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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合欢(2)

这一年不是好年景,一开春便旱,等不来雨。庄稼是靠浇水播下种。苗儿出不齐,出来的也长不起秆儿。人们面上露出对灾年的恐惧。前方还没打完仗,须不断从解放区补充兵员。夏庄已走了好几拨青年人,有的已经“光荣”了。到了夏季,上面又让村里出一支担架队。支部加紧动员,好不容易才凑够数。其中也有夏发子。

动员夏发子也好费一番周折,开始咬钢嚼铁不去,理由一万。

后来夏树礼亲自出面,问他:你是翻身户么?他说是。夏树礼又问:你分了那么多“果实”,自己不保卫,难道要夏世杰这号人去保卫么?夏发子接话说,我正是因为夏世杰才不能去的。夏树礼问:咋?夏发子说:夏世杰那狗日的总惦记着我老婆,我出佚走了,不等于把老婆交给他了么?夏树礼想想觉得夏发子的担心有道理,当即表示,一切由支部负责,保证叫夏世杰的脚踏不进你家的门槛。夏发子无话可说,跟着队伍走了。

如果没有夏树礼那颇具权威的一诺,夏世杰在夏发子出走的那个夏季里定会如愿以偿。他庆幸这一天赐良机,担架队开走那天,他心醉神迷地期待着天黑,然而还不到天晌,夏树礼派人将他叫去,等从支部出来,夏世杰已万念俱灰,连路都走不稳当了。若干天后他终是见到了吕月,在村外田野,光天化日之下,隔着好几块庄稼地。吕月也看见了他,两人默默相望,都流了泪。

中秋节之前,担架队回来了,人们惊异地看见这伙走时腿脚矫健的青壮年回来几乎个个都一瘸一拐的了,像一批“荣军”从战场上下来。他们诉说原委:家乡干旱,而前方却阴雨连绵,几乎白天黑夜都在雨水里泡着,到头来便糟蹋了两条腿。人着了病,脾气就坏了,说着说着就骂开了,有的边骂边哭嚎,说这辈子算完了。

要说完,夏发子是真完了,刚得了个老婆,还没稀罕够,就没本事了。他原本便懒,如今这样,更不愿动弹了,家里地里的活全由吕月一人操持。愈不愿动弹,腿便愈往坏处发展,到了冬季,连大门也走不出了,整日躺在炕上哼哼唧唧。年景不好,吕月也不是把伺弄庄稼的手,一年下来,没装进囤子几颗粮食。恐怕连年关都吃不到。夏发子很清楚自己的好日子完了,只是他未料到属于自己的美好时光竟像兔子尾巴般短暂。

胶东的大片原野又重新被雪覆盖起来,从北海刮过来的寒风不间歇地摇撼着雪原上的每一棵树木,发出凄厉而单调的声响。

对于缺衣少食的庄稼人,冬天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漫长季节。为最大限度地减少食物的消耗,人们像一个个人蛰的动物蜷缩在炕头上。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一座座村庄无声无息死去一般。

然而在这个空前死寂的冬季里夏世杰却成了惟一活跃的一个,如同一只提前叫春的猫,这个冬季焕发出他身上压抑已久的全部活力。他正全心身地投入做一件事,那就是与离开他已一年之久的小老婆吕月的幽会。这事夏发子是知道的,与其说知道不如说合谋。夏发子是个十分现实又十分乖觉的人,当他确信自家已面临断炊之危同时又确信不会很快再有第二次土改给他送来“果实”时,他终于做出一个决定:向夏世杰妥协,允许他来与吕月相会,条件是每次来都必须背一升粮食。夏世杰一口应允,感恩戴德。两个男人为一个女人的谈判是触目惊心的:你是狗地主,我是贫雇农,你明白么?我明白。

她是我老婆,过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你明白么?我明白。

天黑透了再来,不能叫旁人看见,明白么?我明白。

要是走漏风声,我就告你他,让公安上把你毙了,明白么?我明白。

粮食给够数,每回我都得过秤,少一两一钱也不中,明白么?我明白。

你老婆,我操你祖宗,你明白?我……明白。

一冬日天短,日头从村西雪地上落下不久,真正的夜便降临了。

这时急不可耐的夏世杰便走出家门。村街空洞洞的,只有地上的积雪映着短促而肮脏的光亮。夏世杰缩缩紧贴粮袋的脖子,往下拉拉帽子,也就差不多将整张脸埋藏起来。他开始走了,先朝村外走一阵子,这是与夏发于家相反的方向,如果没遇见什么人,他再返身回村,一直走向村中,依然是躲躲闪闪,瞻前顾后,如同一个胆战心惊的嫖客走向妓院。

真实的情况也和嫖妓差不了许多,进门后首先须交割嫖资,他将粮食背进夏发子的住屋,放在炕上,让他验看。夏发于是极其苛刻的,每回都挑剔不止、不是嫌粮食成色不足,就是嫌粮食晒得不干。他验证般将一粒粮食投进口中咀嚼,一边咀嚼一边骂骂唧唧。

