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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写在激情燃烧的大地上(2)

沿着中央大街,我们又走到松花江畔,对着这条大江,白羽的心中涌动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旋律,就是唱着这支歌,他一手拿笔一手拿枪,投身挽救民族危亡的战争,到了延安又上了太行山;他又是一次次跟随部队穿越这条大江,追击敌人,夺回人民的土地。他说,他曾在哈尔滨的松花江畔观看过“武开江”的壮阔场面,他这样描绘:“我看到江中青色的大冰块迸裂,无数的冰块森然耸立,而后从那断裂之处涌出黑色的巨流,像黑压压倒塌的城墙一样,汹涌而来,澎湃而至,整个江面裂成无数冰块。浩浩荡荡的大江在放声高唱,冰凌在你撞我我撞你,你推我我推你,旋动着清脆而嘹亮的卡卡--卡卡声。”这时,白羽扶着手杖面对着大江,神情庄重肃穆,大江反映的阳光把他的脸镀成一片金辉,他真像江畔一尊永恒的雕塑。

白羽夫妇又和我们一起渡过松花江,在太阳岛上找寻那一栋俄罗斯式的小木房。那一栋栋绿树环绕花圃装饰的小木房,是当年俄罗斯人的别墅,现在已改建成疗养院和招待所。白羽回忆,大概是1946年,周立波就是在其中的一间小屋里埋头创作长篇小说《暴风骤雨》。他曾到这里看过周立波,他们在太阳岛的林间散步,立波给他讲小说的情节,倾听他的意见。后来这部以黑龙江省尚志县元宝屯的土改斗争为素材的小说得了斯大林文学奖。1950年这两位文友又一起参加了中苏合拍纪录片的工作,白羽撰写《中国人民的胜利》,立波撰写《解放了的中国》,苏联作家西蒙诺夫也参加了合作。这两部片子荣获了斯大林文艺奖,成了中苏友好文化交流的一段佳话。白羽说,立波是一位1934年入党的老革命,他不愿当官,1947年以后专职创作,很勤奋,很有才华,还懂外语,自己写还翻译外国作品。可惜文革中他惨遭迫害,1979年去世了。因为没有确认周立波住过的房子,白羽有些伤感,他说:“立波是很值得纪念的。”

到了哈尔滨,白羽还惦念一位作家,就是出生呼兰县在哈尔滨开始创作生涯的萧红。当年萧红冲破封建家庭的束缚来到哈尔滨开始自由的生活,走了很远的路程,而我们从哈尔滨到呼兰用了不到一小时。在路过呼兰河时,白羽下车在桥上观望,他感叹,这是一条不大的河,可萧红写出了一篇大作品。在呼兰那座萧红曾生活过的农家院落里,白羽仔细地倾听萧红纪念馆工作人员的介绍,扶摸萧红用过的书桌,端祥她的汉白玉雕像,在她玩耍过的菜园子里漫步。他说,我认识萧红是在1938年,那时他和萧军、端木蕻良、艾青一起在山西临汾的民族革命大学任教,她才27岁,已经是很有名的作家了。白羽在八路军办事处刚见到她时,乱机就来轰炸,他们躲到防空洞里交谈,萧红很热情,对他像小弟弟一样。白羽说,当时她问我到哪里去,我说到延安去,然后再打回老家去,她很羡慕,也很赞成。那一次别人和我谈得少,她和我谈得多。第二天,我们就分手了。我跟八路军走了,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她经历的人生苦难太多了,四年后就在香港去世了。消息传到延安,我们都很难过。白羽说,1956年我去香港,还专门请新华分社的同志领我和老舍一起到浅水湾找到了萧红墓。那是一个很小的地方,有几根树,很荒凉,看了很难过。他还说,萧红很不容易,从那样的家庭出走,写了那么多好作品,对旧世界是一个叛逆者。白羽在纪念馆的留言薄上写下这样的话:“萧红的一生是抗争的一生,正因如此,萧红是不死的,她的灵魂永远燃烧在她的作品中,为后代人埋下火种、唤起希望。”

出了呼兰不远,我们便望见只有北大荒才有的广阔无垠的黑土地,还有那上面生长着茁壮的绿油油的玉米和大豆。白羽说,无论是周立波还是萧红,都因为他们把自己的根子深深扎在人民这片土地上,他们才写出了不朽的作品。其实,白羽也是这样,在他的心里“人民”这两个字最重,在近70年的创作生命中,他与时代同步,和人民血肉相连,不断地为民族唱出最壮丽最豪迈的歌。白羽发表在8月22日的《解放军报》上的散文《黄河的精髓》,是他的绝笔,他用最后气力唱出了时代的最强音:“望着滚滚波涛,横流直泻,其神魂,其气势,使我为之心胸开阔,仰天长啸。你,母亲的河流,中华民族的发祥地!巍巍然,浩浩然,苍苍然,穆穆然!”这是何等的大气磅礴,谁能想到写下这雄文的是一位垂暮的老人!

