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们的故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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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从小山沟飞向大世界(上)(1)

2004年4月8日,由纽约飞往墨西哥城的班机上,坐满了肤色不同、着装各异的旅客。坐在前段舷窗旁那穿深色西装的中国男子,手举一台尼康D2数码相机,下望地面上不断变化的北美大陆景观与机外翻卷的云;他时而推动变焦环,寻寻觅觅着什么……看着他的熟练架式与手中的专业设备,邻座朋友在猜想:他一定是位到墨西哥旅行的摄影家。

那位朋友仅猜对了一半,他不仅是个摄影家、而且是位很有经历的专业新闻工作者--他是中国新华通讯社派驻拉丁美洲总分社的摄影记者、从北京出发转道纽约,要赴总分社所在地墨西哥城上任。这位身高一米八四、浓眉大眼的北方汉子叫周确,是位从业30年的高级记者,原黑龙江分社摄影部主任,现任黑龙江摄影家协会副主席。经过严格的考试与培训,他成为该省及驻地分社第一个被国家派驻国外的摄影记者。

周先生并没有被邻居审视的目光所打扰,他此时正凝视那历史烟云般移动的云朵。他看到了什么呢?透过云层,他似乎看到那烟雾迷蒙的小兴安岭褶皱里的一个小村、那就是写满他青春故事的的兵团老连队。在1968年那个激情燃烧的春天,十五岁半的他穿着黄军装,背着行李包,提着一个破旧的牛皮箱,从哈尔滨走进那片大山,成为连队中最年轻的几个屯垦戌边战士之一。那个当年祖父从山东奔海参崴谋生时带回的皮箱里装着他的“玩具”――一台老掉牙的折合式日本“富士卡”相机。六七岁时,他就开始摆弄照相机,也学会了看盘子、冲印像片。他的师傅就是他父亲周象农――哈尔滨一位着名的摄影家。

尽管当时周确同样是个玩心很盛的孩子,但神圣的使命让他操起锄头去铲草,挥动镐头去修路,挥舞镰刀去收麦,抡起钐刀去打草,哈腰扛麻袋上三节跳。到了冬天,还要冒着大雪进山伐木,喊着号子把大木头抬上拖拉机牵引的大爬犁。几百斤重的份量压在他幼嫩的肩膀上,他忍受着并哼出男人的低沉淳厚的歌声。那歌声在大山里久久地回荡,震落树上的雪挂。

在周确扎着麻绳的黄棉袄里,时常会揣着那台带伸缩皮腔的“富士卡”相机。空余时间里,他会给战友们照像,挎枪巡逻于山林间,挥舞镰刀于丰收的田野上,歌唱在清格凌凌的公别拉河边,都是英武浪漫的形象。晚上,他捂起被窝用塑料显影罐冲出胶卷、再印相片,第二天,大家就先睹为快了。那时山沟连队少有照相馆的人进入,照相机更为稀罕物,因此周确拍的片子更显珍贵。有的知青把周确拍的照片寄给亲人,家里又给他们捎来胶卷。这样,周确就成为有机会经常拍照的业余摄影师了,每天忙得很。后来,邻近连队知青、还有老职工都曾求他帮忙拍照。小打小闹的“被窝加工”不灵了,在一位知青排长帮助下,周确利用一个工具库改成一处暗房,安入一台自制的“放大机”。这台放大机可真神:桦木墩是底座,三条松木杆作支架,照相机倒扣,就是放大镜头。让人没想到的是,因为周确对照片影调把握较准,冲洗的底片密度合适,他用这台土造放大机在这山沟暗房洗出的照片儿竟是那样清晰、悦目!当天拍的胶卷,经突击冲印后,几个小时后就能让人看到漂亮的照片了,挺神奇。于是,周确这个连队暗室小有名气了,知青们的工作照和边疆风景照,也如喜报一样飞回知青们的家乡。

其实,周确并不满足当一个照相匠,他的理想是要做父亲那样的摄影家和新闻记者。他把父亲送他的《摄影原理与实用》(张印泉着)、《暗房技术》(达军着)那两本书读了不知多少遍;还有家里捎来的五六十年代出版的《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和《新闻摄影》也都让他翻了个烂。边看、边学、边干,他自己琢磨出不少新道道。这时,那台老相机已不再是他的玩具,而成了他的“武器”。他用它记录下边疆知青的生产与生活的不少精彩瞬间。那些照片后来被发表在《黑河日报》、《兵团战士报》和家乡的《哈尔滨日报》、《黑龙江日报》上。谁会想到,这些出自一个普通小知青之手的千余幅照片,现在已成为珍贵的历史写照,它展示在20多年后中国历史博物馆的“情系黑土地”展览上,也印制在许多有关北大荒知青生活的画册与书籍上……连他那只装相机及冲洗材料的破牛皮箱近期也被北大荒博物馆收藏了。

