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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合欢(1)

尤凤伟

胶东地面历来被视为仁义之乡,民风淳厚,凡事有定规。只说婚嫁,人们崇尚一夫一妻,颂扬白头偕老,不纳妾。即使银钱铺地的财主人家也忌开其先。倘若女子一方因病疾等原因不能生育,则从嫡亲或旁亲兄弟房中抱一子过继。家族中行了文书,喝了酒,过继子便有了名分,往后或孝顺父母,或继承家业,一切均与亲生无异。这各种亲情结构在当地甚为时兴,也大都父慈子孝过得和和顺顺,使人体味到蕴于这方水土中一种别样的温馨。

但凡事都有个例外,有例外方有文章。公元1943年之秋,夏庄财主夏世杰一鸣惊人,从龙泉汤集上讨回个小女子做了偏房。

且年岁又极不相当,夏世杰已四十有余,那女子方二十出头。夏世杰自觉无颜以对乡亲,这次娶亲没大操大办,只牵条毛驴将那女子驮回入了洞房了事。尽管如此,他的这种有悖于世俗乡情的行为仍使当地人耿耿于怀,将其划人骄奢淫逸之乖张类,只是在过了若干年以后才将此事渐渐淡忘。这当间夏世杰好自为之,对外谦恭平和与人为善,对内尽守夫道勤勉于正偏两房之中,倒也从容消停,相安无事。如果不是后来的土改,他这一鸾双凤的日子还将无限期延长。

各地土改大同小异,三部曲:先毙人(镇压恶霸地主),再共产(分配土地、房屋、财产),然后发动参军参战(保卫胜利果实)。夏庄是大村,土改工作队由县里一位姓卜的部长挂帅。一开头,工作便风风火火地进展。

毙人,夏庄毙的是首富夏之森。说夏之森是恶霸并没冤枉他,只是末见得已恶霸到够掉脑袋的份儿上。他没有血债,也没有过妇女(如真有这般罪过旧衙门也难说能饶过他)。他的主要恶行是揍人,依仗曾学得的几路拳脚,揍家里的伙计,揍与他不睦的村人,连他的兄弟老婆也没少挨他的巴掌。打人自然就打出了民愤,何况他还十分吝啬,极少接济穷人,为富不仁。斗争会上口号一呼,苦主的眼泪一流,就使人觉得这人确实已十恶不赦非杀不可了,于是就毙了夏之森。

接着便开始斗争夏世杰。与夏之森相比,夏世杰在村里人缘好,较开明,少有人没向他借过钱、粮,因此没多大民愤。在斗争他之前,工作队和贫雇农团没打算与他过不去,估计无非是揍几下,让他承认确实剥削了穷人,然后没收其全部财产了事。想是这般想,可真到开斗争会时,情况就有了逆转。夏世杰站在台上,他的两个娇艳的妻妾一左一右站在身边,如同一秆枝茎上开放的两朵花。这画面,使人们本来淡忘了的又突然恢复了记忆,这记忆犹如惊梦:噢,狗日的夏世杰,原来他不单单比俺们多地多房多牲口,还比俺们多老婆啊(何况两个老婆又是如此的花容月貌)!这直观的画面使每个青壮男人的胸口发堵,他们简直难以想象一个男人在夜里搂着两个老婆睡觉是怎样的一番风光,而夏世杰竟如此这般地消受了若干年,真是太“他妈妈”的了。如果说当初人们对他的纳妾仅属道德上的谴责,那么今日就定然不是那么回事了。

事情也属该然,头一个上台控诉的是光棍夏发子。夏发子不仅是光棍还是个二流子,夏庄的人见他出动就知有好瞧的了。果然,他上台左右开弓先掴了夏世杰两个耳光,动作之麻利令人叹为观止。这是揍已成死鬼的夏之森练出来的。打完耳光便开始控诉起来:狗日的夏世杰呀,你他妈一个人干俩老婆,扒下裤子看看是不是比别人多长了个呀?你他妈吃着碗里的占着锅里的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你他妈知不知道俺夏发子快四十岁了还没尝到女人味儿遭的那份光棍苦呀!这时有人领呼口号:真可怜人哪!夏发子看到领呼口号的是贫雇农团主席夏树礼。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转向坐在主席台上的工作队卜队长说,卜队长我向你们工作队提条意见行不行?卜队长说夏发子同志现在是人民当家做主有意见只管提。夏发子说好我提,我的意见是把夏世杰的老婆分给我一个,叫俺也能有个家口过日子。卜队长听了一怔,整个会场也立时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夏发子能提出这样的一个要求。分人,土改政策条文上可没有这一条。夏发子见卜队长没表态又说,卜队长你可得为俺们贫雇农们做主呀,俺夏发子三辈要饭是贫雇农里头的贫雇农呀,土改俺夏发子冲锋陷阵是有功之臣,分给我个老婆也是应该的呀!这时下面又呼开口号:分给他,分给他。这时卜队长站起身走到台前,他先咳了几声,然后向大家挥手说:我们接受夏发子同志的意见,分给他。

