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中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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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随读随写(6)

读余奇的诗最需要理解的是这一点:人生的优患,命运的坎坷、痛苦和欢偷,再加上云南这个地域特殊的自然环境,它的雄奇与秀美的结合,浓丽与苍郁的调谐,造就了这些诗篇的特殊美感。一些诗咏的是自然景物,却不是与具体的人生无关。《太阳、星星、天宇》是纯粹的抒情诗:千万个太阳在各自的时空飞旋,即使停止燃烧也留下运行的轨迹,“有的在沉默中殒落,有的在燃烧中升起,生命的歌,永恒而状丽。”这诗句传达的是一种境界,一种人生态度,我们从中不难领悟到生命体验的抒情式的抛射。这样,我们阅读这首诗所得到的,便不仅是关于天体的深邃浩淼的感受了。

尽管这位诗人在生活中有过不平常的经历,但关于苦难和困顿他却甚少涉及。读他的诗需要把握的是他的理想精神。那一首《祝福》是简约的,但却是感激生活的真情流露。他未曾借助于中年得子的悲凉托出他的人生慨叹,却只抓住他的喜悦为时代祝福。《四季》讲的是生命,时空有机而永恒的结合,它们始终逃不脱“荆棘编成的那个圈”,应当说是有些悲观了,结语却反过来否定那个圏:“心,依然在根根剌破青天的针芒上,执着地唱出了太阳的恋歌”。还有《规律》,惊恐、迷乱、幸椹、殒落的秩序里,出现了一个美丽的休止符:“纷呈不完美中的完美”。省略的是那些具体而琐碎的事实,突出的只是这种始终不变的热情和乐观,这是一个理想者的不可改变的“积习”。

当然,余奇的激情诗篇之中也包孕了他所生活年代的真实内容。但这一切始终被他钟情的美所包裹。虽然他美化了他所经历和拥有的一切,包括苦难和悲辛,但由于他对生活赤子般的忠诚,有时也含蓄地喷射出有节制的愤怒一一因为诗人毕竟有着一份热爱和憧憬,可以把他的《入魔》看作是他对肆虐的抗议,他质问那个左手捧着圣经右手握剑的先知:既然真理在你手中,为何提着那柄阴森森的长剑?回答几乎是无情的宣判:“异教徒都该下地狱”,先知在诗人的嘴上铆上铁板。这描写当然是想象的,但我们不难从中看到诗人的耿介,以及沉痛思考的闪光。

要是说《入魔》是面对历史和现实的发言,那么,《变奏》则是面对内心的发言。这同样是一种浪漫式的浮想:“良知最后一次轻微的颤憟,蜷缩在阴暗角落的皱折里,分娩出兽性的疯狂,终于,编织出一张自我毁灭的网”。这是一个向着灵魂发出的警号它说明此刻被我们称之为理想性诗人对于丑陋(从历史、社会到人的内心世界)的抗争精神。在余奇的总体乐观背后,有他一份深沉的悲凉。

余奇很少直接指出他所触及的现实种种,这正好证实他之所以属于浪漫诗人而不属于写实诗人的原因。他有一种艺术力量能把生活的全部真实性予以改造,使我们面对的不是那种原来样子的欢欣、痛苦或悲哀,而是一种美丽的转换,即前面说到的“包裹”。这一点,《珍珠》一诗的构思及写作均具典型意义。蕴蓄的爱,震颤殷红的血,团团冷艳的光华的燃烧,晶莹、剔透、玲珑、浑圆而美丽,这就是珍珠。在诸多同题诗中,它的表现是奇特的,全部的苦难和创伤,都在这冷艳的至美中得到提升和净化。

一位做梦的诗人,尽管他有许多实在的对于现世人生的把握,但他似在刻意追求某种有意的省略。他只是把目光投射在他所愿意看到的期待和追求,投射在大西南的丰富、美丽和无边的奇幻上面。用他独有的审美的目光,用他不老的爱心,使一切现象具有了他所期望的形态和内涵,这就是余奇“沉思”的产物,那里鸣响着只是属于他自有的声音一被风雷打磨成道劲的年轮,老了的是天,不是我们。

