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中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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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乡凝想(2)

教堂的尖塔,草坪。还是草坪,还是教堂的尖塔。近处和远处,街区的拐角和花园的尽头,站着或坐着的巨人:大理石的和铜的莫扎特、施特劳斯、贝多芬,还有哥德和席勒……他们在鲜花丛里微笑着和沉思着。

这是维也纳的“金戒指”——内城的环行道两侧展出连绵不断的建筑物。从古希腊罗马到文艺复兴,从哥特式到巴洛克式,所有的建筑物都保持完好,虽历经世纪的沧桑而不改容颜。重要的建筑物都设有大理石标志,上面挂着维也纳市旗。这里尊重文化和文明的品格让人嫉妒,这里的一尘不染和彬彬有礼也让人嫉妒。还有,在那些最古典的建筑群中,竟然也容纳了最现代的建筑物,雍容典雅之中居然允许最异端的“怪物”,它的包容性和大度也让人嫉妒。

我多么愿意这是我的乡邦所拥有!然而,不幸的事实却是,我的古城塘已被摧毁,我的园林正在消失,最后一只滞留于池塘的野鸭也被击毙,垃圾正在掩埋城市,污水正在倾注河流,所有的道路都在翻掘。翻掘了,再翻掘,充满了歇斯底里的情趣。那痛苦地失去的,却在维也纳获得。美泉宫的荷池里,野鸽不顾游客的熙攘兀自繁衍它的家族:鲜花如云的街心公园,成千只鸽子向施食的妇女簇拥致意。在维也纳我拾回梦境。黄昏时节街头的那些即兴弹唱,仿佛每日都在举行和平的狂欢:市政厅广场的夏夜音乐会,使人领悟文明和髙雅乃是生活的常态。

维也纳森林的绿瀑布无遮拦地向着城市倾泻,多瑙河上施特劳斯的旋律依旧湛蓝。静谧、幽雅、那一切都让人痛若。在维也纳我因这种失落与获得的交织,而交织了迷漫心头的惆怅。最不堪忍受的是商店雇员的殷勤,他们的善良、周到和礼貌却伤害了我。在维也纳我想起遥远的自己的国土上那些没有表情更没有微笑的少女,在维也纳我想起在我们熟悉的城市作为“社会主人”受到的粗暴和轻侮。在维也纳我因这种平等和互尊而痛若切肤。

我在美丽的维也纳说不清自己的心情。为那些应当消亡却依然繁荣的,为那些应当保存而宣告消失的。我在维也纳有了失落。尽管有燕姗的热烈的友情,有卡明斯基的冷静而周到的照料,有奥丽的纯真的体贴,有李夏德的智慧的诙谐,还有清晨街头带狗散步的陌生人的友好和亲切……但维也纳毕竞只是我的友人的城市,而我的城市正淹没在令我心疼的远方烟尘中。

5.维也纳的“金戒指”

自从那次访问维也纳,距今已八年多了。八年来,我只写过短短的两篇文章,记述我初访这座世界名城的感想,而且两文相隔的时间也长。我不喜欢写浮光掠影的猎奇式的文字,到过一些地方极少留下笔墨。而关于这座城市我竟写了两篇,这已有点例外了,但我似乎依然有话要说。我一直想着那座城市的魅力:它无疑是现代西方文明的结晶,但又古老,而古老中又透出靑春之气。这是一座毫无龙钟之态的充盈着活力的历史名都。

想起维也纳,就想起它保存完好的古建筑,这种对于各种艺术风格充满敬意的维护和修缮,表现出奥地利的坚定和自信。说德语的民族都有一种沉稳厚重感,它有主见,不会轻易地迎合什么或改变什么。每次想起维也纳,想起它的这种对于自己文化传统的珍惜和尊重,我就会痛苦地想起我们曾经(甚至现在依然)是多么轻率地对待我们自有的丰富,而又是多么浅薄地趋同于流行的时尚。