就这样,卜队长当众一句话,就结束了夏世杰的一夫二妻制。

斗争会之后,工作队与贫雇农团又开了会,专门研究怎样来分夏世杰的老婆,即分大的还是分小的。按说分人毕竟不同于分财物,应该听听那一男两女的意见,但没有,因有人不同意,说凡事要和地主商量那还算闹土改闹革命么?会只开了一袋烟工夫,便做出决定:分出夏世杰的小老婆跟夏发子过。大老婆是原配,明媒正娶,留给夏世杰。这么分也不能说不对,恐怕谁分也得这样分。当把这个决定通知了夏世杰,他直掉泪。卜队长训斥他仍然坚持封建堡垒。他还是只哭不语,其实他是有苦说不出,平心而论,他愿意和小老婆一块儿过。大老婆是他明媒正娶不假,可自成亲起两人就合不来,感情很淡,这也是他后来纳妾的原因所在。与此相反,他与小老婆却是情深意笃。小老婆姓吕名月,是龙泉汤集上出名的俊女子,又进过学堂,当年夏世杰托媒人去她家提亲,她父母并不情愿将闺女给人家做小,是她自己拿主意嫁过来的。宁为俊杰妾,不为懒汉妻。这是她的信条,对错另当别论,但也说明她确实将夏世杰当着俊杰看了。以后的日子,除了一如大老婆夏世杰未能让她怀上孩子这一桩遗憾外,她对他依旧倾慕,依旧一往情深。

是个便于记忆的日子,公元1947年元旦,夏世杰的旧婚姻组合在这一天解体。这是步入冬季后头一个阴霾天气,很冷,天空中飘着稀零的雪花。夏发子来领走了吕月。具有意味的是他穿的那件蓝绸长褂也是分得夏世杰的,只是他个子比夏世杰矮,身子骨也不如夏世杰浑实,大褂穿在身上几乎拖到了地面,磕磕绊绊行走困难,但这并没妨碍他顺顺当当领走已经属于自己的女人。

也在这同一天,夏世杰和他大老婆搬出了自家大院,住进重新分给他的位于村头的一间草房里,至于土地,也按政策分得了一份。家境与从前自然不能比,但日子总还能过下去,按照世代贫苦农民“三亩土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康标准,夏世杰也应知足才是。

也难说夏世杰知不知足,更难说他有没有后来被人指责的反攻倒算野心,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确实没有从内心安于现状。他日夜思念离去的吕月,难以自持。白天,他神情恍惚,如同丢了魂魄,干什么都颠三倒四,夜里一躺下便如死去一般,再过一会儿便开始“月,月”地呼唤不止,睡在他身旁的大老婆听了一阵阵伤心。

起初她本以为吕月走后她会得到一个完整的男人。尽管已经成了穷人,但毕竟结束了以前那种感情破碎的日子啊,然而当她独睡这个男人身边听到他痛彻肺腑的呼唤声,她的心便死了。

村里人看见的是另一番景象:冬日的阳光照射着村外一片皑皑白雪,雪之上伫立着一个人影向村后一座房舍久久凝望,那就是夏世杰。他看的是夏发子那座如同戴了顶白帽子的房。这景象再清楚不过向人显示:狗日的夏世杰心怀异想。终于有一日,夏发子跑过去将他狠揍一顿,从此这画面才消失。

冬季将了未了时,夏世杰的大老婆大病一场,病好后便回了娘家,临走给夏世杰丢了话:她不会再回来了,只当她死了。夏世杰没有挽留,只落下几滴眼泪。后来又听人说:那女人回娘家不久便跟自村一个打铁的男人闯关东去了。

夏世杰迎来的是一个无限寂寞的春季。他开始默默耕种,他对农活并不生疏。在整个冬季他的“异想”并没有如愿,他始终没有看到吕月。

一日,夏世杰在地里耕种,融融日光突然照得他心路畅亮;当初分走一个老婆确因多出了一个,而如今,分的分了,走的走了,他倒成了光棍儿。在这种情况下,他觉得应该把吕月归还于他,这才公道。这一想法使夏世杰兴奋得浑身发抖,摔掉手里的镢头便往村子跑去。这时工作队已经撤走,一切权力归党支部,贫雇农团主席夏树礼当了书记。夏世杰到村支部找到夏树礼,一五一十地讲了自己的要求,夏树礼的答复很坚决:不行。土改成果不容破坏,分给贫雇农的一草一木都不准倒算回去,何况一个大活人?另外他也表达了这么一层意思:如他夏世杰想再娶老婆,村里不会干涉。

夏世杰如痴如迷,夏树礼的话又使他生出奇想。他径直往夏发子家奔去,他要找夏发子说话,他要告诉夏发子,他愿意出钱出力帮他另张罗个女人,只要他答应将吕月让出来。开门的是夏发子。虽然土改使他的收获颇丰,但那二流子习气并未因此而改变,耕种大忙时节不在地里,却在家里悠闲逍遥。他见是夏世杰先是一愣,没等张口,夏世杰便满脸赔笑地说了自己的意思,他开始没听明白,等明白过来顿时火冒三丈,大骂不止:你狗日的没黑没白地惦记着我老婆,异想天开哩,我老婆嫩乎乎的可我心,你送个黄花闺女来我也不换哩,趁早死了心,快滚吧!“砰”的一声,夏发子将他关在了门外。夏世杰呆了,木人似的在夏发子门外站了半晌。

夏世杰完全陷入绝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