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中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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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被遮蔽的风景(1)

1.说不尽的西子湖

那年自歙县出发,经屯溪沿新安江顺流而下,过建德、桐庐入富春江。舟楫之中,青山接岸,景色清明。对于久居燕北的人,如此赏心悦目本是意外;不想入富春江,愈近杭州,风景愈为缠绵动人,这才惊叹:毕竟是曾经帝都的气势。江南风景以苏杭为最,然苏州的精致属于小家碧玉一类,有江南的娇媚而又不乏浩瀚风韵的当然要数杭州。杭州是一位风流倜傥的美女子。

西湖是一种美的极致。古来有无数诗文盛赞它,文学的描写似乎也达于极致。不管多么会写文章的人,要写西湖和杭州恐怕都会存在信心方面的障碍。西湖的美不仅在它的婉约多姿:断桥的柳堤,保俶塔的俊俏,平湖秋月如临风披发的处子。西湖的美是人工和自然的奇妙契合,是不留痕迹的鬼斧神工的创造物。因而西湖的美不仅是自然的,更重要的,它还是人文的。

它不仅在情调上展示江南的秀丽委婉,而且以自然的湖光山色为背景,推衍出一派高雅华贵的人文景观。这里不仅有岳飞的忠烈,秋瑾的豪侠,苏东坡和白居易的俊逸才气,也有苏小小的千古多情。不难设想,杭州西湖要是没有那些活泼泼的灵魂充溢其间,西湖充其量只具有一个美的外壳,它会因而减去多少魅力!

谈到牵扯万千心灵的杭州持久的美,它的奥秘在于不同一般江南山水中的独特。要是杭州失去了那些独特性,它自然地会被一般所湮埋。杭州的不被遗忘是由于杭州维护了自己。当然,整个的江南的繁盛不是因为仅仅有了杭州,而是有了杭州的独特之外的苏州的独特、无锡的独待、杨州的独待……就西湖而言,不论它是经过了多么久远的雕琢和完善而臻于至境,它至多不过是提供了一种范式。

一种范式构不成一个世界,只有一种范式的美是有缺憾的美,也许竟是一种残缺。我们显然不能因为江南的挑红柳绿而忘了戈壁的悲凉雄健,长城的壮阔伟烈。西湖是永远值得爱恋的。但世间,除了女性的温柔佳丽,也还有烈士悲歌、中宵起舞的英亲。

但愿以上那一番浅薄的议论不是涉及旅游资源之开发的有关话题,而是除此之外的其他。

2.绍兴的感动

都说这里是水乡,都说山阴道上有望不尽的风景:乌篷船、小毡帽、莺飞草长的三月、迷蒙烟雨中的楼台、江南女子的绰约多姿。满眼风光我似未见,绍兴却以我始料不及的恢宏,向我昭示它的博大和富有。

这不是一座仅供观光的风景佳好的城市。城市的心脏至今尚在跳动的那些历史精灵,无时无刻不在引发我们一些庄严的思绪。苏杭式的婉约多姿此刻变得不重要了。我穿越绍兴的古老街巷,漫步在它美丽的水滨山涯,扑面而来的诸形诸景,让人想起的却是超乎它们自然景观所提供的启示。

在近代中国结束和现代中国开始的时代,绍兴在这一历史转型期送出了一位伟大女性。和畅堂二十三号是秋瑾的诞生地,轩亭口则是她的就义处。这位中国女儿的鲜血至今还传达着上一个世纪黄昏和这个世纪黎明时节的壮烈和悲凉。三味书屋和百草园让人记起那位向着无边的历史暗黑愤激抗争的孤独者。这颗不宁的灵魂不论后来以至今日受到如何的扭曲和凌辱,但始终显示着坚忍和严峻的性格光辉,向我们,向悠悠的后世。

然而绍兴传达的并非一味让人严肃的话题。进入沈园,依然是一股缠绵的凄清向人袭来。那一场发生在数百年前的爱情悲剧,天老地荒的恋情以及他年重会的无言哀伤,依然在我们心中激起震撼心灵的情感风暴。陆游当然有他的铁马金戈的豪壮,但一曲《钗头凤》却传达了万古不泯的悲怀。有趣的是青藤书屋,这里曾住着一位行为洒脱而又才气横溢的人。不安分的灵魂、惊人的才华和机智,以至于仿佛今日还飘荡着他豁达的笑声。