我们在地下有那么多的埋藏,在地面又有那么多的堆积,可是,这个古老的民族却往往在自己的拥有面前举止失措。一方面,我们不遗馀力地拆毁、捣碎包括古都北京这样经营了几个世纪的庞大的城墙,从外城到内城,从巍峨的城门到金碧辉煌的牌楼,一无例外地拆个精光;另一方面,我们又乐此不疲地、兴致勃勃地制造假古董,从西游宫到封神宫,从“狮子楼”到三国城,以及随处都可以营造的连曹雪芹也没有说清在哪里的“大观园”电视里演什么,地面上就造什么,这几乎已是一种流行病了。近年兴起的那些几乎泛滥成灾而又制作粗俗的“傲缩景观”一一那些卖地为商的小农们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涌来,颇为得意!我曾经在一家新开张的玩具般摆开各种“假洋古董”的入场口被一个“得意”而有些忘形的彪形大汉推搡过!这说起来有些恶心,我只是暗暗下了决心:今生今世再也不进这家“公园”的门!

还是把话扯回到真正国产的假古董上来。单说以《西游记》为题的西游宫吧!全中国究竟有多少家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却是未曾统计过。它的出现显然不是由于对吴承恩的巨著《西游记》的重视。《西游记》存在了数百年,为什么数百年间也没有想起给唐僧或猪八戒建立纪念馆?只是由于电视连续剧《西游记》的开播,猛然让人想起原来我们还有过这么有趣的故事可以赚钱,于是一下子就陆续上马造起了“西游宫”。可是,那些粗糙的建筑,那拙劣的泥巴或水泥捏成的“雕塑”,那些“鼓乐齐鸣”的恶俗的招揽,都让人想到要不是这些中国人一下子变成了“弱智者”,便是他们哪一方面的神经系统出了毛病。

由维也纳的保护旧建筑,联想到维也纳的保护有轨电车更是让人感慨。游维也纳能够坐上一趟有轨电车,在电车有节奏的行进中,领略沿线“建筑博物馆”如画轴般展开,那真是一次精神和文化上的享受。在奥地利这样发达的欧洲国家,像有轨电车这样陈旧的交通工具怎么会得到保护并生存了下来,这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而事实却不仅是保存,维也纳因有轨电车这一称为“金戒指”的内环线,而成为这座城市的骄傲和象征。为此,它吸引了源源不断的客人。

世界上的城市我走得不多,我只知道香港也是保留了有轨电车的一个国际性大都会。香港作为国际金融、贸易的中心之一,它的交通实现了全面的和立体的现代化。但是,就在陆海空风掣电闪的穿梭奔驰中,居然保存了有轨电车这个慢吞吞的“老者”。尤为令人惊异的是,这老者穿行的竞是香港最繁华的黄金地段,其中包括中环、金钟、湾仔、铜锣湾这些堪称全港最忙碌、最多彩,也最富有的地区。当双层电车敲打着铃声行进在被称为香港的华尔街的德辅道、金钟道、和英皇道摩天大厦的密林中,那种现代与传统的完美融合造出的和谐真让人叹为观止。

在香港居住的一段时间,我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游览海洋公园等旅游熟点,但我不曾,也不愿。我若有闲暇便去乘坐有轨电车,而且总是登上电车的上楼前端,取“古老”的角度看现代文明的丛林疯狂地耸起。香港的有轨票价极为低廉,上车投币一元二角,便可乘坐全程,“一元二角”在港人的概念里边几棵小葱花都买不到;而“全程”又是什么概念?它意味着你可以从港岛东北端的筲箕湾一直乘坐到西南端的坚尼地城,行程约七十五分钟,沿途经过的都是香港最热闹的街区,包括蔚蓝色的维多利亚海湾。在香港的日子,我把这种近乎免费的漫游当作最好的休闲活动。

北京原先是有这种电车的。记得五十年代初到北京,有轨电车还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后来大约是“大跃进”起来了,就如同反对一切旧物那样,一如既往而又义无反顾地把那路轨刨了!据说,城市因此就变得现代化了,也因此就赶上发达社会了。而不幸的是,维也纳和香港(肯定还有别的重要的城市)依然保留了那“落后”的有轨电车。北京则是被刨得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了。当然,我们据说也因此告别了“落后”。

