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中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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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被遮蔽的风景(4)

如今回头再看这闽南乡村道上的惠安抬石女子,却是另一种风情。在这里,水和石的矛盾对立得到调和,两种不同的质的结合造出新的美感。坚定和婉丽,刚强和柔和,粗放和细腻,还有,沉甸甸的压迫和优美姿态的承受!然而,当人们想着那重压暴虐地蹂躏女人的双肩,浮起的当然不是那种陈旧的怜香惜玉的心情。

惠安地区婚恋有异俗。据云女子成婚后即回娘家居住,怀孕生子了才有条件回到夫家与丈夫同房。在此期间,女人轻易见不到丈夫,他们名为夫妇实似路人。年轻女子为安慰寂寞往往结为姐妹,情谊深笃。久之,同性之间情爱深厚,而对异性反至冷淡。同龄女子同病相怜同命相依而又无力反抗千年陋习,以至于自古至今相约投环投海自尽之事不绝!

女性美颜柔质,正是天赐。但女人面对世袭的苦难,以致像惠安女这样身心承受的重荷,使她们命运充满了悲剧色彩。她们精神和心理的压抑苦闷和体力上的严重摧残,使她们不能如天下女人那样享受女人的一切。这逼迫她们轻易地面对死亡、最终选择死亡,于是,我们便看到了惠安女子世代反抗的惨烈行动。惠安女子的装饰世人多有美誉,但从她们以婀娜的身姿抬动巨石的形象看,这美丽的背面却包蕴着多少难以形容的悲苦和沉重。

13.布衣的友情

我于书法所知甚少,但爱观赏。观赏也不得法,却颇自以为是。其实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只凭直悟。当世书家我独尊于右任和林散之。于右任后居台湾,其字只是偶然见到,且又是复制品。但即使如此,也依稀可辨那不凡的气韵。林散之虽在大陆,其真迹也是难得一见的神品。近观几不可得,偶而见之,便夺人心魂,经久不忘。我初读林散之的宇,大概是某年某月途径某地(也许是泉州的古船博物馆,记不清了),有林书对联一副。那时我还不知有林散之,初识便知此非人间所有,以后竟不相忘。

对于我自己认定的当今这两位书法大家的作品,我只是心仪而已,却没有机缘接近。不想近期竟间接地都有了某种接触,这也是一种不可求的自然的缘分。关于于右任先生的文字,我他日会有机会写出,此处不赘。现在单说林散之一项。去年6月我接得安彻和县邵川一封来信,这信在我日常众多的来信中格外突出,因为作者随信附寄了邵子退先生遗着《种瓜轩诗稿》一册。而诗集的题签却出自我心仪已久的林散之手笔。这使我喜出望外。

邵川是和县邵子退先生的孙子,由于他的介绍,我得知邵子退和林散之不仅是同乡好友,而且有着长达七十余年诗酒书画的交往。两位老人一住桥南,一住桥北,诗成画就,策杖而访,茶酒相娱,过从甚密。他们于1937年同游过黄山文革中林散之避难乡间,住家乡乌江江上草堂,更是相濡于危难之中,真情弥笃。

1984年邵子退病故,林散之闻耗大悲,洒泪书一大“奠”字,并作挽诗《哀子退》:“从今不作诗,诗写无人看。风雨故人归,掩卷发长叹。昨日接电报,知君入泉下,犹闻咳唾声,忽忽冬之夜。”

邵子退生于1902年,卒于1984年。他终生布衣,“既未从政,也未经商,设塾得徒”,“从无应世之念,更恶奔竞之徒,淡泊自甘”。他超然独立,自号种瓜老人。邵子退诗书画均佳,只是平生清绝,少与人交往,故知者鲜。今举邵作七绝《散翁》一首,以见一斑:

百子亭边一散翁,

挥毫强劲逞东风。

可怜独立开生面,

湿处能枯淡处浓。

《种瓜轩诗稿》是邵子退老人毕生诗作的汇集,全集有一半是与林散之唱酬之作,集后并附有林散之写给邵子退的诗计三十余首,如此频繁的文宇交往,可见二人非同寻常的友谊。

邵子退的诗书画存世不多,但他的雅淡清绝却是世所罕见。《邻妪》一首,堪称当今乐府,其直面人世的勇气,足可使今世那些游戏笔墨之人为之汗颜:

邻翁已谢世,邻妪支门户。二子不在身,一媳病朝暮。

去岁槁三改,中稻未成熟。何处来急令,强迫日夜割。

火速栽晚季,禾穗弃田脚。风雨湿生芽,狼藉遭零落。

晚稻无收成,从此难生活。毁灶土肥田,空厨鼠走出。

大队办食堂,一釜千人嚼。糠核煮浮萍,排队争瓢杓。

谁人夜加餐,食堂明火烛……

这一幅悲惨画面不是发生在元白写新乐府的时代。相信现今在世的许多人不仅耳闻且多为亲历,但是在他们的文字中保留的竞是那么少。他们写得很多,但很多之中偏偏少了对世事的关怀并表现出对历史的遗忘。而终老荒僻乡间的这位澹泊的人,却有如此浓重的现世关切和义愤。对比之下,当前文学中的那种享乐和迷醉,那种在物欲面前的狂欢,多少有点失常。而贫病交加的这位默默无闻的乡间老者的精神状态,较之他们却要健全得多。