离开哈尔滨,我又陪白羽夫妇去了大庆。这是在昔日荒原上建起的一座辉煌的石油新城。走进炼塔林立的工厂,访问楼群成片的工人新村,在林茂花繁的公园散步,他兴奋地说,大庆的开发和建设是我们共产党人创造的史诗。对这片土地他有特别的牵挂。1965年秋天的一个深夜,西花厅打来电话,周总理请白羽同志去一下。周总理对他说:“有一件事,我心里很不安,大庆会战当时没有拍下纪录片。找你商量一下能不能补拍一部?”白羽立刻根据周总理的意见,调来了上海的导演张骏祥组成最强的摄制组,他亲自带队奔赴大庆。现在我们常从电视或电影里看到的王铁人跳进泥浆池和许多工人顶着风雪开进大庆的场面,都是这部记录片的片断,它们作为精典画面永远刻在共和国的历史画卷上。我们驱车百里来到铁人战斗过的1205钻井队,白羽用诗一样的语言对工人们说:“大庆人用自己热血沸腾的胸膛溶化了冻得铁硬的地壳,寻觅着深藏的地火,终于凭着一股干劲,喷出自己的石油,让共和国从危难中走向光明!”他鼓励在场的大庆作家,以大庆人的气魄和胆略,写下这部万代流传的壮丽诗史。那几天,他住的8号院的房间里的灯亮到很晚,他写下很长的日记,接着为许多干部题词写诗。他说,为大庆人服务,我高兴!

作为一位伟大的作家,刘白羽总是被激情燃烧,他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照亮了世界。他燃烧的激情就是他心灵中的圣火。他说:“我深知如果我的心灵里没有圣火在燃烧,灵感在召唤,我的人生之旅就寸步难行,我的艺术创造也无法幻想联翩。”

也许在这篇回忆文章的最后,我还应说到,白羽对我一个远方作者的关怀和教诲。白羽是我一生的偶像,我买的第一本书是《红玛瑙集》,少年时代我就梦想成为刘白羽一样的记者兼作家。后来我真的当了记者也成了作家,还当过地方作家协会和文化部门负责人。我亦步亦趋地以白羽先生为人生榜样。因一文之缘,白羽真的成了我的老师。1990年春天我写的一篇报告文学《大森林的回声》发表在当年9月号的《人民文学》上。作为主编的他很赞赏这篇文章,后来在全国的报告文学评奖中获奖。在齐齐哈尔市,我陪他见到了这篇报告文学的主人公--当年的伊春市委书记、现在的齐齐哈尔市委书记杨光洪。他赞扬他作为党的领导干部应有的品德和风范,同时希望我写出更多党的干部的好典型。那是在宾馆公园的小路上散步时,他说的。他得知武汉大学毕业的杨光洪保持每天读书记日记的习惯,他非常高兴。他说,在延安时他接触过中央的几位主要领导,他们都有读书的习惯,都很勤奋。在东北战场上,他和许多高级将领都是朋友,他们都爱读书,有时还和他讨论作家的作品。他看到过陶铸躺在病床上看鲁迅的作品。好读书,热爱文学,是我们党的干部的优良传统,应该很好继承。1992年5月我又在《人民文学》发表了反映黑龙江省的三位青年干部事迹的《跨世纪人》,白羽同志很高兴。他在当年16期的《求是》杂志上发表了评论文章《中国寄希望于跨世纪人》,他充分肯定了我的这篇作品。他还说,我们不仅需要跨世纪的年青干部,推进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事业,也需要跨世纪的艺术家,“以自己的诗情画意创造更多更好的作品,像恩格斯期望的那样,反映意识到的历史内容,把现代最革命的思想表现出来,以推动历史的前进!”他的话像警钟,时常响在我的耳边,让我没有放下手中的笔。

离开齐齐哈尔,白羽夫妇去牡丹江上镜泊湖,开始写他的《心灵的历程》,我回哈尔滨忙自己的事。匆匆一别,再也没有见面。这十多年来,我几乎每次到北京都在北京饭店门前走过,我知道白羽先生就住在这饭店后面的晨光街10号的红霞公寓。我却没有勇气走进他的家,向他请安,向他汇报!因为我实在没有什么好作品让他高兴的!

我真的很后悔!我真想会有这么一天,我再一次从那条小街上走过,汪琦大姐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白羽先生,慢慢地从院子里走出。他看见了我,笑了,一定招着手说:“你又在写什么!”

我会告诉他们,我现在就在你们当年住过的楼里工作,我当然会像白羽一样……

2005年8月28日于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