近来的心境变得有些“怀旧”起来。由此总是想,要是北京城里如今也还保留着有轨电车,要是这北京城也还保留着城墙和城门楼,我们也花上一元或不到一元的车资,从西直门那髙大得让人震搣的门楼下登车,一路打着叮叮当当的铃,摇晃着穿过西四牌楼、西单牌楼,穿过正阳门的箭楼直抵天桥,一路上谈不尽古典的辉煌,看不尽醇厚的悠远,会是何等惊人的风情!然而,北京到底是把有轨电车给消灭了。而在世界别的一些并不比中国和北京落后的国家和城市,有轨电车正在成为一种不可多得的奇异街景,吸引着现代人审美的目光。

但是,更糟糕的是,中国在毁灭真古董的同时,还在不断地制造假古董。

6.那里的高雅羞辱了我

那日燕珊陪我参观维也纳市街,对这座闻名于世的“建筑博物馆”她了若指掌。那时刻真是孔雀开屏的壮丽。在我们眼前展开的是立体美的历史长卷:罗马式建筑、哥特式建筑、洛可可和巴罗克式建筑。每座有价值的建筑物上都嵌有大理石的碑牌,金字镌刻着建于何日、修于何时、建筑师及房主是谁。每座碑石上方悬挂两面旗帜:奥地利国旗和维也纳市旗。市政当局规定,古建筑物不许拆建、只能维修,而且外观要保持原样。

说是建筑博物馆还不确切,它还是名人故居及雕塑的博物馆。贝多芬的、施特劳斯的、卡夫卡的、弗洛伊德的、莫扎特的、哥德的、席勒的。据说光贝多芬的故居就有八处,而且保护完好。这里还有一座咖啡厅,是历史上政治家和文学家聚会的场所。非常平凡的咖啡厅,一部分在室内,一部分露天,撑着彩色的遮阳伞。维也纳总是敞开着,他们喜欢自由自在地在阳光照射之下谈论艺术和人生,他们不需要遮蔽。

维也纳既让我倾心又令我恼火。它此刻骄傲如公主,以它的丰富,以它的整洁,以它对传统和文明的尊重。我甚至妒忌起燕珊来了。她谈论她的维也纳——她如今生活的这座美城,是那样的自信,那样的自豪!

我当然也有理由骄傲,我也来自一座世界名城。我有比她悠久得多的历史,我也有我的辉煌。然而,我的古都正在被高楼的怪影所笼罩,那些摩天楼周围的景观原不属于这座城市。它的轻浮与肤浅与这座城市的凝重庄严格格不入。还有,我的北海和昆明湖正在变成巍峨楼群包围圈中的沼泽,它在那些闯入者面前只是一个小盆景,而且这盆景终究要在人们的眼帘逐渐变小以至消失。而且这消失伴随着我们对愚味、无知和蛮横的记忆,我无法拒绝我的愤怒。

维也纳是音乐之都。人们曾提醒我说,一种制度已使多瑙河变成黑水。然而我看到的这条音乐河依然是斯特劳斯当年的碧蓝。河中的绿岛,岛上的泳装,那里依然荡漾着蓝色的旋律。音乐的皇都有它的宫阙。我的女友指给我看,那是维也纳音乐厅。每年元日,从这里向全世界播送祝福的乐音。这音乐会令我神往。可惜此刻我头顶的是欧洲七月的太阳,我无法等待深夜的钟声。

三年后的一个元旦之夜,我从噩梦中醒来,眼前依旧翻涌那一片难泯的血污。维也纳的乐声唤起了一片生意,它令我忘却昨日。古典的交响乐声中端坐着盛装的维也纳:西服、领带、长裙、项链、香水和鲜花。乐队指挥的燕尾服,闪光的铜号和长笛,又是鲜花、谢幕和掌声。最后是拉德斯基进行曲,台上和台下,有节奏的击掌,四座同歌!曲声尽处,人影依依。那场面让人想哭。