要是把上述几个古代和近、现代的人物放在一起观察,我们便发现绍兴给予我们震动的原由。它的慷慨伟烈与周纳深重无论如何是动人的,但它同时拥有的缠绵感伤和倜傥风流,同样是那样久远的动人心弦。绍兴的包容性和阔大胸襟显示了中国文化的真质。江南的婉约温情之中又同时拥有博大深厚,绍兴在这样奇诡之中显示它的魅力。

这里我们还没有说到飘逸清俊的兰亭。曲水流觞的千古佳话,墨华亭池散发的古朴清幽的情致,那位书法大师的辉煌也给这座城市抹上了一道永恒的光亮。要是我们步出绍兴东南数里之遥,再参谒一下背倚崇峦的大禹陵。那里的宏大氛势,一下子把这座城市的历史推向了幽远的深沉。

至此,绍兴的话题,还没有完,我们来不及前去寻觅五四时代的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的足迹。这位以北大为基地不怀偏见地把各学派人物吸引到自己周围的导师,他的不拘一格的兼容并包精神也是绍兴这座古城精神的呈现。蔡元培不过是以他自有的从容、自然的方式加以强调而已。

为了答谢绍兴给我的启示,在咸亨酒店我以北方饮啤酒方式饮花雕。在座的主人和朋友那时也许不会理解我的心情。在绍兴,我有始料不及的感动。

3.深厚的中原腹地

这里是中原腹地。伏牛山脉如一匹巨大的卧牛凝铸在平原的北端。再往北,莽苍一片的是正在浑重地移动的熊——那是熊耳山。我们要是翻登层层山峦的高处,便会看见一线水脉流过天边。我们仿佛听到了隐隐如雷的黄河涛声。我们现在就站在这开阔地的中心,盆地自北向南倾斜。从这里往西行约百余公里,便到了鄂、豫、陕三省交界点,丹江从那里喧哗着向南奔泻。从那里依次向东望去,湍河、赵河、刁河、白河、唐河这些河流争先恐后地奔向襄樊周边而注入汉水。这片开阔地于是便成了维系黄河和长江的纽带。这是南阳盆地。

这里是中原文化的摇篮、中华民族袓先活动并创造功业的地方。南阳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战国时代,秦昭王三十五年置南阳郡,郡治宛县即今之南阳。到汉代,南阳所辖地区大约在河南熊耳山以南、湖北大洪山以北的广袤地区。我们不难从历史的记载中想象其昔日的繁荣,张衡的《南都陚》就以极度的铺排形容此地当年华实蔽野的盛况。

到过南阳的人都知道,盆地中心的这座城市有一种独特的自然景观。要是从北京经河北至河南,火车穿行所至是一望无际的北方中原。悲歌慷慨的燕赵之气似乎贯穿在这片大平原之上,伴随眼前的依然是那一排排作为北中国象征的钻天杨。直至进入南阳市区,这才发觉这里原来有一个广大的北方包围中的小小的南方——南阳街头有成排的棕榈和蒲葵,以及只有在长江沿岸才能生长的灌木。

大河和大山拥抱着这片辽阔的盆地。南阳得到大自然特别的恩惠,它既拥有北方的雄丽壮阔又拥有南方的温煦妩媚。南北交汇的自然人文环境滋润着这里的一切,于是有了昔日的发达兴盛,于是我们方才有可能从地层的开掘中得到那份曾经有过的繁荣的证明,这里讲的是南阳昨日的骄傲——南阳汉代画像石刻。

这些来自墓穴的艺术珍品原不属于平民,它是贵族的。尽管由平民所创造并渗进了平民的意识,但审美趣味以及它所代表的观念的主体却都是贵族的。南阳是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故乡,据统计,仅西汉分封在南阳的王侯就有四十七人。这些人生前拥有权力和财富,却无法拒绝死亡。他们当然希望死后继续那一切的显赫与豪华,于是有了这些跟随厚葬而来的产物:高阁重门,丰宴伎舞、以及气势恢宏的车骑。无知和贪欲意外地为后世留下了艺术珍宝。