16.低音的辉煌

在艺术获得一定自由度的年代,应时而取开放的姿态并不难,难的是基于自身的条件和追求而体现出来的坚定性。因坚持而对周围世界的新的更迭漠然甚而持排他的态度;或是忘却或放弃自己而一味盲目地追逐新潮,最终都会给艺术的创造带来不幸。一个素质良好的艺术家和诗人懂得在艺术潮流的涌动中既不违逆时势,又不违逆自身,他会在顺应潮涌的同时充分坚持和发挥并最后完成自己,随波逐流说明的恰恰是人生和艺术的未成熟情势。瞬息万变的经济时代,对于艺术把言是它在坚持与变革中寻求新境的恰当时机。富有机变能力的艺术家在这种关键时刻拥有的不是莫衷一是的怆惶,而是对于自身的机智的调整以及对于艺术个性的完成和突现。

能够在新潮迭起的状态中坚持自身是艺术上富有信心的人,他不会成为潮流的对抗,而只是在潮流中更为清晰的体认了自己。这些年,人们目睹了太多的浮躁和轻狂,因而格外看重这种变幻中的坚守和完成。眼下我们谈论的诗人,依然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昨日的记忆和今日的困顿带给他不比现在的青年人更少的内心创伤,他也有沉重的声音,感到了“空间残酷”,凝眸对视而无法靠近,感到了“路灯与黑喑相互阻隔”的无边的孤独(《距离》);他心中横过一条古河道,那里有“一痕瘦瘦的岁月”浅浅流过,河滩无望等待而桨橹不见(《古河道》)。正是在这样的几乎无法到达、不可期盼的境遇里,诗人在悠长的时空间距之中听到了一个奇幻的“低音”的潜响:

玄色的深沉如一对鹰的翅膀;

瑰丽的凝重是滴血的花园;

在充斥着夸张的髙音的年代,对于“低声”的倾心,的确显示了对于“神奇的魔幻”的追求。但告别了矫饰的高音却与绝望无涉,它是那样地令诗人感动,因为它让人在子夜的无边暗黑之中“找到久违的思念”。诗人在容易理解为消沉的灰色中寄寓了积极的精神,他感到:“这是一份奇异的幸福,情绪因此丰采而饱满”。

这也许是一曲奇特的音乐,而这音乐仅仅属于这位诗人。他没有模仿他人的时尚,以渲染苦难或倾听悲哀来装饰自己属于新潮。但他也不是按照习常的陈旧方式显示自己的欢乐,他只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心灵空间中划出自己的“低音区”,而从中发现独有的凝重和绮丽。辉煌产生于苦痛,这是这首诗与众迥异的地方。我们默诵它那警语一般的诗句:“不要低声哭泣,宁可彻夜失眠”,便不难发现诗人独立的审美理想和审美追求。

谢春池在理想动摇的年代坚持着他的理想主义。最能体现这种理想的是《即使冬天,海也歌唱》。在这幅诗画的画面上,展现的是那灰色的苍茫:结冰的海岸,落雪的沙滩,冻结的大陆,这是一个荒凉的季节。然而,即使冬季海也涌动着它的脉搏和旋律,一曲悲凉的赞歌。在这里,诗人显示了他的诗意的母题:苦难中的辉煌和强悍——

仿佛,冬天的海,是一个孤独;

因为孤独,它歌唱。

让死寂的冬天有暖意有生机,在冬日灰色而沉郁的天穹下,他点起一星火苗,那是一簇鲜红色在浩淼的海天之间跳动:“所有的痛苦在神秘的深处蕴藏,把千万丝珊瑚点燃。”谢春池生活在南方多情的海岸,那里的海洋温馨美丽而有更多夏季的和女性的特征,然而他的眼前出现的却属于冬天:

冬天的海,纯粹是男子汉的海,强者的海,铁的海;

