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文字沉练蕴藉,有超然的神趣。忽听有水声,猛然拾头而见清流蜿蜓,这是水;而后方点出对岸的山,这才是正题。要没有小东江的描写,一下子就写月牙山,少了衬托,便觉突兀,陡然少了许多味道。
散文这文体的特征,人们有过许多研讨论述。这些议论,大低都从“小品”的“小”和“散文”的“散”引出。散文这文体和其它文学体裁诸如小说、诗歌等相比,那些文体都有许多“做”文章的要求和规律,而散文或小品则往往取那些规矩制度的反向——即自由随便。信意写来,不求造作,散文的散,几乎就是自然随意的别称。它不是不讲技巧,却要藏而不露。露出的部分是自然稚拙而不加斧凿的。越是自然的散文,越是散文的上品;越是造作的散文,越是散文的下品——因为它违背了散文的“天性”。
自然有二义。一是就内在的质而言,是情感思想的质朴无华,即使是人生至理,也出以极亲切极平易的表达,矫情和夸饰是它的人忌。一是就表现形式而言,不是特意做出,而是本来就那样的样子。散的对面是不散即整饬的格局,散文的格局切忌板滞,而崇尚活泼、生动、如行云流水。得散文真谛者,知道反雕饰反刻意对于取得的成功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他们懂得用本来的样子来建造自己的形象。
凌渡的散文,其优秀者往往亲切平易使人乐于接受,如《戴花的女子》:“女人发辫上簪着花,笑眯眯地,朝他们走来。是金秋十月,花是鲜黄的野菊”,语气自然,没有特意的描划,先前只见头戴花,还有笑容,走近前了才看清楚是“鲜黄的野菊”顺手点出季节,“是金秋十月”。再一段,写人也写得很自然,“原来她们是来要求搭船的,是两位水灵灵的壮族少女。也好,有女人,船上就不会寂寞了,撑船的也乐谨。”自然的景物,自然的人情,自然的笔墨,一切都恰到好处。
作为以精练短小见长的散文,文字要考究,至少比小说的要求要髙。但好的散文及其文字是经过“苦练”而出以平淡,它并不追求表面的喧嚣华采。如凌渡如下一段文字,就见出作者暗下的锻炼文字的功力:“秋天,红水河瘦,岸山高逼,河水就显得更纤细了”,用一“瘦”字形容河水已令人惊叹,而以“逼”字写夹岸崇山的压迫,水仿佛是威逼之下的受虐者。两个字托出了一个全新境界,扫尽以往在这样场合常见的俗媚之态。
凌渡的散文以其对广西各族各地生活习俗的熟悉,信手写来,俱有佳境。京族三岛捕捉“沙马”,海中森林海榄林的奇妙,花山崖画的神秘,娓娓说开去,无不引人入胜。他的长处是融写景抒情以及必要的议论于一炉,把现实的体察和史料的征引加以综合。他的散文不乏主观情志的投射,又有旅游纪实和知识芸萃的多种满足。一方面是作家个性化的心志情怀的诉诸客体的展望,一方面是独有的人生阅历和此时此地所见所闻所感的互渗,两个方面的对应再渗入亲自和间接得到的知识和材料,这样,我们读他的散文得到的就是一种审美和认识的综合享受。
当然凌渡的散文从总体上看并不总是很洒脱的,他并不自恃才气信手写。他为文亦如为人,汄真而不免略为拘谨。但却意外地带来了一般散文作者不易有的那种严谨和求实的特点。他每篇文章都写得认真,绝无漫不经心的毛病。他的专注似乎集中到文章的规划综合方面来,以《灵渠秋》一文为例,其间灵渠修建工程的规模、年代、沿革(如历代修治二十余次,计汉一次、唐二次、宋六次、元一次、明二次、清十一次、民国一次)现场景观的描写,若干传说的穿插,占今诗词的引用等等,在种种“不经意”的背后,是精心的设计安排。这在凌渡,正是做人与做文高度认真的证实。