其实这只是一种仪典,它显示修养和情趣。年年都有元旦,年年也都有这样的新年音乐会。年年总有《蓝色的多瑙河》,也总有《拉德斯基进行曲》,总是这样的古典情调总是这样的彬彬有礼:鼓掌、鲜花、谢幕。尽管年年如此,却总是年年如此的认真、充满兴味,最要命的是,总是这样的高雅,高雅得让人嫉妒。

维也纳的音乐会结束了,被感动的情绪安静不下来。余兴未尽的动机驱使我按动电视机的另一个按钮。那里是一台中国的新年节目,两个身穿长衫的男人头上各翘一只小辩,脸上好像都抹着白粉。他们品位不高的逗乐引发了一阵又一阵哄笑。这里的喧闹和世界另一边的安静、肃穆、有节奏的击掌,这里的小辫、花脸和那里的香水、项链、曳地的长裙造出了反差。无情的对比构成了心的蒙羞。

要是我拥有手段我将报复,那里的高雅羞辱了我。尽管我深知,那里真诚的友情无意于这种情感的袭击。但我却明确感到了伤害。我理应有属于自己的华贵,然而却被无知识的卑琐和低级趣昧所掩埋。面对莫扎特和斯特劳特的幽雅旋律,我的所有却是此刻的粗鄙。我无力反抗这种伤害,不仅因为它无心,而且因为它的手段是高雅。我只能让受伤的心暗自流血。

7.临近赤道的故乡

我在赤道附近发现了我的故乡,这话你可能不信,然而,我毕竟真真切切地在那里发现了我的故乡。

飞机从吉隆坡起飞,向东,飞越辽阔的南中国海。从飞机的舷翼下望去,透过茫茫的云层,我仿佛发现了曾母暗沙在不远的北方闪烁,机翼一抖,MH2712的波音飞机俯冲了下来,诗巫到了。

诗巫英文写作SIBU,读音应是西布。翻译“诗巫”大概是此地华人的创造。一个诗字,把这里的风物和文学皇冠上的明珠联系了起来;一个巫字,更把这意境推向它们历史的远处,人们曾说,诗起源于原始的巫术。诗巫,既美丽又神秘的名字。我没有想到的是,这竟是我的又一个故乡的名字。

座落在北纬三度、东经一一二度的这座城市,是马来西亚沙捞越州诗巫省的省会,美丽的拉让江从城市边上无声地、却又是荡人心魄地流过,虽然同是马来西亚,但从外面来到沙捞越需要出入境签证。待得我们办完入境手续,我们的大批行李已在那里等我们了。诗巫的朋友孙春富、黄国宝、蓝波、蔡增聪等已驾车在机场迎候我们。

朋友们听说我是福州人,都高兴地说,你可到家了,这里是福州人的天下。环顾左右,来迎接我们的主人,果然都是福州人,不过都是出生在这里的至少是三代以下的福州人了。

到了诗巫,不仅像是到了中国国内的某一个城市,满城都是中国人和中国字,而且就像是回到了福州,这里的“第一语言”是福州话,连本地的土著也会。稍有不同的是,这里的福州话带有闽清的腔调,并不纯正。也许最初来这里开发的是闽清人,他们顽强地把方音留给了子孙。不过,感到惭愧的却是我,我的福州话讲得远不如世代远离乡土的这里的乡亲们。

诗巫被称作“新福州”,就是说,福州人在距离故国万里之遥的赤道临近,用勤劳的双手建造出了另一个家乡。这里的居民百分之八十是福州人,其余是土著达雅人,还有一些马来人。福州人住城里,达雅人住城外,他们相处得很融洽,也通婚。

我们到达诗巫时是6月1日,还是达雅人丰收节的首日,在城里工作和做工的达雅人回家和家人团聚。为了欢庆达雅人的“春节”,诗巫也放假。福州人和达雅人有互致节日问候的传统,他们像走亲戚一般地在福州人的春节和达雅人的丰收节时串门祝贺双方的节日。我们到诗巫的第二天,就参加了整整一天非常紧张又非常欢乐的给达雅人拜年的活动。这是毕生难忘的一天,我会在另一个场合记述下那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