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怕迷路,那天我特意约请了一位年轻的朋友陪我走。那里有并排三口梦中时常出现的水井,母亲总在井台边上忙碌,她洗菜或洗衣的手总是在冬天的水里冻得通红。井台上边,几棵茂密的龙眼树,春天总开着米粒般的小花,树下总卧着农家的水牛。水牛的反刍描写着漫长中午的寂静。
那里婉蜓着长满水草的河渠,有一片碧绿的稻田。我们家座落在一片乡村景色中。而这里又是城市,而且是一座弥漫着欧陆风情的中国海滨城市。转过龙眼树,便是一条由西式楼房组成的街巷。紫红色的三角梅从院落的墙上垂挂下来。再往前行,是一座遍植高大柠檬桉的山坡,我穿行在遮蔽了天空和阳光的树荫下,透过林间迷蒙的雾气望去,那影影绰绰的院落内植满了鲜花。
那里有一座教堂,有绘着宗教故事的彩色的窗棂,窗内传出圣洁的音乐。这一切,如今只在我的想象中活着,与我同行的年轻的同伴全然不知。失去了的一切,只属于我,而我,又似是只拥有一个依稀的梦。
我依然顽强地寻找。我记得这鲜花和丛林之中有一条路,从仓前山通往闽江边那条由数百级石阶组成的下山坡道。我记得在斜坡的高处,我可以望见闽江的帆影,以及远处传来的轮渡起航的汽笛声。那年北上求学,有人就在那渡口送我。那一声汽笛至今尚在耳畔响着,悠长而缠绵,不知是惆怅还是伤感。可是,可是,我再也找不到那通往江边的路、石阶和汽笛的声音了!
这城市被闽江所切割,闽江流过城市的中心。闽都古城的三坊七巷弥漫着浓郁的传统氛围,那里诞生过林则徐和严复,也诞生过林琴南和谢冰心,在遍植古格的街巷深处,埋藏着飘着书香墨韵的深宅大院。而在城市的另一边,闽江深情地拍打着南台岛,那是一座放大了的鼓浪屿,那里荡漾着内地罕见的异域情调〃那里有伴我度过童年的并不幸福、却又深深萦念怀想的如今已经消失苍茫风烟中的家。
我的家乡是开放的沿海名城,也是重要的港口之一。基督教文化曾以新潮的姿态加入并融汇进原有的佛、儒文化传统中。经历近百年的共生并存,造成了这城市有异于内地的文化形态,也构造了我童年的梦境。然而,那梦境终于消失在另一种文化改造中。人们按照习惯,清除花园和草坪,用水泥封糊了过去种植花卉和街树的地面。把所有的西式建筑物加以千篇一律的改装,草坪和树林腾出的地方,耸起了那些刻板的房屋。人们以自己的方式改变他们所不适应的文化形态,留给我此刻面对的无边的消失。
我在我熟悉的故乡迷了路,我迷失了我早年的梦幻,包括我至亲至爱的故乡。我拥有的怅惘和哀伤是说不清的。
10.崇武半岛
大陆消失,眼前是一座完整的石垒的城。我们登上城墙,看崇武城如蜂房。一色的石垒房屋,在灰暗的雨云下泛着白色的凄清。拥挤并不喧杂;生命在繁衍,又似均在沉思。这是大陆最突出的一个部份,石城恰好嵌在它的尖端。尖端高处为文昌阁,已毁,在那里建了一座灯塔,灯塔再往前便是海。
海无边无际,日夜撞击这座孤城。城在颤动,六百年来就这么颤动。崇武镇上的居民一样地日夜不宁——心在颤动。这里的海潮沉重,风也沉重。也许是郁结云气,也竟是来自心头。他们随时都准备迎接苦难。
这大陆的顶尖,没有遮拦。风和浪一径地向它扫荡过来,树站不起来,于是镇上便少树。唯有“蜂房”裸露,一色的惨白。人也裸露。这里缺少安全感,忧患因之而生。大自然把温柔和舒适给了另一些幸运的居民,而把不安和惊恐留在这里。
我们来到这里,正赶上渔船进港。风帆落下,潮水退去。一片黑色的泥滩,蒸发着潮腥味。打渔的汉子正在分鱼。多数是小鱼,分成堆;几尾小鱼剁成段,加入那堆里去一一原始分配方式!
