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忘不了的那些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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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坐在汽车上看美国(1)

走马看花

--题记

中国有句成语:“走马看(观)花”。这次我和妻子到美国,就属于“走马看花”之类。走着(跑着)看,自然看不准,看不真,不深入。好在我们此行主要是探亲,坐在女儿家里看女儿、女婿,特别是要看昼思夜想的小外孙--瀛洲,享受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若有余暇,则出去观光旅游。所以,能看清外孙、女儿、女婿,认得他们的家门以免迷路,主要“任务”就算完成了;至于出去观光,随便走走看看而已,看清看不清,看真看不真,深入不深入,不那么要紧。

说到观光,短短一两个月,跑好多地方,也只能是“走马看花”。准确说不是“走马”(“跑马”),而是“走车”(“跑车”)--坐在汽车上穿行于美利坚大地,游走于城乡之间。女婿亲自驾车,随我们意之所之,兴之所至,走走停停,快快慢慢。慢则在某风景区驻足几日,流连忘返;若快起来,在明尼苏达(MINNESOTA)、南达科他(SOUTH DAKOTA)、怀俄明(WYOMING)等西部大草原笔直蹦儿平的公路上,车速每小时超过一百公里,我们一家人常常做神行太保戴宗夜行八百日行千里。总的说,我们的车大半处于“运动”状态,急匆匆浏览,只看大概,不及细微。许多人物,景致,风土,习俗,像一幅幅快速移动的电视画面在眼前流过。不过,若随意连接起来也饶有兴味。诸如:

傍晚在街头遛狗反而被狗“遛着”(拽着)走的耄耋老人,公园里连走路还不稳当而抢着去擦滑梯的孩子;

清晨迎面走来素不相识而十分礼貌地道一声“Morning!”(早安)的女士;

绿茵场上喊着叫着打棒球的男中学生和踢足球的女中学生;

“纪念节”(每年五月最后一个星期一纪念亡灵、追忆故人的节日)这一天飘扬在大街小巷大大小小的美国国旗;

传统印第安人居住的、如同中国清代官帽形状的圆帐篷;

在大草原上,无际绿色中绽放着黄色、蓝色和紫色小花,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雄鹰盘旋在天空,突然一头扎下来猎取旷野里奔跑的野兔;

在西部城边乡间自由自在游走着的、常常“不顾交通规则”横穿公路的叉角鹿(当然它们也时常为此付出血的代价),荒土坡上同小猫差不多大的地老鼠;

散放在绿原中悠闲吃草的黑色牛群(黄色也有,却少见)和卧在草地上懒洋洋晒太阳的小牛;

在某些更为干旱的地区,长得稀稀疏疏、类似中国新疆骆驼刺、绿中泛白的针叶草,似乎总也长不大,说不清是大蓬草还是小松树的簇簇深绿色植物;

农家(或是牧民)房舍旁的红色郁金香,房前草坪上觅食的红胸脯罗宾鸟(Robin,又名知更鸟),停在庭院里的小汽车、客货两用小卡车和类似收割机般的农具,围在栅栏里红白间色的骏马--这种花色独特的马,我在英国从伦敦去爱丁堡的路上也见过,而中国却少有,只是曾经在故宫展出朗世宁为乾隆画的一些宫廷画中一睹风采;

城镇边沿、公路两旁、小溪岸头一座座漂亮的小别墅;

黄石国家公园(Yellowstone National Park)里满山遍野的杉树,大片被天火烧焦而仍然不屈地笔直地挺立着的黑色杉树树干,树干下争先恐后向上伸展枝叶的嫩绿的小杉树苗,碧绿的黄石湖,处处欢唱的小溪,遍地“冒烟”(热水气)、水温超过摄氏九十多度的温泉,定时或不定时喷发、水柱高达数十或上百米的喷泉,由饱含硫磺的温泉水妙手炮制而成的宝石般美丽的黄色石头,体重近两千斤的美洲野牛(Bison),比骏马还要高大的大角鹿(Elk),偶尔同游人不期而遇并且大胆地驻足于公路中间的大灰狼,黄石湖西岸水泥地上留下的大棕熊深深的足印--水泥未干时棕熊路过而成好莱乌明星般的永久纪念,常常活跃于清晨和黄昏、喜欢居住在水边的麋鹿(Moose)--我们俗称“四不像”的这种麋鹿,原产于中国、绝迹于中国、上个世纪又从英国引回中国,而现在,在西方许多国家公园里并不少见;