这里有着后人无法企及的博大沉雄以及带有原始氛围的飞扬的奇思。那种在坚石之上似乎是漫不经心的浅浮雕加施阴线造成的大气势,它的粗犷、古朴和奔放浑然启成的静溢与骚动的结合,留给我们的也许唯有惊叹。汉唐毕竟是汉唐,国力的强大使几乎所有的精神领域生机勃发。物质的丰裕促进精神生产的健旺。它因强大富有而充满自信,这里看不到我们如今随时可见的那种拘束、谨慎乃至神经过敏。你看那些汉画,它们随心所欲的潇洒,说明创造者的自由心态,雄大的气势只需“略施小技”便可令后世的巨匠和大师为之失色。

如今我们环顾充斥身前身后装扮出来的昂扬和欢乐,以及矫情的坚强和豪迈,我们很容易透过那些满身脂粉的装饰看到生命力的萎顿。都在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事实是太阳也会衰老。我们现今拥有的太阳,不可能就是石刻和刻石者当年所看到的。尽管这些汉代的石刻画昭示大约二千年前那轮太阳的光艳,我们却不得不面对正在告别的世纪逐渐逼近的昏黄。我们只能怀想,而不可能到达令我们神往的往昔。当我们被那些充满疲惫之感的“诗意”所包围,我们不能不在南阳汉画馆那些永恒的辉煌面前萌发出浓重的惆怅。

4.寻找雨花台

南京的雨花台是我心仪的地方。去雨花台看漫山怒放的鲜花,看遍地的雨花石(在五十年代,那沙石铺成的山道上,可以很容易地拣到美丽的石子),固然是一种乐趣,但是,那里无所不在的悲壮与浪漫融汇的特殊情调,会涌向你的心灵。来到雨花台,你会感到一种满足和充实,这种满足和充实属于精神。

那些死去的人都是一些崇高的人。雨花台埋葬着敢于为理想献身的人们。在人类社会,那些拥有理想者无疑属于这个社会的优秀分子一一先不论他的理想属于何种形态。有理想的人,比浑浑面遍的人、醉生梦死的更有益于社会的前进。因为他不满足现在,他有对于未来的希求。在各种各样“理想主义”者中,能够为自己的信仰去牺牲的人——就是说,他不是一般地相信什么,而是能以生命去殉自己的目标、相信自己的生命将在庄严的消失中获得庄严的后续的人——更是一种超凡的伟大。雨花台埋着的就是这样一些人。

雨花台是一种关于理想的纪念、祭奠和追怀的场所,它不是娱乐和嬉戏的地方。即使是在雨花台发现或发生了爱情,那种爱与被爱也充满信任、奉献和关怀的庄严感。友谊也如此,亲情也如此。

雨花台有一种看不见的氛围,朦胧、飘渺、无所不在地弥漫着、簇拥着,你不能不被它所包裹。在这里,即使欢乐和幸福也变得肃穆起来。这是一个沉重的地方,即使是最轻佻的人,在这里也会放慢了脚步,而让鞋跟沉重地敲打着地面。

那是五十年代中期,当一场风暴来袭之际,我来到雨花台。那里留下了青春、友谊、爱情和憧憬未来的步履。那时的雨花台朴素如同那些赴死的魂灵:一座不高的山头上,矗立着一座同样不高的纪念碑,那碑身与这座芳草萎萎的山头构成了平常而不奇兀的和谐、端庄、平易,寻常状态中透露出平凡的伟大。一条细沙铺成的环山道,蜿蜓悠长如历史的曲折、迂回。

雨花台最让人动心的去处,是散布在山坡各个角落的烈士殉难处。那时那些地方不设任何建筑物,只有很素朴的标志。除此而外,是一丛丛怒放如火焰、如喷泉、如旗帜的鲜花。那殷红,仿佛是鲜血凝成;那五彩的锦繍,是流血换来的美丽。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在这些去处猝然相遇,自然、平常、充满激情、又无须言说,只要默默相对,便有了心灵的交流。鲜花和泥土,流血和华美,是庄严的死换来的。

