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香港的这段日子,正是暑热而多飓风的季节。偶而有豪雨喧哗,也偶而有台风袭击。香港对此作出了不免夸张的反应:海边升起了风球,电视台不断报告风力的等级,轮渡也停了。这给外来的客人以局势严重的印象,其实,对于习惯了西伯利亚寒流和蒙古戈壁刮来的风沙的人来说,香港所大声喧嚷的风情雨意是有点大惊小怪。香港是太习惯于舒适的环境了。
香港这片楼群的森林就在这样温湿气候的抚摸下,拔节有声地向着天空伸展。这些高楼把太阳遮蔽了,也把月亮吞食了。但香港人怀想大自然的景色,他们把前面提到的那座文化中心里最大的菜馆取名映月楼。我来到此间的那个夜晚,香港友人招宴映月楼。那晚虽是晴天,依然望不见月色。当然也无从领略海水映月的美景——地面和空中的灯光太亮了。这样的名称当然表达了香港人对于自然的渴望和向往。
在我们以往的知识中,认为都市的繁荣和社会的发达必须以牺牲自然生态为代价。但香港的现实改变了这种看法,它证实,社会的文明程度决定了社会对于自然的保护和尊重可能到达的程度。香港岛面对九龙这一面海滨,自北往南是一个斜坡。由此渐行而海拔渐高,至太平山为港岛至高点。那些坡地和山巅如今也到处都是拔地而起的楼群。但即使如此,在峰峦和沟谷间,却依然披带着南国不凋的葱绿。
从尖沙咀眺望香港岛,你会由衷赞叹人类的伟力。一方面,人类在这里不遗余力地保留上帝的创造;这里的海滩洁净,这里的花木葱茏,这里的绿草如茵。另一方面,他们又试图再造一个世界,以代替上帝所给予的。他们用自己的大脑和双手果然创造了一个新世界:这是用钢材、水泥、电力和电子技术造出来的。人类在建设物质财富方面表现出非常卓越的才能,以及咄咄逼人的气势。这物质世界无穷尽地占领,仿佛要把大自然逼迫到无法生存的所在。如同现在香港所从事的那样,楼群和建筑物可说是见缝插计般地蔓延着。
但自然世界并没有在物质世界面前退却。上帝和人类在这里神奇地保持了和谐。在号称水泥沙溴的香港,能够发现满目可见的绿洲实在是一个意外。在中文大学和岭南学院,甚至是处于市中心的香港大学,这里的学府都笼罩着绿荫。在中环,号称香港华尔街的银行区,集中了全世界最显赫的巨贾豪商,但这里的街树依然绿着,草地依然绿着。香港动植物园赫然在闹市一角制造一片绿色的静谧。在摩天大楼的间隙,点缀着绿色的皇后广场、纪念花园和遮打花园。
在香港,看不到在别处触目可见的情景,那些开发区和旅游点的建立,都无例外地伴随着绿色的毁灭——往往是以扼杀稻田和砍伐树林为代价制造“繁荣”。在那些地方,人类每向前一步,就多了一分上帝的死亡,人和上帝的战争没有终止之日。
14.夜香港的魅力
在北方,人们怕夜晚的来临,那意味着寂寞、单调、与外界交际的断绝。颐和园应该说是京中繁华之地了,冬天的下午四时过后,日光惨淡;夜色苍茫,那一条通往皇城的同庆街御道两旁,商店的店伙们早把条凳和座椅倒扣在饭桌之上。这意味着即使是乾隆皇帝来用膳也不会轻易给他饭吃了。这一带不到下午五时,周围的感觉已是鼾声四起的时节。夏日天长,情况要好一些。但你若不信,请在颐和园游客散去之时,下午六点左右前去就食,恐怕多半总要失望。
而在香港,情形恰恰相反。夜晚似乎是一天充满活力的开始。夜幕垂落,华灯初上,流光溢彩,整个香港顿时兴奋起来。所有商店都开门迎客,而人们依然步履匆匆(即使在休闲的时候,成了习惯的紧张节奏也不能放慢下来)。香港的夜晚比白天更亮,也更迷人。白天的阳光被髙耸的写字楼和商社的大厦所遮阻,而夜晚,充足的供电使这里的一切宝物都熠耀生辉。
不逛商店的人等于没到过香港。在别的城市,有所谓商业区或购物中心,在香港,这些名词基本失效。这个举世闻名的购物天堂,到处都是商品繁盛的所在,随便在哪里你都可以买到你需要的东西,而不必是德辅道、干诺道、英皇道或弥敦道。在香港逛商店好比是参观各色的展览馆。一个普通表店里,世界上任何有名的牌号都可找到,电器店和眼镜店也莫不如此。
到珠宝首饰店购物最让人愉快,那里柜台前特设座椅。顾客和店家如同主客对坐而谈,情绪极为融洽,也许缺少的就是一杯咖啡了。许多店员就在门外揖客,目的只是迎你参观,买不买不要紧。香港多数店铺都可以讨价还价,店员们手持电子计算器,显示给你最低可以成交的数字。店员是不可以和顾客吵架的,在香港,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在北京售货小姐或先生那里成了家常便饭的“训示”。把香港的店员请到内地去,每一位都可以当之无愧地是礼仪小姐或礼仪先生。也许,他们从英国人那里学到了绅士风度。
香港充满生机的一日,确实从夜晚开始。人们紧张工作了一天,从公司或商社出来,约家人或朋友到酒搂茶座一聚,或去影院歌厅消夜,有时干脆就穿行在各色各样博览会般的市场间。香港夜晚的娱乐活动名目繁多从高级的到不高级的,从典雅的到不典雅的。尖吵咀的文化中心和湾仔的艺术中心,有世界一流的演出,而遍布岛和半岛各处则有让人眼花的播映。