夏世杰始终不声不哼。站在炕前等着,直等到夏发子将嚼烂的粮食咽进肚子里,他知道该过秤了。过秤的过程同样也不消停,他提着粮袋称,将秤杆伸到炕上,让腿脚不便的夏发子看。夏发子不急不慢,眼珠子在秤杆上来来回回滑动,如同在看着一本大书。他不说行了,夏世杰就得永久地提着。这个漫长的过程对夏世杰无疑是一种折磨,可他仍然默默地忍受着。吃苦在先享乐在后,这是中国人信奉的一句真理,而夏世杰明白此时此刻他也正在为此而身体力行。过完了秤,将粮食倒进屋角的缸中,苦就算吃到头了,夏世杰再向炕上看时,夏发子已经不见,他那瘦弱的身躯从头到脚让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如同被一个突然到来的浪涛淹没。于是夏世杰松口气,拖着业已疲惫不堪的身子去到对面屋与等在那儿的吕月相会。相会的情景自不言而喻,两人搂抱一起,边哭泣边诉说边干那桩事,可谓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似乎只在一瞬,便到了夏世杰该走的时辰,依依分手时夏世杰总说:等着我,明天我还来。吕月也总是含泪点头。当初嫁他时她将他视为俊杰,现在看俊杰倒未必是,而说他是情种倒是受之无愧的。

这个冬季,是夏世杰生命之火熄灭前的一段最美好的时光。

同样是便于记忆的日子:一九四八年正月十五。夏世杰与吕月在夏发子家的东炕上双双死去。见证人自然是夏发子。

那晚夏发子对夏世杰大发雷霆,他曾对夏世杰讲过,过节这天不要来,他要和吕月一起过十五节。可夏世杰竟不顾他的禁止来了,这是其一。另外,那晚复世杰背来的粮食确实不足数,且粮中带秕,这是他所不能容许的,他怒喝夏世杰滚回去。夏世杰苦苦哀求,说家里再投一颗粮食了,能变卖的也都变卖了换成粮食。最后夏世杰从口袋掏出几枚铜钱,说以钱顶粮。夏发于在心里合算了一下,觉得顶足一升粮食有余,便应允了。于是夏世杰便去对面屋找吕月去了。按通常情况,一个时辰之后,夏发子咳嗽一声,那边便明白到时辰了,不一会儿夏世杰的脚步声便响起,从屋里响到院子,最后到了街上。可这一晚反常,夏发子咳了一声后好久不见动静,又接着咳,那边依旧无声无息。夏发子忍不住开骂:狗日的越来越放肆了,快起来给我滚!骂过,他侧耳听听,仍无反响。这时他突然意识到其中必有蹊跷,赶紧拄着拐杖过来查看。

夏世杰和吕月是服毒而死,两人赤身露体紧紧抱在一起,分都分不开。这事轰动了全村,许多人争相去看现场。区里公安的医生也去了,经一番仔仔细细地查验,最后在鉴定书上写道:吞咽砷石而死,死前曾有交欢。鉴定写得如同诗文。

殡葬事宜自然要按当地习俗办理,但因死去的这双男女情况的确有些特殊,在如何埋葬上便发生了争执,有人说鉴于两人曾是夫妻,而且身子紧抱一起难以分开,挖一坑合葬十分简便;而有人则坚持反对,说吕月与夏发子才是合法夫妻,如不分是非将两人合葬,不仅夏发子不通,事实上也是对土改的否定。支书夏树礼认为后者的意见具有政治原则性,遂拍板分葬。

夏庄俱为夏姓,无有一杂。但夏姓却有不同的支脉,夏世杰与夏发子同姓不同宗,坟茔不在一处。一在村前一在村后。经过一番处置,终将紧抱一起的夏世杰与吕月分开,夏世杰埋于村前,吕月埋于村后。两座新坟隆起,遥遥相望。这显然不合他二人的心愿,但自古死人不能奈活人何。

直到过了二十余年后的1972年,农业学大寨运动在夏庄轰轰烈烈开展,向荒山要地,向死人要田。后者自然是指坟茔。村支部做出决定,将村前村后两处坟地一起迁移至村西的一道山冈上。

撇开学大寨不讲,掘祖坟是操祖宗的事体,历朝历代的法典,掘人祖坟犯死罪不赦,何况掘自家祖宗的坟茔。这时有人想到了来夏庄上山下乡的知青,这样的事何不叫他们去干?说与知青,他们倒不在乎,在城里造活人的反造大了胆子,区区死人自不在话下。说干就干,一时间村前村后尘土飞扬。

只说一个叫杜心的知青,当挖到夏世杰的坟时多说了一句话:这坟里埋的主是世上少有的情种哩。别的知青立时有了兴趣,刨根问底。杜心就将房东给他讲的土改时的事一五一十讲给大伙听。这个寻常又不寻常的故事竟使这伙少男少女颇受感动,站在坟前久久不语。后来一个女知青突然提出一项建议:趁这次迁坟之机偷偷将他们合葬一处,也算替他们实现了生前夙愿。这个建议立刻得到全体知青的赞成,随后就这么做了。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新坟造好之后,知青们想留下一个标记,便从附近山冈上挖了一棵小树栽在坟前,浇了水,后来这棵树便长活了。

岁月一年年流逝,小树一年年长大。终于有一年这棵树开花了,一朵一朵,红簇簇的,十分美丽。知青们向村人讨教,问这是什么树。村人回答说,他们当地人叫马缨花,至于洋名叫什么就不清楚了。村里人十分纳闷怎么在这儿凭空长出这么棵树来,知青们缄口不答。

当晚,那个叫杜心的男知青翻开了字典,想弄清楚坟前那棵当地叫马缨花的树的学名究竟叫什么,他终于查到了,看过之后,立刻欢呼起来,对大家说:你们知道马缨花的学名叫什么吗?叫合欢。多么巧啊,栽在他们坟前的树是合欢……啊,合欢!

知青们立刻把脸埋在字典上看起来,上写:马缨花,学名“合欢”,又名绿化树。豆科,落叶乔木。主产于我国中部。喜光,耐干燥瘠薄,木材红褐色,纹理直,结构细,可制家具、枕木等,中医学上以干燥树皮入药、性平、味甘,功能安神、解郁、活血,主治气郁胸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