大蒂顿国家公园(Grand Teton National Park)里被誉为美国的瑞士阿尔卑斯之雄伟雪山(其主峰大蒂顿峰海拔近四千二百六十米) ,平如镜面的琴弦湖上的雪山倒影和执着的垂钓者,蛇河激流中颠簸着的漂流船,号称世界野花之都的杰克逊峡谷的野草野花红黄蓝绿绚烂色彩,纵马奔驰的野练者,远处时隐时现的登山人;

落基山国家公园(Rocky Mountain National Park) 之“树线隔昏晓”--“树线”下的浓密松林和“树线”上紧贴地皮的草坡,初夏时节海拔三千六百多米的山顶路边如城墙一样高的积雪,六月间熊湖(Bear Lake)上偶尔飘起的雪花,在停车场上悠闲漫步的麋鹿;

弗莱明峡谷(Flaming Gorge)昂着头、瞪着眼、大大方方目送你的车慢慢离去的野山羊,跳到野餐桌凳上觅食嬉戏的小松鼠,树林里野营者的帐篷和帐篷外牵着狗的孩子……

这一切一切,常常是一闪而过、浮光掠影、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犹如一串串七色斑斓的美丽的梦,或是连缀在一起的一个又一个不断闪现的海市蜃楼。

时常因车速快,加上我们老眼昏花,间或犯“指鹿为马”或“指马为鹿”的美丽错误,把全家逗得乐不可支。小外孙也有时把远处的牛当作山羊,引得我们一阵开心的欢笑。

不过,观光是消遣,是审美,不真,不清,犹如雾里看花,反而显出一种朦胧的美,别有一番滋味。

这组散记,就是在赴美探亲观光几十天一闪而过,浮光掠影的印象和感想,写下来自娱,也供朋友们一笑。

来自重庆的“技术移民”

--同路人略影之一

坐在候机厅里,浮想联翩,心早已飘到了大洋彼岸--不时闪现外孙的影子,想像着女儿女婿在美国的情形,所谓身未动,心先行也。

急切地想了解美国--我们从没有到过而由于女儿女婿外孙生活在那里遂与我们息息相关的国家。

我们来得早,候机的人还不多。对面椅子上坐着一对青年男女。反正闲着没事,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同他们搭讪起来,也许同他们闲聊中,能得到点儿去美国的经验或者美国的什么信息--我们头次去探亲,对美国一点儿感性知识都没有。

他们来自重庆。小伙子很健谈,没等问什么,就操着重庆口音的普通话,几乎兜底儿向我们作自我介绍:

“我们同你们一样,也是飞到明尼阿波里斯。知道吗,那是美国中部的一个重要城市。我姓李,是厨师,正式的,考过证书,国家承认的,在重庆开饭馆。我们那里的菜很有特色,举世闻名。这次我是移民去美国,技术移民。”他特别强调“技术”两字,而且当说到“技术”移民时,他很自豪。

“我带了咱们中国厨师的全部家当,炒勺,锅铲,漏勺,煎、炒、烹、炸的所有家什,满满两个大箱子。凡是烹调用的,样样俱全--他们那里没有。技术移民,带的行李可以比你们多一倍。”

“你自己去开饭馆?创业很不容易。”我们深表钦佩。

“不,我姐姐在那里开饭馆,我去当厨师。有技术,移民好办一些。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花了五年,往广州跑了三趟才办成。一去,拿的就是绿卡。”他显得洋洋得意,喜不自禁。接着,他指着身边的女孩儿说:

“她姓柴,是我媳妇儿。我移民,她作为家属,自然也就跟着过去了。”

那女孩儿也就二十三四岁,个儿不高,也不算漂亮,但很温柔,不时用信赖的眼光看着丈夫,看他话多口干,赶紧倒一杯水,递到他嘴边。

小伙子主动给我们介绍如何过海关,如何应对人家的问话:

“过海关,没什么,别紧张,不就是填张表吗。”他告诉我们应该怎样领表,怎样填表。“海关可能检查你的行李,查就查呗,咱又不干违法的事,到哪儿都是守法公民,大大方方,打开叫人家查就是。还有,安检时把金属东西,手表,香烟,打火机之类,拿出来放在盘子里,不然老响个不停……”

对他来说,似乎出国乃平常事,常常往来于中美之间,轻车熟路,经验老道。我感到好像遇到了一个“替天行道”的侠客,大有“有事你说话,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豪气;而且他似乎无事不晓,无事不通,看来如果可能的话,他会指导我们一起过海关,或者代我们填表。

“这么有经验,你一定去过美国多次了?那里怎么样?”我们问。

“我一次也没有去过。”他的回答出乎我们意料。接着他赶紧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父母去探亲多次,听他们说的。”

“你姐姐在美国多年了吧?”

“十几年。她先是读研究生,毕业以后就在那里开饭馆,在一个离明尼阿波里斯不到三小时车程的地方。”

“生意不错吧?”

“还行。这次由我去给她的饭馆主厨,生意肯定错不了。在美国,赚钱容易,一个人一个月赚一两千美元,玩儿似的,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十几个小时之后,当我们飞抵明尼阿波里斯的时候,女婿驱车领我们到明尼苏达州立大学校区的一个中国饭馆吃饭,要了混沌,点了几个中国菜。一碗混沌只有四个,三美元;一尝,那味道实在不敢恭维。我想,这里的中国饭馆真的需要引进中国的烹调技术。要是小李在此主厨,味道何至如此!--这是后话。

在北京候机厅同我们说话的时候,小李满脸泛着红光,充满自信。他眼睛看着停在窗外的飞机,未来的美国生活,在他心里肯定是一片光辉灿烂。

小伙子,祝你和你媳妇儿,一生好运!祝你们的饭馆,生意兴隆!

“刘姥姥”只身闯美国

--同路人略影之二

飞机上,坐在我们后排靠窗的是一位老年中国妇女,一眼扫去,像是来自农村,而且外型酷似电视剧《红楼梦》中的刘姥姥。她旁边坐的是外国乘客。看到我们是中国人,她身子翘起来同我夫人打招呼:

“大姐,你们也出远门,去美国?”

一听,浓重的湖北北部或河南南部的乡间口音--那一带农村我呆过一段时间,熟悉那里老乡的土音土调。她说话怯生生的,而且明显是一种套近乎的表情。仔细看她:略长的脸庞近于紫铜色,几乎满是刀刻般的皱纹,脸上的肌肉紧紧的,有点儿干瘦,但是显得很结实。看来她在农田里曾经倍受阳光风雨的熔铸和艰苦岁月的煎熬。我忽然想到罗中立那幅有名的油画《父亲》。如果罗中立再作一幅油画《母亲》,今天我所见到的,大概是一个绝好的模特儿。

她只身一人第一次出远门,而且一下子就到国外,到离中国万里之遥的美国。她想找个伴儿。

“我们也是第一次去美国。不过,去美国的人多,一起走就行了,甭担心。”我夫人很亲切地抚慰她。

“好,可好(‘可好’,是她家乡的土话,就是‘真好’)。”她的心稍稍放下来。

“你去美国探亲?”我们问。

“看儿子,儿媳妇,还有三岁的小孙子,一年的签证。他们在美国的佛罗里达。”

“嗬,这回你走的可够远的。”

“可不是。俺活这大岁数,从来没有出过省。这是俺第一次坐飞机。说是到日本不坐这架了,要转飞机,完了再到‘底拖律’(Detroit,一般译作‘底特律’,反正是翻译过来的读音,她念成‘底拖律’也未尝不可),还要转飞机。”