鲜血渗入了泥土,泥土开放了鲜花。鲜花耀眼,是在讴歌今曰的灿烂来自昨日的浇灌。在这里,人和土地、和青草、和鲜花贴近,凭吊的与被凭吊的没有距离。我们站立在鲜花前,他们长眠在鲜花中;我们望得见他们。我们看见血怎样变成了花,花怎样变成了果。他们在诉说,我们在倾听,历史就在这样无声的交流中从昨天走到了今天。

近四十年后我又一次来到雨花台。这时,从青年时代我走过了漫长的中年。我的到来,为的是再一次倾听昨日之歌,体验昨日的感受;也为的是寻找青春的足印。但是,雨花台却改变了,从碑石到阶梯,到环行的山道,全然披上了九十年代的豪华。这里充满着夸张和装饰一一质地极好的石材,精心的但又明显地保留有某些模仿痕迹的设计。总之,昨日的浑朴消失了,变成了今日的奢靡。

巨大的投资,华彩的装饰,夸张的怀念,这些,都让人联想到明确的动机。五十年代那种无距离的亲近感,变成了难以到达的高大和遥远。死者有知,定然不会感激这种把他们为之献身的朴素予以消泯的做法。数十年后我寻找旧梦,相遇的竟是满溢看当代的躁动和浮嚣的所在。这真是始料所不及的。

5.消隐了的桨声钉彩

五十年代访问南京时,听说秦淮河已变成臭水沟。我怕那事实污了我心中华彩的六朝金粉,没有勇气去看。后来,听说南京市政当局终于修复了秦淮河,欣喜之余,总想找个机会去圆这个秦淮之梦。但机会没有到来。这一相隔数十年的润别竟把当年的满头青丝变成了苍苍茫茫的一堆乱雪。

秦淮画舫录中有过纸醉金迷的梦影,但那里也保留了一些在江山易帜时刻表现出惊人气节的奇女子。这些才情并茂的女子,以舞衫歌扇的千种风情而赢得艳名。而她们在社稷危难之际表现出来的勇气、胆识、壮烈和果决,却令普天下的男人为之愧赧,更不论当日环绕在她们舞裙周围的、号称文坛魁首的那些显赫的人物的尴尬和卑琐了。

一出《桃花扇》演出了数百年来人们为之荡气回肠的正气歌。这虽是遥远的故事,但却牵萦着人们的深深的思念。我曾给一位南京的友人写信说:重访南京的愿望之所以如此强烈,不仅是要追寻那里留下的青春和爱情的足迹,同时也是为了向那些地位卑微而心灵崇高的女性致敬。

阔别三十七年后,我终于来到南京,终于拜访了秦淮河,拜访了重修的香君故居。媚香楼的匾额当然是新刻的。那里的摆设是否有据却也难说。作为初访者的第一个印象只觉得那里的世俗之息与我们从孔尚任的剧本中所感受到的雅致尚去甚远。秦淮河、夫子庙一带,挑叶渡、乌衣巷皆昔时文物鼎盛之地,有浓郁的历史文化氛围。香君故居既已“修复”,当以《桃花扇》旧事为背景和主干方是。这将使历史和文学、旅游和文化得到融汇。但是,在今日的“媚香楼”,我却没有找到一把哪怕是小小的点染着那女子碧血丹心的扇子!这即使是从商业的眼光来看,也是缺乏文化知识造成的“疏忽”。

文人有积习,每到一处总喜欢寻找那些名家笔下的有关遗迹,不管是真是幻,是记实,是虚构。这次来到秦淮河,当然要找朱自清和俞平伯两位先生笔下的桨声灯影了。我记得当年秦淮画舫的典丽,小游艇雅致的窗格,以及每船都有的迷人的灯影。我记得那河上的夜雾和朦朦的月色,也记得灯火阑珊之时的那份清寂。河上的箫鼓歌吹,那橹声点染的幽长,无时不在唤起追寻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