但当这种规矩策划失度,一旦失去自然而陷入刻意制作的魔津,作品自身便生发出抗拒接受的效应。这在《南方的风》中也并非个别的现象。《绿珠村》文末出现的说教就让人疲倦,《风筝》仿效某一名家的倾向明显。寓深意于平常,以隐秘的规矩而平易地说去,这往往能够奏效。这文体一旦板起面孔,着意要说出某种并不高明的“哲思”往往让人别扭,散文的真魂因而也就失去。五六十年代之交风行过的某种散文体式后来形成了造作和刻板的散文规范,其消极影响甚为深远。凌渡的一些作品(如《鹤舞》、《昙花》)或一些作品中的一些部分之所以不够成功,除了作者自身的原因,多半也受到那年代散文摸式的不良影响。
18.灵石无言
这本散文集专为汉画而写,它阐释那些画,而且企图由此生发开去进行新的发掘。《灵石不言》的作者站在那些静默的宏大面前一定感到了“无言”的伟力。他以六十余幅汉画石刻为素材,集中写出的这本著作是一种基于使命感的触发。他不想以古人的方式作匍匐式的仿效,他以投入的精神寻求在现代的阐释中重现那种亘古不灭的光耀。
的确,如同我们不可能重新创造古希腊悲剧一样,我们同样不能重新创造汉画石刻。即使我们有更为精细的操作工艺,我们也不能到达那种古朴的雄大。然而,这不等于宣告我们无能为力和无所作为。《灵石不言》为我们提供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散文创作本身,它使那些古代的诗情生发出现世的思考,从而使那些已是历史的艺术生发出新智和新光。不论作者自身是否意识到,他所从事的创作活动,也许是我们在这些无与伦比的古代才智面前维持心理平衡的唯一可能。
《灵石不言》为自己找到了适当文体——介乎散文与散文诗之间的简括而又抒情的文体。更值得注意的是:当他试图阐释那些画时,他自己也进入其中,成了对象的一个部分。当然最有价值的是他使每一个画面,都充溢着现代的精神——简直就是现代人的情绪和思维活动在古老画意中的实现。以《柏树与熊》为例,一只熊与一棵树默然相对,熊感到的孤独让人想起世纪末当代人的心境。熊想缩短它与这棵唯一的树的距离,最后使自己“完成了一棵树”。这又回到了对于古石刻画阐释的自身,这里投射了读画者的独特识见。又如《施笞》,文章用第一人称,我就是画中那个被主人鞭笞的人,“我”第一次让“他”“注意了我”。被鞭打的人巡视四周的围观者,他以忍受苦难的强者而傲视他们。这使我们感受到那种作为人的独立意识的生成,它对环境的不驯和坚忍正是这种生成的证实。
这样的文字宣示了本书作者再创造的愉悦。他巧妙地使自己对现实世界和非现实世界的冥思和画意予以锲合和发挥,他让我们看到消弭时空阻隔之后的永恒的宁静和躁动。这种永恒的激情通过兕和熊的无情撕搏得以显示。两只兕猛扑一只熊,熊在叙述中转换成了“我”,是“我”感到了被威逼的紧张和严重。如下一段话是那种叙述的延伸,现世的悲哀和失落有让人震憾的展现——
可悲的是,从我面前走过的那些柔弱的人们并不理解。连他们美丽的眼光也都显得疲软。我是被人们和人们所创道的文化创遣出来的。但可悲的是,人们又用他们所创造的那些儒啊、道啊、佛啊一大堆东西把自己束缚起来。但我并不绝望。我顽强地站在这里,轻松地抓住这两只被赋予了千钧之力的兕角,向世人展示我的气势风范和力量。
这些文字显然不够精警,但作者的吁呼和期待却非常明确:他在他眼前这些曾被泥士湮埋的瑰宝中发现了至今仍被湮埋的精神。他希望通过这种提醒和召唤,使现实世界的俗媚和矫饰得以减弱而增添一份他所赞美的刚健、浑重和质朴。他召唤的是面对苦痛的力度和坚定。