因为是木船,返程时间长,鱼已不新鲜。他们带着简单的铺盖上船,一出海就是数日,收获的就是这几堆鱼。男人和女人相会,不多言语,也少笑声。一切似都淡淡,大概千百年来就如此。
多情的大海养育着世代的他们,但也无情,它吞噬这些强悍的生命。而生命在这种吞噬下,往往也变得脆弱。崇武镇上庙宇之多让人吃惊。这里与忧患同在的居民,几乎什么神都敬。
土地贫瘠,生计维艰。大陆不再往前伸延,路似到了尽头。海则是无限的大,海涛狂暴肆虐,而人们又不能不到那充满危惧的水面谋生。他们不能自己,他们祈求庇护,于是冥冥之中他们把安全和希望托与不可知。
人类不能把握自身的那种原始氛围,正重新构成一种秩序,它无形地对这里的生存进行规约。所有的灵魂崇拜,都虔诚而发自心愿。民众的托庇神灵不止是为了现世的考虑,其中仍有他们素朴的良善。
在难以数计的大小庙宇中,我们看到一座叫“十二爷宫”的小庙。庙始建于明洪武年间,内祀当时抗倭的十二殉难将士。这庙的历史与崇武石城的历史同,已有六百余年。庙之小如闽南乡间田野上常见的土地庙,建筑亦粗糙不精。但民众缅念英烈之诚心可感天地。
那日行色匆匆,不及拜谒另一处小庙——“二十四大人庙”。这是乡民纪念解放初期为掩护渔民而遭国民党飞机袭击的解放军烈士而建。历时三十余年至今香火不衰。现年六十六岁的崇武镇人赵江水曾为“二十四位大人庙”赋成一绝,文字清新雅好:
官兵同穴壮成仁,同志于今称大人;
奠酒焚香非迷信,元元不忘敬功臣。
朴素的崇武人,他们的信仰驳杂,但心香一缕,却始终向着人类的良知。
潮水依旧敲击着这古老的城墙。城建于岩石之上,虽贫瘠,却坚固。海滨岩石上赫然镌着:“拥城磐石,官民全禁,不许采凿。”理智加上良知,在灰暗雨云深处,似乎透出一线亮光。
1986、1987岁尾年初,我两次访问崇武,那个地方仿佛有一股磁力吸引了我。
崇武有古城,有抗侵略史迹,有美丽海滩以及海滨危石上的镌刻,何况还有美丽动人的惠安女子!但我到崇武,观光猎奇的心情总是淡淡的,心头却始终迷漫着渴望冲出神秘氛围的沉重。
惠安女子诚然是迷人的一一精美的竹笠,鲜艳的头巾,包得严严实实的头部,宽大的裤子以及露出腰身的短衫,她们挑担迎风的情调,以及浅笑露出的金牙——但凡读过陆昭环的《双镯》、谢春池的《唉,惠东女人》、蒋维新的《啊,惠东女》、林凌鹤的《月亮月光光》以及舒婷的《惠安女子》的人,都会理解他们奇特的服饰背后所蕴含的社会的和文化的悲凉。人们会因这种启迪淡漠悦愉的轻松。
惠安一一崇武一带的民俗、文化现象是奇特的。仿佛是从惠安县东境沿崇武半岛北端画了一道无形的线,这道线造出了一个特殊的文化圈。这文化圈同时也意味着一个幽闭的文化环境。
从惠安到崇武并没有当今某些特区那些特意筑起的铁网,但隔绝的严重却不在任何具形的方式。尽管每日有无数计的现代化车辆贯穿崇武半岛,尽管那里多数家庭如同内地一样架起了电视天线,尽管崇武镇一样地风行牛仔裤、国际流行色以及咖啡座音乐,但特殊的文化氛围依然可以把崇武镇围困而成为“孤岛”。离开崇武镇不用几步,那里依然是世代繁衍的惠东文化。这种文化可以把最现代的文化隔绝、孤立并让它窒息。