说着,她拿出一叠纸条,是儿子写好寄给她,在路上用的。我夫人接过来一看,好家伙,厚厚一叠,每一张纸上都是中英两种文字,有请人帮她在日本转机的,有在底特律转机的,有到美国后如何入关的,有寻问如何上厕所的,等等,等等。其中,有关到美国后入关的,她儿子已经事先用英文填好了表,复印寄给她。到美国的机票,也是儿子在佛罗里达买好寄过来的,她连买机票的收据也一起带着。看来,她不但英语一句话不会说,英文字一个不认识,而且汉字也认识的不多。她的纸条顺序有些乱。我夫人帮她理好,告诉她哪张是到日本转机的,哪张是底特律的,哪张是入关的,哪张是上厕所的……交给她。她十分感谢,但是感谢之情主要表现在脸上,话说不出来。

“大姐,你可好,可好!你们到明尼……什么斯?咳,要是你们到‘底拖律’该多好。”她有些遗憾。

“没关系。这飞机上不少人到底特律,等会儿,给你找个伴儿。”

我们同她算是朋友了,闲聊起来,问她:

“家在哪里?”

“俺是湖北襄樊农村的。在家种地。”

“怎么就你一个人出来?”

“老伴儿还得看家呀。家里承包了好几亩地,养的鸡鸭,又喂着猪,过日子哪能离了人?”

“孩子呢?”

“俺有五个孩子,头四个是儿子,老五是女儿,全都大学毕业离开家出去工作了,四个在国内,老大在美国,他是学当医生的,前年在武汉念完了博士,去了佛罗里达念博士后,连儿媳妇,小孙子,都在那儿……”

听到这儿,我们肃然起敬。这位看起来土得掉渣儿的,起初我暗暗戏为“刘姥姥”(其实只是她的面庞轮廓像电视剧《红楼梦》里的刘姥姥而已)的农村老太太和她的老伴儿,用他们的一生心血,培养出了五个大学毕业生,其中一个还是在美国做博士后的医学博士!

我们还佩服她的勇敢。表面上看,她有些愚弱;但内里,却是刚毅,执着,坚定,顽强和胆识。就凭着儿子给她写的一叠她还认不太全的纸条,敢于只身闯美国。她坚信她的目的地一定能够达到,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和多大困难;就如同她和她的老伴儿无论多难也一定能培养出五个出色的儿女一样。

在东京转机的时候,没等我们给她找伴儿,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的黑人空“嫂”(她大约四十岁上下,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已经不是“姐”而是“嫂”或是“妈”了)主动前来,亲自把她送到转乘底特律的侯机口。

目送着她的背影,我的夫人对我说:

“若是换了你我,能像她那样吗?”

蓝天白云绿草坪

那天十四点半(东京当地时间)飞机从东京腾空而起时,天色有些阴沉;但是飞机往上钻出云层之后,云海之上,晴空万里,辽阔无限,一片光华灿烂,恰如我们这次去探亲的心境。机翼背负着骄阳和蓝天,跨越茫茫无际的太平洋,直插美国而去。几个小时之后,当红日潜入大洋、天色暗下来时,老天爷同我们开了个玩笑,让我们乘坐的这架波音747,用它的速度创造了一个“天文”奇迹:把黄昏同黎明几乎直接连在一起--黄昏刚刚降临,黑夜正要煽动翅膀催人入睡,突然间曙光闪现,黎明陡然而至,敲打着飞机的玄窗。漫漫黑夜似乎在强力挤压下,变为薄薄的一片儿,被扔进太平洋里。

灿烂的一天又开始了。

还是那天,中午十二点半(美国当地时间),我们到达明尼阿波里斯。又是一个玩笑:飞行了十几个小时,却从“当天”(东京)的十四点半退回到“当天”(明尼阿波里斯)的十二点半。时区差别耍了一个把戏,似乎让时间“倒流”了两个小时。

极度兴奋的小外孙和女儿女婿把我们接出机场。

这次美国之行,最美好的感受当然是同小外孙、女儿、女婿团聚,成天浸泡着温情和欢乐,把世间一切烦恼,把一切坚硬的冰冷的东西,都尽数熔化消灭在暖融融软绵绵的亲情之中。但是,这些,我准备等到后面放到嘴里有滋有味的细细咂摸,搁在心里不慌不忙舒舒服服的体味、享受。现在姑且先说一说初次见到这个伟大国家时的第一印象:蓝天白云绿草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