1973年春天,兵团一师一团现役政委马仁到周确所在连队蹲点,再次见到了这个多才多艺的副班长周确。前一年,他曾在另一连队“清产核资”时亲眼所见:就是这个瘦高小伙子靠一碗墨汁一支毛笔,边听人介绍展览内容,边挥笔作画,个把小时就画出20来张“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漫画。这一回,当马政委教一名北京知青编筐时,周确过来嚓嚓一阵快门响、当晚就有几张神采奕奕、清晰精致的放大照片送到了他手上,令他十分惊叹:“在这山沟沟里,竟能如此快地拿出这么好的照片;这个小伙子,是个人才!”于是,周确被他人生中的“第一个伯乐”马政委一句话就调到团宣传股(先干摄影员兼电影放映员,后任宣传干事)。当那摇摇晃晃的胶轮拖车拉着他和那只破旧的牛皮箱离开生活5年的深山连队时,他流下了眼泪……这里,可是他永生难忘的摄影生涯的发祥地啊!

这之后,如鱼得水的周确,几乎跑遍了黑龙江南岸方圆百里的那片大山里的所有兵团连队,他照像、绘宣传画、制幻灯、写会标、放电影、组织文艺演出与体育比赛,干什么都是出类拔萃。当时,我已从离周确所在连队不远的山沟里调到《兵团战士报》当记者,那时周确成了本报摄影记者郭沫水(1958年转业的部队摄影师)最喜爱的弟子之一,他的照片常被大篇幅地发表在本报重要位置。我记得的有《女子前哨班》、《科研田里收小麦》、《知青喜晒野生木耳》、《女放映员》、《下连送书》等。后来,这些照片也被省报、省新闻图片社图像版、省影展及首都的报刊书籍采用。没想到,当年他随意拍的战友照片现在成了重要文史资料,如那幅哈尔滨知青梁晓声乘客车高高兴兴去上复旦大学;北京知青姜大明(现任山东省省长)在农场游行及赴省城读大学;哈尔滨知青刘东辉(曾任中共黑龙江省委副书记)在营房中与现役军人一起学毛选等照片都成为知青馆、博物馆的重要藏品。当年,他们和周确曾都是一碗酒两人喝、一支烟两人抽的知青朋友,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大人物。但从那些出自周确手的发黄老照片上,你仍然可以从他们清沏的眸子里看出与众不同的自信和智慧。这说明,当年还很稚嫩的摄影家已具有不凡的观察力与一定的前瞻力。

机遇不属于抬头等着天上掉馅饼的人,而更偏爱那些在崎岖山路上埋头攀登的人。1976年,新华社首次从工农兵骨干通讯员中挑选备用人才时,在黑龙江建设兵团已小有名气的周确被黑龙江分社选中。经过一年多的实习,1977年8月16日,他被总社人事部门下令正式调入分社任记者。他是那个历史阶段中被调入国家通讯社的首位北大荒知青摄影记者。后来,北大荒作家赵国春为周确所写文章题目即为《从“新华”到新华》,是因他当年下乡兵团最早时被称为新华团(后并入锦河农场)。一直到现在,那里的人们还在为曾在该地下乡知青中出现了姜大明、刘东辉等省级干部,梁晓声这样着名作家及周确这样的着名摄影家而自豪。

刚入新华社时,24岁的周确把自己当成老记者的“学徒”,把摄影部的扫地打水、暗房维护及洗印等工作几乎全包了下来;后来,他也做过仓库保管、基建维修、日常勤务、家属子弟学摄影的辅导员等。他勤劳朴实、任劳任怨,干什么都很认真负责。他利用一切机会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他刚到新华社不久的1977年初春,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在大庆召开,他靠借用一台135相机,用过期的黑白胶卷、在辅助其他记者老师工作的同时,也拍到了华国锋主席视察油田的场面。如今,这些照片也成为珍贵的历史资料。而当时有机会现场拍照的老记者,不少人已作古。

开始,他跑农业方面的新闻,这片广袤的黑土地上的许多村镇和农场都留下他的足迹,他记录了从吃大锅饭到联产承包、再到建立家庭农场的伟大变革过程。他拍摄的许多照片被新华通讯社发了通稿,有的片子还被评为新华社及摄影部的好稿。