我到香港的时候,这里各主要影院正在播映英文片“似是故人来”,场场爆满。故事很是崇高,而且相当地正统,仿佛是浪漫主义大师雨果的近作。可见香港人有第一流的高雅趣味。当然,也有非高雅的夜生活。电视也报道,某处有不满十八岁少女做卡拉OK伴唱,涉及色情行业,警察便出动了。
那日晚间梁锡华兄及夫人邀宴湾仔合和大厦团龙阁,在六十层髙楼之上。有室外升降机,我们从底层上升,仿佛身生双翼飘然云外,灿烂星辰从四方扑来,身前身后为奇光异彩所簇拥。从团龙阁窗前俯瞰湾仔锎锣湾,那灯火楼台的壮美奇丽,只有登黄山俯瞰西海群峰情景略可比拟,但西海的峰峦虽奇,却没有香港楼群这般直逼云天的气势,况且,后者是用瑰丽的灯火装扮起来的,黄山却要大大地逊色了。
从合和大厦下来,又是一处奇景,周遭的楼群由于我们的快速下降,更以腾飞的姿态直往上冲。用雨后春笋来形容都嫌不够,髙楼向上狂长的势态非常惊人,像那里有无以数计的宇宙飞船通体透明地在点火升空。它们无声有色,是五彩装饰的火箭腾空而起,是立体的柱形的节日的焰火喷泉般飞溅、腾跃、展开、破碎,一切是轰轰烈烈的,一切又是寂然无声的,从这里展示了人类创造的永恒的魅力。
15.登太平山看香港夜景
到香港不到山顶看夜景是一大遗憾。但到香港的客人大抵都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因为这里的主人很为他们拥有如此奇景自豪。我不只一次听到香港人由衷称赞说,全世界城市的夜景只有香港最美。我相信这话,因为他们走的地方多,有比较。
纽约的夜景我看过,在帝国大厦的最高层。灯火弥漫处但见哈德逊河浩瀚注入大西洋,那景色非常壮观。但纽约似乎有点大而无当。帝国大厦在风中颤颤悠悠,让人心里紧张,却减少了欣赏景色应有的那份从容。再则,纽约是一个铺展的平地,没有起伏,景色也单调。整个给人的印象是壮阔、沉雄、博大,但不够舒缓平和,似乎少了点余韵。
香港不同,比起纽约,香港要小得多,但香港有山、有海,另外,那市街闹区和楼群建筑都相对集中,无非是铜锣湾至中环由东向西面对维多利亚港这一线。这样,从山上高处望去,灯海灯山,参差错落,髙处峭拔,低处含蓄,张弛合度,繁盛绮丽而充满祥瑞气氛。
在山顶看香港夜色,感到是香港在向世间炫耀它的豪富,它把金光闪烁的珠宝撒得天上地下一片辉煌!但这一切,都在寂然无声中透出它震天动地的喧哗!那色彩斑斓的光流电波,那珠光宝气的飞云飙雾,如狂涛急雨般向你扑来。这一切是那样地势不可阻,却又使你心境恬然,在喧嚣中静享安谧。
纽约代表西方的美感、热情、奔放、汹涌潮湃,重外在的表现而不以蕴藉为期许。而香港则代表东方的美感,它平和、内蕴,不尚夸饰,却让你在不知不觉中接受它丰宫雄浑的震撼。
那日自上环港澳码头经步行桥走至中环,夕阳映照着对岸九龙半岛的尖沙咀,那边反照着一道柔和的光晕。维多利亚海水总是那么湛蓝,海上泊有货轮,而来往于岛与半岛、离岛之间的轮渡,也在平静而有节奏地运行着。香港是如此繁忙,但你置身其中,却感受不到市声的袭扰,似乎一切震颤与眺宕都被这东方式的包容和廉和所消融。
行走在这步行挢上实在是极大的享受,烈日风雨都袭击不到它,也不受风驰电掣车流的威胁。一边是秀丽的海景,一边是繁华的市街,在这里你可以感受到舒适、美好,似乎一切现实和心灵的重压都得到了释放。都说是都市生活拥挤、嘈杂、不洁,但香港有足够的理由让你改变这样的看法。
不觉间来到中环,从这里乘坐缆车或巴士可以直抵山顶。缆车登山是香港一趣,但我却更喜欢乘坐巴士。我总是跑到巴士楼上那一层,找最前面临窗的座位坐下。香港街道都不宽,在那里我可以居高临下地饱赏大都会繁盛多彩的街景,珠宝金饰的光艳和街旁食肆蒸腾的热气,都和你没有间隔。这种亲切感,是其它大城市如纽约、伦敦、北京都享受不到的。
从中环巴士总站登开往山顶的巴士,途径干诺道,过爱丁堡广场,在金钟转入皇后大道东行,沿司徒拔道婉蜓而上。我乘坐的十五路巴士从中环开出的时候,周围是一片黄昏景象。我担心观看香港夜景可能时间早了些。但却不然,车子登上山路,左旋右转,曲折逶迤,及至来到山巅,恰是夕照入海华灯满城的时刻。
这时香港展示了它的全部富丽堂皇。从缆车和巴士上来的,乘小巴和驾着私人小汽车上来的,全是为了一睹这繁荣祥和的太平景象。在香港,灯火不是为节日而设,而是夜夜如斯,年年如斯。太平山永远祝祷着年年岁岁的太平。那山下山上,海滨山崖,冲天拔地而起的圆柱形的、尖锥形的、方形和菱形的灯柱,构成了固体的火树银花世界。此时夜正深沉,星河灿烂,灯海翻腾,都在无声地颂赞着世界东方的永远的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