林散之是当代书法大师,可谓名重天下。而邵子退终生布农,啸傲于林泉,不求闻达于当世,只是清寂平淡地过着他的躬耕田亩、书笔自娱的生活。但林散之极看重他与邵子退的少年友谊,晚年封了画笔之后,还特意作画十七幅精心装裱成册赠邵子退。邵未即取,林一再函催。特为作诗《为子退作小画册竞不见来取作诗催之》:“点泼十余纸,淋漓一气成。瑕瑜有互见,深浅总多情。应识残年叟,无辞太痩生。画成君不到,明月待三更广这种超于世俗的文人交往,颇有古时子期伯牙高山流水的余韵。在世情冷淡的今日,回顾林散之和邵子退这两位曾经和我们生活在同一时空的世纪老人的水一样清纯、酒一般酵厚的友情,真是令人怀想而又感慨。”

14.《躬逄其盛自奋蹄》感言

王鹤龄是我少年时代的朋友。是文学使我们结下了深挚的友谊。从本世纪四十年代到现在,不觉已是世纪末了。岁月的沧桑,社会的巨变,人生的风雨,时间愈久,而我们的友谊愈深。

数十年间,我始是离家过了一段艰苦的海岛生活,后又北上求学。不论走到哪里,王鹤龄总是记着我,而且总是能够找到我。我们之间的这种刻骨铭心的友情,摒除了一切世俗的动机,只有极其单纯的少年时代其清如水的记忆。这样的人际关系,现在是很罕见了,它比宝石还要贵重,它是地老天荒的无价之宝!

四十年代后半期的中国,社会动荡,普通城市居民的生活极艰难。我和王鹤龄的家庭都是城市底层的平民,可谓度日如年,朝不虑夕!而我们依然钟情于文学,读书,互相切磋,互相鼓励,把我们对社会人生的不满和忧患诉诸文字,表示我们对黑暗和不公的抗议。这样,我们拥有了贫困中的丰富,艰难中的慰藉。

少年时代的王鹤龄很有文学才华。他那时文章比我写得好,写散文也写小说。当我只能写短诗和短篇散文的时候,他已发表了不少小说。那时我看着《中央日报》、《福建时报》、《星闽日报》等副刊上以“郁中笑”为笔名发表的他的那些“大块文章”时,心中颇为羡慕,而且自愧不如!他那时以“郁中笑”做笔名,我猜想,“郁”就是就环境和个人处境而言,而“笑”,则是文学和友谊付予的欢乐。那时我们因文学而获得了这种苦中之乐,郁中之笑。

日前和王鹤龄通电话,谈起当年他的这些文宇,他身边竟无一保存!福建的图书馆有当年的报刊资料,可是要找出那些半个世纪前的东西实在是很难很难了。我们不禁都有些感慨。

四十年代末,我们先后离开了学校。王鹤龄也告别了他所喜爱的文学写作。他以毕生的精力贡献给了平凡的银行、税务工作。但是当年爱好文学的积习不改,工作之余他还是经常执笔为文。他曾经在他所从事的运行、税务部门成了非常引人注目的“秀才”。此刻我的案头就摆着王鹤龄多年业余写作的文集《躬逢其盛自奋蹄》(第一集),从中我依然看到了当年那位文学少年的勤奋和文采。我为我的老友感到高兴。

人的一生有很多偶然的因素,决定了他日后的发展。例如王鹤龄,他的才分是在文学,但命运却对他作了另外的安排。这也许是一种遗憾。但是,我想,文学这东西变成专业未必是好事,这种“职业病”我是受够了。文学在本质上是一种人生的滋润和补充,把文学当作赖以生存的手段和方式,总有一点不妥。我很羡慕那些有一个正式的职业而把文学当作业余爱好的那些人。在他们,文学就不是一种“苦役”,而是一种兴趣和享受。如我的这位老友,文学和写作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愉悦,而在我,却是“痛苦”。

听说王鹤龄的这些文章,还将继续印行,我很为他高兴。我想,现在印书花花很多钱,以王鹤龄的工薪绝对负担不起,这一定是龙岩地区有见识的领导支持了他。这样一想,仿佛我亲受其泽那样,顿时对支持王鹤龄写作出版的那些人产生了感激之情。

15.一篇永不忘却的课文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依然感激儿时小学语文课本里的一篇课文,感激它给予我的精神恩惠。那是一篇押韵的歌谣体的文字。记得当年,在简陋的教室里,在童稚的齐声朗读中,不知自何处涌出一股清泉,温柔地,却又是强大地震撼并滋润着幼小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