种的梨好吃,这时爷爷最开心,露出两颗大门牙憨厚地笑。

年纪大的人都知道“天津鸭梨”很有名,但很少人知道那有名的“天津鸭梨”,产地就在我们那里--天津南二百里的鬲津河畔,而我们那里梨树侍弄得最好的,是我的爷爷杜有林和他的胞弟杜有连哥俩,梨树是他们的命。

这是六十四、五年以前的事情了。时世变迁,梨树园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大炼钢铁、人民公社三面红旗“飘扬”的时代变为耕地--那时我作为山东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四十八小时不睡觉试验土法“炒钢”,所以不知道、也顾不得感伤;然而,儿时梨树园的温馨一直留在我心里,如今回忆起来,想流泪。

2007.5.31写,发表于2007.12.13 《今晚报》

故乡的春节

儿时,妈妈因工作紧张,把我放在姥姥家--华北大平原一个不足百户的小村庄。那时我最盼的是过春节。一来,春节团圆,可以见到妈妈;二来,春节有好玩儿的、好吃的。那年我七岁,正值日本鬼子投降。八年浴血抗战,终于胜利,大人格外舒心,孩子也格外开心。岁末将近,大家绷着劲儿要过一个热热闹闹的春节。

一进腊月,节日的兴奋就被逗起来了,我总是数着日子过每一天。到腊八,眼巴巴看着姥姥用自己地里种出来的小麦、大麦、玉米、花生、小米、大黄米、高粱米、绿豆……十几种粮食,再加上红枣、核桃仁、莲子、百合等等,合在一起熬腊八粥。等熬好了,掀开锅,热腾腾、甜丝丝、香喷喷,红的枣,黄的米,白的莲子,黄褐色的核桃仁……没等吃,口水就流出来了。可是,八宝粥盛出来,姥姥先不给我吃,而是放两碗在桌子主座的两个空位子上--那是给姥爷和爸爸的。爸爸是抗日部队的政委,一九四二年初夏在日寇大扫荡中牺牲;姥爷也因是抗日干部家属,一九四三年冬被日本鬼子抓去用军刀砍下了脑袋。然而,苦难终归是过去了!那天在饭桌前沉默了好一阵子。后来,姥姥对大舅、二舅说,日子来得不易,咱活着,就要好好过好这个春节,让死的没有白死。那次姥姥和舅舅没有流泪。

我数日子好不容易数到腊月二十三,舅舅说,今天是小年,从现在起,就开始过年了。那一天,全家老老少少一起出动,把屋里屋外、天井过道、牛棚猪圈,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堂屋犄角旮旯的常年老灰,也清理得一尘不染。姥姥说,把日本鬼子八年带来的秽气全都扫出去。晚上全家在堂屋送灶王爷。大舅个儿高,站上灶台把贴在墙上的灶王码小心取下。姥姥在小桌上摆好一盘糖瓜,一盘料豆,几根草,率领全家人跪下,把大舅取下的那张灶王码的嘴上抹了些糖,然后用火柴点着,口中念念有词--那是一段送别的话,我只记得其中两句:“上天言好事,来年降吉祥。”据说灶王爷是被玉皇大帝派往民间管理灶火的饮食之神,同老百姓接触最紧密。每到腊月二十三,灶王爷都要返回天宫“述职”。所以每到这天,家家户户都要祭灶。草和料豆是给灶王爷的马吃的,而糖瓜则犒劳灶王爷本人,让他嘴甜甜的,在玉皇大帝那里多说好话,不说坏话。

过了腊月二十三,是各家各户忙着办年货的时间。姥姥家周围十几里,就有四个大集,按照一六(即逢一日和六日,以下类此)、二七、三八、四九,差开,五天一集。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春节前夕,集市上,人格外多,摩肩接踵。我和表弟跟着舅舅赶集,在各色年货摊前穿行。大人买什么,我们并不关心,只记得舅舅给舅妈买了头上戴的绒花,他说,跑鬼子这几年没买,今年要叫她戴几朵。我们小弟兄俩的心思全在爆竹上,反复挑选,最后提着我们最喜欢的四挂响鞭、两个闷雷、十个二踢脚、一束起火,高高兴兴回家。

人们都说大年初一是春节的高潮,其实我感觉大年三十春节气氛最浓。这日,白天姥姥和舅妈在堂屋的家谱下供桌上摆放各种供品--猪头、鸡、点了红的馍馍、点心、鲜果和顶好的白酒;我和表弟则跟着舅舅在打麦场上“打囤子”--用草木灰画出大大小小盛粮食的囤子,几乎占满整个场院,祈求来年丰收,粮食满仓。黄昏,舅舅抱着许多芝麻秸撒在院子里,说,等子时你们兄弟俩去“踩岁”(踩碎)--芝麻开花节节高,日子一年更比一年强。晚饭后,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守岁。孩子们嗑瓜子、吃花生,谁也不睡觉,实在悃了,就去放个炮仗。单等子时一到,姥姥、舅妈煮饺子,孩子们跑到院子里踩岁,舅舅则到大街上用竹竿挑着放长鞭--那年全村鞭炮放得特别多,就像一九七六年粉碎四人帮之后的春节全北京放鞭炮那样。

吃了饺子,拜年就开始了。先是全家在家谱下给祖宗磕头,然后舅舅、舅妈给姥姥磕头,再后是我和表弟给姥姥、舅舅、舅妈磕头。我一面磕头,一面喊:姥姥,我给你拜年了!舅舅、舅妈,我给你拜年了!磕了头并不白磕,姥姥、舅舅、舅妈早已准备好压岁钱,忙不迭塞到我口袋里。家里拜完,拜本家;之后,全村邻里互拜。村里人虽不同姓,但也排辈分,晚辈进到各家,冲着家谱喊着“三爷爷”、“四奶奶”、“五叔”、“六婶”……给您拜年了!互相拜年的人多,常常在大街上相遇,拱拱手,高声喊着“给您拜年”,说几句吉祥话,道声“恭喜发财”--这是往年常说的话,这年略微不同,吉祥话中少不了“打败日本,共享太平”。

从初一到十五,人称“年下”,即天天在年节之中,是我们这些孩子“疯玩儿”的日子。但又有几个重要关节。初二是“迎婿日”,出嫁的姐姐们带着夫婿回娘家,孩子们给姐夫、姐姐拜年,常常有不菲的压岁钱。初五称“破五”,起大早,放鞭炮,把一切妖魔鬼怪都轰出去,叫“赶五穷”;还特别要放二踢脚,称“崩穷”,我和表弟的二踢脚有用武之地了--把“晦气”、“穷气”从家中统统“崩”走。到正月十五,春节达到又一个高潮--闹花灯。舅舅说,从闹鬼子就没有闹过花灯。这天晚上,人们像开了闸的洪水,倾家而出,冲上街头。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花灯让人眼花缭乱。大舅手巧,早就给我和表弟札好了画着张飞像的大红灯笼,提着它走在小朋友中间,扬眉吐气。村里的热心人从各家募集了好几大筐棉花种,沿着村前大道点起了堆堆篝火,把小小村落照得通明。村里闲置多年的锣鼓钹镲等戏班家伙也拿出来,敲打得震天响。小伙子们装扮起来,跟着鼓点儿踩高跷,跑旱船,我和表弟随着他们傻跑。我只知道那天晚上整个村庄沉浸在欢乐之中,但不记得我和表弟玩到什么时候、是怎么样回的家了。

我再也没有过过那么热闹的春节。

2008年1月26日写于安华桥寓所,发表于2008年2月1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