记得前年访问海南岛,同行的有哲学家L。那时北京已是初冬而海南却是盛夏,广大的幅员造成了自然景观的巨差,而文化氛围却几乎看不出任何差异。L在一个即席谈话中感慨于中国文化惊人的“大一统”。
L没有谈到我此刻在崇武看到的“文化割据”。这仅仅是“大一统”中无数“小一统”的一个细胞——尽管可能是特殊的细胞。但这种“切割”是可怕的,它可以成为“岿然不动”的自我幽闭。无数自我幽闭,足可令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缺氧”。
这就是崇武的磁力。也就是我在崇武缺少“观光心态”的因由。
11.特别的崇武
福建惠安的崇武镇,是个很特别的地方。它是个半岛,叫崇武半岛。陆地到这里就是尽头。崇武伸向海中,房屋、田园、居民和居民饲养的牲畜,都无遮拦地裸露在滔天巨浪之中。这里风和浪都没有受到任何阻挡,它们日以继夜地、无止息地袭击着崇武的大地和人群。而这里的人似乎也特别,他们好像是专门选择了这大陆的尖端,这路到了尽头的、任凭海浪和飓风无休止地打击的地方,蕃衍生息,一代人又一代。
崇武有一个完整的城,古城墙包围着崇武镇,蜿蜓于万顷碧浪之上。它亲浮着、涌动着,如一只抛在海上的巨大的银戒指。这城墙建于明代,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和北京的古城墙年龄相仿。但北京的城墙己经消失,而它却完整地屹立着,在风浪无遮拦地袭击着的地方,在半岛的尖端,在路的尽头。
设想当初建立这城,也许是为了抵抗外侮(如今它的城墙上还留着炮弹轰击的伤痕),也许是为了获得一种安全感——在不设防的裸露之中,求得一种遮蔽式的防护。那城墙也就成了海边居民的亲密守护者,它的根基牢牢地咬住了海边坚硬的岩石。城墙保护渔民,渔民保护城塘,它们友好地相处,数百年历经天火、兵燹、暴雨烈曰、惊涛骇浪而坚定地站立着。
半岛承受着千年的风霜,那些凶狠而无所顾忌的风,一路呼啸着径直向着那城垛、那房舍、那灯塔冲过来。然后,又打着唿哨回旋在上空。一般的树木在这里很难站稳,就是北方常见的挺拔的青松,这里也少见。倒是木麻黄、台湾相思树这些高大的乔木和顽强的灌木,却能抗着那风、那浪、那燃烧的炎日而挺立着。干涸的沙滩上,到处生长着绿得发黑的铁一般的龙舌兰,它们也把有力的根深深地扎向地层,吸取稀少的水分,也好抗击那外界的侵害。这些植物,和这里的人一样,都是能够战胜险恶环境的很坚强的物类。
这崇武城由石头垒成,垒它的石头就来自那海岸线上耸立的石山。灰仆仆的一片,一径地铺向海去,和那隐现于浪涛中的岛礁融在了一起,是浑然不可分的坚定和顽健。除了城是石垒的,这里的房舍也都是石垒的,庙宇、河渠,乃至于电线杆,无不用石材造成。这一切都标示着崇武的性格:石般的坚定和强悍。
崇武人亲近那石头,一面又塑造那石头。开采、切割、打磨,都用人的一双手。庞大的、坚硬的、粗粝的石头,到了崇武人的手中,特别是到了崇武女人的手中,都化作了可以随意塑造的柔软和生动。这里的人,原来是以饱和着生命的血肉之躯,战胜那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无情!