从凄冷的寂寞突破——

它有了不属于季节甚至不属于自己的歌唱。

他坚持他的所思所想。他愿意看到他的海的“硬质”和凄迷中的突进和活力。整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诗情为中国结束苦难之后的沉郁所支配。他在冬大海的意象中有着特定时代的擦痕,但它又仅仅是诗人自有的创造:为严寒和冰雪所封冻的海始终充满了强悍的活力。他使一片灰色之中跳起鲜丽的珊瑚红。这个性的闪亮体现了时代整体氛围之中的自我坚持的毅力。海在冬天的风中歌唱,以及宁可失眠于长夜而不愿低声哭泣所体现的力的底蕴,便是此刻我们感受到的在诗人特定时代中的完成。

这种情怀在《三十九岁生日》这首诗中有完整的体现:“理解人生,请先理解阴天,男人为情感而流的泪是;蚌壳里的珍珠”。他追求的便是这种悲凉和苦难中坚持并完成的独立和璀灿,不回避苦难但也不渲染苦难,让痛苦化为闪亮的珍珠,而不愿轻抛泪水。理想主义激情在青年与中年这个交替的时刻更变得深刻而沉郁。他与当今的青年人不同,他们只有一个年代的谣曲,而他却同时拥有分别属于不同年代的谣曲。“临界的我不狂欢也不悲号”,他很怏便有了中年的成熟。他熟悉死亡却不留恋墓地。在这个人生的中界,他径直穿越墓地,却复活了一枝灿烂的迎春。理想主义并未为悲哀所淹没,在风寒之中有了更为鲜丽的开放。

对比这位诗人早先的诗作,此刻他在表达意愿和情感上更为完整和凝重。近期作品已不满足于外在繁复的装饰而更为注重色调的单纯和线条的明晰。《惊异》是写眼睛的,他着迷并惊叹于那黑白分明对比所造出的惊人美感:“一颗黑的太阳,在纯白的天空里辉煌,一颗黑的月亮,被素洁的云絮围拥”,并由此感悟人生的题图是黑白木刻最美。爱情无需颜色的渲染。写诗也如人生的各行各业一样,初学则幼稚简单,学有所成时便趋向繁冗多彩,一旦修养精深,便会归真返朴而崇尚自然单纯。初层次的由简而繁易,深层次的由繁而简则最难。即使一时难以做到由繁而简,但能悟到这个道理便标志着某种完熟。

与此同时,谢春池在诗的技艺上也由过去那种基本上是正面的全力以赴的尽情抒写而转向含蓄和凝聚。短章更为他所钟爱,而且,短章也更趋隽永凝炼,宣泄和姿肆的情绪和感觉得到了节制。《少女背影》的出现并不偶然,它是在这个前进的前提下产生的。它选取背影来写至美,这传达的是谢春池诗艺试验的新信息。诗是委曲迂回的,它往往摒弃直述其事。它的长处是感兴、寄托、取譬、隐喻,因而诗要解悟,要体味。欣赏诗也许较之其它艺术品种要难,这是它的秉性所定,写诗也如此,请看:

一切的梦幻都由你产生。

就这么永远地背对我们;

一个古典的瓶;

绽放花苞的生命;

永远地背对就永远地悬想,想象力所能到达的地方,她就有多美。一只能够绽放生命的古典的瓶,一个展示艺术美的曲线的历程。谢春池这首诗通共只有九行,它却为我们提供了充裕的审美空间。

谢春池在作《少女背影》或是《惊异》这样纯美的诗的时候,也没有忘了他的一贯的追求。他更倾心一种复杂情绪的交织,从中透露出一种雄性的强健。他总是喜欢在柔与刚、忧与乐、悲与喜之间寻求情感的新质。他认为“滴血的花园”这一个意象能够传达一种更为饱满的生命真质。他宁可视而不见海浪所具有的“柔质”,他从中看到了“铁之五色乱目,他却不曾迷失。他在这种繁复之中坚定地信守着并实践着自已的审美理想”“双翅探险秋的成熟,从此不再稚嫩”。他显然已经从青春的激情中得到某种沉淀,“严寒逼紧,温暖也在远方歌唱”(以上见《寒鸟》)这依然体现了他的浪漫情怀,愈是严寒,愈是温暖。

谢春池诗最动人之处也许不在技巧,而是他无遮拦地展示他独有的人生体验。《离婚》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他把那次离异当作推离生命冰点的解脱。他写那种平静的分手,他不思举杯,也没有悲伤,只是从一个站到另一个站。对于孤独的男人而言,孤独是唯一钟情的旅伴:

没有道别,平静的目光送她的背影,

早已掏空的心,

绝不生长棘藜般的敌意,

和眼眸一同闪亮的是真诚还有新的祝愿。

他的诚挚和坦直使这些诗成为磁石,产生了引人的魅力。《诺言》也是这样一首诗,它的力量也不是由于技巧一尽管它有纯熟的技巧它的力量是人格的力量。古人讲“一诺干金”,诗人讲这是“万劫不抛的珍珠”。他宁肯成为诺言的“终身奴隶”,宁肯接受它的羁束而成为“永恒囚徒”,而不背弃它,这便是人格的强力。

《族谱》不属于个人的故事。他说的是一个种族的绵延,一种集体的意识。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辰,黄便是光辉;漂过那条大河,黄便是波浪的肤色,无边落叶萧萧,黄是不陷落的版图。他突出黄色,使全诗充满了智慧。这也是一首短章,但却胜过了别处的万语千言。当然,最有趣的便是《名字》了,他把机智发挥到了近乎极限。在他的真实的三个字上做出了天花乱坠的文章。要论技巧,这首短诗所体现的完整和自足,的确发出了一个艺术成熟的信号。

17.凌渡的散文——兼谈散文的自然

散文被公认为是寂寞的事业。诗歌虽然也寂寞,但毕竟还有“轰动”的事件和时候,而散文似乎永远是寂寞的。因而对于散文苑中那些目不旁视的埋头耕耘者,心中总是充满敬意。凌渡不仅专注于写散文,而且几乎也是专注于写南方风习。他把“南方的风”一迳地向着我们这些备受酷寒酷暑煎熬的人们身上、心头吹,惹起的是我们既温馨、又嫉羡的复杂情感。

作者凌渡可不管这些,他只是按照他所看到、可感到的南方,并非有意地煽动我们的妒意。例如开篇的代序,他不管我们对于北方冬季的沉重、肃杀、无情、冷酷的一切感受而不容置疑地夸耀他那永恒的“冬绿”阳光柔和,树木鲜亮,泛着绿光,还有如烟的雨雾……他执拗地认定只有这样的冬天,而至少是没有想到与此同时还有另外形态的冬天。

他对自然界专注到了入抻、玄情的地步,他对散文的专注程度也不减于此。《南方的风》从篇幅到内质都是厚实的:历史现实的巡礼,自然社会的启迪,人情世态的感悟,这一切都被统御在西南边境的特殊风情之中。凌渡的散文中有许多知识,也有许多思考,但都通过他以熟知和热爱的特殊风土人情加以传达。如写西长街斗鸡的那篇,有许多人生道理,但却不作生硬的说教。通常都是动人的画面,扣人心弦的场景、异族的习俗风情、以及诗文史藉的材料的征引,他以精湛曲折的穿插纵横组成了一篇波澜迭起、起伏有致的有趣文字。

构思的精巧、组织的严密,细针密线又恰到好处,不露痕迹地运用“内功”而全然出以“随意”,他是深知散文这一体式的创造规律的。特别让人叹服的是像《鸡斗西长街》这样一篇结构严密的篇什,结尾处却有一段散淡的文字流露出一种真正的洒脱:是日,西长街不是圩日,但观众踊跃,盛况空前,达五六千人之多广一阵驳杂与繁华之后,束以几行淡淡的文字,这种“静”越发映衬出当初“闹”的魅力,它当然留下了余韵。凌渡的散文写法多样,并不是墨守成规。他有广泛的取法,但力求不重复别人,也力求不重复自己。与前引那篇写法不同,《月牙山漫步》是开头一小段引子之后,便出以宁静的写景:

次日傍晚无事,漫步出解放东路,怏到花桥西头,忽有潺潺水声,如沙沙春雨,流入耳中,猛抬头一看,一曲溪水,清清亮亮,出竹林,过芙蓉石,穿花桥,扬波漫流,此乃小东江。其对岸,月牙山崎立,嵯峨崴嵬,蓁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