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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写在激情燃烧的大地上(1)

--悼刘白羽

得到白羽先生逝世的消息是在网上,真希望是误传。8月25日新华社发了电稿--“我党我军杰出的文艺战士刘白羽走完了89载的人生之路。”

白羽,我们十分敬重的白羽真的走了,我的心被沉重的阴云宠罩着。我急着要给沈阳军区的胡世宗打电话,相约去到北京,向白羽作最后的告别。他来了电话:“白羽留下遗嘱:遗体捐献医院解剖,不发讣告,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骨尘撒入大海……”北京是去不了了,我们相约都写一篇文章,回忆白羽1991年夏天的东北之行。

在风雪迷漫的解放战争中,白羽作为新华社的特派记者,他跟随着战斗的部队跑遍了东北的山山水水。他的代表作中篇小说《火光在前》和无数战地通讯就诞生在这片土地上。为了写回忆他一生战斗生涯的纪实文学《心灵的历程》,45年后他又回到了东北这片永远让他激情燃烧的大地。回忆在东北战场的那些日子,他总会说:“那真是豪迈的年代,壮丽的生活,也是我一生中最饱满、最幸福、最美好的一段生活。当时正处于中国黎明的前夕,我们正是从鏖战中迎接黎明。”

1991年那个明媚的夏日,当身材魁武、器宇轩昂的刘白羽走下火车,面对哈尔滨这个典雅秀丽的城市,他对身旁的夫人、战友汪琦说:“哈尔滨变了,一切都变了!”白羽这一生有两个城市对他特别重要,一个是延安,一个就是哈尔滨。那个难忘的岁月,每到战争的间歇,他总是回到哈尔滨,与汪琦见面,并抓紧时间从事创作。哈尔滨是他文学的发祥地,也是印证他们战火中的青春的神圣之地。我陪着他们找到了当年的故居--东北日报的旧址,现在道里区地段街1号黑龙江日报的老办公楼。当时汪琦大姐在东北日报当记者,就住在这楼里一间十几米的小屋,每一次白羽从战场上下来,都到这里和她相见。他对我们说,那时的每一次相见都是刻骨铭心的,那是从血与火的洗礼中回来,带着满身的硝烟,甚至带着伤病和她相见(有一次白羽从战马上摔下来,受了腰伤,战士们用担架抬着他行军),而每一次相见后的分别都可能是永别。白羽回忆说,有一次他急匆匆从战场赶回,而她到煤矿采访,他又不肯久等,正在犹豫中,汪琦回来了。白羽在《心灵的历程》中这样记述:

“她一把将大衣甩在床上,便迈着急速而细碎的脚步向我走来,--这是多么亲密的一刹那呀!我的心在簌簌跳动,我一阵风地迎了上去。我看到她的眼睛是多么明亮呀!像两点鲜活而闪烁的火星。我拉着她的手,我觉得她的柔软的手那样冰凉,在这个时候只能发出短促的语言:‘你还没走?’‘在等你!’”

“她是从冰雪中来,从寒冷中来,她还穿着那身黑色的棉衣,脚上蹬着细长的马靴,她长长的头发像清风、像流水一样披到肩上。我仔细端详,她黑了一些、瘦了一些,正因为这样,她的两颗眼睛显得更大、更亮了。”

后来,我在白羽的书上看到了1947年白羽和汪琦在哈尔滨的一张照片,汪琦就是这身打扮,头发长长的,眼睛大大的。这位延安时的文艺战士,一直得到周恩来同志的关怀,受他的委派,她到《新华日报》和《东北日报》工作,解放后在《人民日报》工作,曾任记者部副主任。文革中因表达了对江青的不满,身心受到严重的伤害。我陪白羽和步履蹒跚的汪琦从省报老楼走上霁虹桥,重走当年每次他们分别时走过的路。看着桥上涌动着的车流人流,望着桥下呼啸而过的火车,白羽说:“汪琦从来没有阻止过我,但离情重重,像每次送我出征一样,站在霁虹桥头默默地望着我走去、走远,渐渐消失在人海中。我当然又回到战火纷飞的战场。”和我一起陪同白羽夫妇的胡世宗同志回忆,“白羽像影视导演那样,让汪琦重演当年那一幕,向东方挥手作告别状,桥下的火车喷吐着白烟黑汽,弥漫着往事情境,白羽一次次伏身拍下汪琦挥手的镜头。这情景是那么感染人,连过路的行人都驻足观看,不知这两位老者演出的是那一出戏。”这次重访霁虹桥后,白羽还写了一首诗:

冰雪烽烟往日情,霁虹桥上费叮咛。魂系萦梦魂难断,泪渍难温泪更倾。

不舍死生离索苦,焉能重见笑轻盈。堪怜白发寻踪迹,万里红霞放早晴。

白羽把这首诗收录在《心灵的历程》中,但是他没有记下霁虹桥下的伤心事。他和汪琦的第一个孩子,就出生和夭折在离桥只有百米远的铁路医院。我和他们一起在这座绿树环抱的院落里寻找这块伤心地--一栋俄罗斯式的砖房。汪琦说,那男孩出生时哭声很响,是个俄国医生接生的,我记住了那双毛绒绒的大手。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孩子多病,十几岁就死了。可能是因为战争,他先天就营养不良吧!那个时候,前线天天有许多战士牺牲,我们死了个孩子,也算不了什么。汪琦淡淡地说,但我发现她一走进这个院子眼里就汪着泪,而白羽一直紧紧拉着她的手。后来我在《心灵的历程》中看到白羽以“心灵的悲怆”为标题用了五节的篇幅写了为抢救患了严重的心脏病的这个在哈尔滨出生的儿子滨滨而付出的巨大的感伤。那是滴着血泪的文字,凡读过者无不动容。白羽是中国最富激情的作家,在获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第二个太阳》中,在他的哙炙人口的精典散文《长江三日》《日出》中,我们更多地感受了他的战斗的激情、革命的豪情和对壮丽事业的衷情。而这次在和白羽的零距离接触中,我更多地感受他的亲情友情和儿女情长。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那句诗:“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大凡伟大的作家无不具有伟大的人性和人道主义的情怀,而像白羽这样的革命作家也一样。

1994年12月,白羽给我寄来有他签名的《心灵的历程》,那书的第一页上写着:“1994年2月8日,我亲爱的伴侣、战友汪琦突然逝世。这部书是在她的支持下写作的,书名也是她选定的。现在我怀着沉痛的心情,用这部书来纪念她。”读着书中他们共同人生经历的故事,回忆着我陪同他们在哈尔滨访问的日子,汪琦那高贵的身影、那慈祥的面容又一次闪现眼前,我禁不住热泪长流。

作为随军记者白羽走过祖国的无数个城市,但是他和汪琦对哈尔滨总是怀有特殊的情感,那一天我们沿着中央大街向松花江走去。他说,哈尔滨是美丽的,尤其是在冬天。整个城市是纯洁的白色,那时中央大街两旁的小巷都是俄罗斯式的院落,屋顶是白色的,板墙是绿色的。经常有马车在街上跑过,响起一阵铃声,卷起一片雪雾。真是富有诗意。白羽记得中央大街上有大玻璃窗的花店,总是鲜花盛开。还有一家很气派的俄文书店,他还在这家书店买了一本西蒙诺夫的《日日夜夜》,没想到他在访问苏联时和西蒙诺夫成了朋友。在中央大街上,我们找到了白羽曾住过的“像鲜红的天鹅绒包裹起来的”马迭尔饭店,当年每次和汪琦见面都要来这里吃一顿西餐。享受战争间隙的宁静和优雅,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奢侈。又是在这里,黑龙江省委书记孙维本和副书记周文华同志一起招待白羽夫妇,他们说:“解放战争时,我们都是中学生,就是读了白羽同志的文章,受到感动受到鼓舞,才参加革命的。”也来参加宴请的戴谟安副省长告诉白羽,50年代他在莫斯科留学时曾听过白羽同志的报告。白羽想起来了,那是1958年他去苏联访问时在莫斯科大学给中国留学生作过一场报告。这次宴会后,白羽还欣然命笔,为马迭尔留下纪念--“我来寻旧梦,今日胜当年。”厨师们为他们夫妇雕了一只晶莹的冰鹿摆在餐桌上,祝福他们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