福厦公路到惠安,叉出一线,径直东行,到了大海,路就消失了。不说这里离文化的中心腹地有多远,即使是离厦门、泉州,甚至惠安,也还有相当的距离。“边缘”、“僻远”,用什么词来形容这里的远离中心,都不算过分。但边远并不意味着隔膜,特别对崇武这样的地方,就更是如此。
令人诧异的还不止是这里的自然景观,还不止是它的荒凉和贫瘠如何地造出了顽强、坚定的繁盛,而更是这里特异的人文景观。它在大陆的边沿,在延伸入海的最后一片陆地上,这个过去的渔村、如今的小镇,却有着较之内地并不逊色的诗和小说,艺术和文化。
人们谈得最多的是这里的女性——著名的惠东女子。她们的服饰、她们的婚嫁、以及她们的情感世界,都谜一般地吸引着人们的兴趣;而人们却很少了解这里的精神生产和艺术创造。惠安和崇武的石工举世闻名,他们会创造皇家宫殿的梁柱和础石。崇武的石雕艺人能够把粗糙的花岗岩镌刻成镂空的环佩和狮子的含珠。那些可敬的崇武的女人们,她们能够用双肩背起、挑起、扛起数百斤的石材,用她们的赤脚,走山巅、走海隅。
在海滨的风沙和贫瘠之中,如同这里花一般开放的女性那样,这里开放着文学艺术的花朵。一切也如同这里的环境和氛围,如同这里的自然和人,崇武的精神之花同样是:愈是艰难,便愈是美艳。
人口不多的半岛渔村,居然办了一份纯文学刊物。在这个已有十多年历史的《崇武文学》的周围,活跃着一批颇有潜力的作者队伍。这里还有一个崇武诗社,它拥有一批新诗人,如同内地的青年诗人那样,他们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都不陌生;除此之外,诗社还集聚了一批写旧体诗的诗人。让人非常吃惊的是,他们还办了一个专登旧体诗词的诗刊《海韵》,这举攒即使在文化很发达的地区,也是很少见的。这《海韵》也有近十年的历史了,如今还在定期开展吟诗活动。这个诗社得到海内外的热心支持。这不能不是崇武这地方的另一奇观。若说自然景观多半天成,而人文景观则是不可重复的热情和坚韧的创造。
遥远不一定造成隔膜,艰难不一定造成贫乏,这就是特别的崇武给予人们特别的启示。
12.抬石头的女人
福建惠安一带,是南中国的亚热带地区。这里气候温湿,草木繁盛,人也勤劳。特别是惠安女子,她们在南国的阳光和海风的抚摸下,身体颀秀,性格活泼,是天地灵秀造出的奇葩,加上她们独特的服饰,更引起人们的兴趣。
惠安是石的故乡,此地石工天下闻名。坚固的花岗石在这里石工的手中柔如面团。他们可以随意地将石材切削,“捏塑”成各种物件,大自整座石砌楼宇、高峡飞渠,小至镂空青石球。人们但见象牙的镂空、玉的镂空,但惠安的匠师却能将其质既坚且粗的青石镂空。
他们不但进行石雕的工艺制作,而且还要上山开采各种石材,开采不是用机械,世代都是手工操作。从采石场到作坊,这材料多半是由手扶拖拉机运送,但令人惊异的却是,很多时候是由女人用肩膀抬出来的。从泉州、惠安直至崇武半岛的山崖水湄,沿途可见娟好的惠安女子在抬石头。她们二人搭伙,一根粗而短的竹杠,下边套着硕大的花岗岩石料。粗砺的石条,每条重数百斤,扎扎实实地压在了这些海的女儿双肩之上。她们珠翠满头,露及腰身的窄袖短衫,加上肥大而长及脚面的裙裤,一路微喘轻叹,不避烈阳的脸上挂着汗珠,此景此情,让人受到震撼。
人们习惯于把女性和水联系在一起。女性温柔、多情,善感、飘逸而灵动,是一种水的姿质。男人坚定,女人柔婉;男人偏于理智,女人偏于情感。常说智者乐水,女人的智慧和灵气都近于水。很少把女人和石头相比拟的,因为石质的粗椅、坚硬和沉稳易于让人联想到男性。文学中有把女人与石相联系的,如古人写望夫石,“望来已是几千载,犹是当年初望时”。这文章做得巧,它把石质所代表的执着坚定移到女人的多情不移这点上,审美上的这种转移,顿使那些质朴的顽石也充满了女性的飘动的灵性。今人舒婷写神女峰,也是一种联系,她说,“与其在山顶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却是对女性柔质和情感的恢复,是从石的坚硬回到水的婉约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