周确还是记者中的勇士,在最危险的地方,最危险的时刻,我们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曾在没有任何防护设备的情况下,进入日军遗留芥子毒气的泄露现场;他也曾是1987年大兴安岭那场特大森林火灾现场的记者,与打火部队的战士一起露宿山野,除了拍现场指挥,他还第一个拍摄到大胡子师长刮胡子的照片;他也是冲在松花江抗洪第一线的摄影记者,他对这场战斗的摄影报道及时出现在全国的主要报纸上。事后,他被新华总社和黑龙江省政府分别授予“抗洪赈灾模范”及“抗洪先进工作者”称号。因为周确经常投身于极度危险的采访活动中,他成为最早一次“全国百名记者百万元人身伤害保险”的黑龙江省惟一被投保者。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如果说,周确的父亲周象农是本地历史上业绩最突出的体育摄影家,那么周确就是新时代黑龙江最优秀的体育摄影家之一了。因为他出色地报道了本省及国内举办的一些国家级体育赛事,1992年那个难忘的夏天,他被总社派到西班牙巴塞罗那,报道25届夏季奥运会。在酷热的27个昼夜里,他奔跑在赛场上,被烈日晒成了黑人,他所发出399幅图片记录了他的辛劳和智慧。其中,他报道了中国运动员在奥运会田径运动场取得第一块金牌。他的镜头对着冲入决赛并一路领先的陈跃玲并暗暗为她加油。最后一圈中,独联体运动员伊万诺娃突然反超并先于陈跃玲到达终点。经过争论,最后判定伊万诺娃曾双脚离地犯规、成绩无效。这样,陈跃玲拿到了中国在奥运会上的第一枚田径项目的金牌!而周确恰恰拍到了伊万诺娃双脚离地犯规的瞬间,被传为佳话。周确还拍摄了中国神枪许海峰、中国柔道运动员庄晓岩虎威夺冠、独联体布勃卡兵败巴城等精采照片。赛事结束后,中国记协特地发奖状、表彰了周确在这届奥运会上的优异成绩。

如果你认为周确仅靠身高体壮、有摄影技术就可以在世界摄影舞台上出人头地了,那就很片面了,其实数十年坚持学习外语也是周确能取胜的重要法宝。只上了一年多初中的他原本只认得几十个英语单词,能说几句俄语日常用语。在山沟种地的业余时间,除了忙活摄影,他还曾偷偷地看英语小册子。入新华分社后的七十年代末,他跟着最早的北京广播英语及省直机关英文班开始系统地自学英语。热爱并使用外语是家族的传统,他的祖父在海参崴开店时就已精通俄语,他父亲自小学过日语,他叔叔和姨夫都当过外交官……受他们的影响,周确从小就对外语有兴趣。青年时代的十几年中,他都是电台和电视台流行英语教程的最忠实听众。他浏览了多本教材,打下了初步的英语基础。1983年到1986年,他终于有机会进入中国新闻学院国际新闻专业学习英语了。后来在我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英勇牺牲的邵云环烈士,就曾是他新闻学院的同学。这些当年北大荒的老知青,以垦荒者的毅力继续汲取知识的能量。在学习期间,周确就和朋友一起翻译了《纽约摄影学教程》,这是中国专业摄影的一本重要的教材。作为3年专业学习的成绩展示,1987年,周确还翻译出版了美国摄影家阿尔瓦·多恩的《一分钟摄影课》一书。这本普及摄影知识的书曾被多次印刷、在北京及全国发行了十几万册,荣获出版界的“金钥匙奖”。后来,他还翻译了另一本传授专业摄影技术的新书《摄影师手册》。

对周确英语水平的一次实际考验是1988年夏天的一次采访,胡耀邦总书记把澳大利亚总理霍克赠送的“空中农夫”小型飞机,转赠黑龙江垦区的友谊农场,周确和省里几个摄影记者前去采访。封存待命中的飞机谁都不敢动,农场的领导也不在现场。这时,周确大方出面,直接用英语与来自澳大利亚的大胡子飞行队长巴维尔交谈。他不俗的谈吐,征服了巴维尔,他们很快成了好朋友。巴维尔愿意帮中国记者的忙----接下来,他不仅整理、启动“空中农夫”飞机、在农田上空作了加喷料的飞行表演,还另开动一台大飞机,拉着周确等5名记者及中国朋友航拍了友谊农场的全貌。在场的人都很佩服周确的英语口语会话能力。

在对外采访中,周确不仅能熟练地使用英语,需要时还可以用俄语、日语、柬埔寨语等日常口语和当地人打招呼,接近感情距离。在他52岁时,他又突击学习了三个多月的西班牙语,最后竟能用其解决购物、加油、问路等实用问题。他说:“现在讲西语的已达6亿人,仅次于讲汉语和英语者、比讲法语的人还多,虽然很难学,工作需要就是我的努力目标。”在驻外两年半中,西班牙语成为他的“第二工作外语”。2004年,他通过了政治、摄影业务及外语方面考试,担任驻拉美西班牙语区、出自国内地方分社的首位摄影记者。

舷窗外的云层还在翻滚,收回自己的思绪,周确环视着这个“国际大家庭”里来自各国的朋友,他感到亲切而不是生疏。他有着和他们平等自由交流的能力,他并不以为自己比别人有什么高明之处,而是觉得这是一个记者理应具备的基本能力。这也不能因为自己是来自北大荒的小山沟而可以降低标准,而且应该做得更好----不要忘记,那里也是一个风流人物辈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