19.诗苑谈片
庞维远先生的《诗苑谈片》书稿放在我的案头已有多时,这书因为等我的序而迟迟不能发稿;而我则是始终没有从容阅读的时间,而迟迟不能动笔。1997年的元旦不觉已过,眼下又到了丙子年的年关,马上就是丁丑年了,再耽搁,就很不好了。于是,强迫自己先放下其它的事,为这本作者为之付出心血的书写些读后感,也好向作者表示我迟到的宦。
庞维远当过老师,后来因为写稿而当上了记者,现在已是一位很有经验的新闻工作者了。记者和编辑都是做文字工作的,不论是自己写稿,还是编发别人的稿,他本身的知识积累和写作水平就关系重大。我和庞维远素未谋面,倒是读了一些他写的文章。他已出版两本专着,一本是《维远专访选集》,一本是《书海遨游》,都是他赠送给我的。从这些书的内容可以看到,他是从新闻工作的需要而进入广泛阅读的。开始他和他的采访对象接触,他通过他所采访的方方面面的人物事件以表现世界的博大丰盈。他因工作的得心应手而感到了丰实,同时也因为工作范围的扩展而感到了不足。于是他不再满足于单纯的采访,为工作的更加出色开始了知识的补充,这就是他说的开始了“书海”的“遨游”。
庞维远的确是置身于浩瀚的海洋中,迎面而来的浪花是如此地多采多姿,简直令他目不暇接!他涉猎极广,从《黄帝内经》到《兰亭序》,从《缘缘堂随笔》到《浮生六记》,从纳兰性德到《祁连山下》……他一边读书,一边作文,文章写出来了,就在报纸上发表。庞维远也就在这样“边学边用”中成为学识渊博的作者。如今这本《诗苑谈片》即是他由“博”而“专”的见证。这一本书的内容较之我读到的其它二书的内容显得集中,它围绕着中国古典诗,特别是唐宋诗而展开,基本上具有专着的格局。显然,作者已经不停留在广泛的漫无目标地铺开来谈的层面,而逐渐走向了某一方面知识的专攻。这原是一个在海中撒网,而渐渐地收网的过程。
庞维远不仅勤奋,而且学习得法。他基本上是从实用入手,而后开始博览群书;他又是从点滴的积累开始,而遂渐进入知识的系统化和专业化。他的读书作文的路子对人很有启发,在这里我主观地对它加以总结,以为就是:“学以致用、集腋成裘”这八个字。现在放在我们面前的这本书,就是他的这种学习取得成就的一个例证。
中国古典诗歌历史久远,内容非常丰富。一般的欣赏领悟只需要具备必要的古文阅读的常识和经验即可,但若进行辩证和研究,那就需要较为宽厚的不仅限于诗歌的社会、历史、文化的学养做基础。庞维远谦虚地把他的著作叫做“谈片”,其实,其中的每一篇,都是他精心研读,信手拈来,对比参照,厚积薄发的结果。举例说,一般人读张继的《枫桥夜泊》大体能够领略此诗所传达的意蕴情趣也就可以,而深入到“夜半钟”的虚实得失的评论,则已超出一般阅读者的水平而涉及专业知识的范畴了。庞维远的《情有独“钟”》一文,从《六一诗话》欧阳修的质疑谈起,引述《南史》、《石林诗话》、《唐诗纪事》等有关材料,甚至对比白居易诗作后,确证张继“夜半钟声”的独特意境。再如他的《以铜为鉴》,也是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从“铜”和“镜”的关系谈起,引证古时的镜子系用铜磨制而成,然后广泛引用唐诗的例子说明“镜”的不同意象,旁征博引,妙手成文。至于《唐衫形制可从唐诗觅知》简直就是服饰史的雏形文字了。庞维远的这些文章,没有丰博的学识做后盾,是写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