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诗不论从音调、色彩或思想情绪来看,都是极其低沉、晦暗和悲郁的。抒情主人公已明确意识到“美妇人”的永久离去,就像继八月之后九月的必然到来。如果说八月还只是给人带来“凉意”,那么九月则意味着冰冷的“深秋”!诗人眼前所见的必然是一片衰颓的景色:黄铜般的柳枝,潮湿,腐烂……然而,这只是外界的景况,真正影响诗人心态的却只缘别人的嘴唇带走了“美妇人”的温暖和躯体的颤栗。不过,抒情主人公并没有一蹶不振、颓唐落寞,而是从大自然的规律联想到人生人世:
我们也会这样凋谢,
像花园里喧闹一阵的过客……
此时,可以说,诗人已摈弃了极度悲哀的那种情绪,放眼世界和未来,确立了新的生活信仰。
从结构上来看,这第五首诗的最大特点是,每一节的最后两行都是由传达感情波澜的层层递进的警句或议论组成。其中最鲜明的是:
走过的路是那么少,
犯过的错误却如此之多。
既然冬天里没有花朵,
那就不必为它们伤心。
韶华易逝,青春难再。由季节的推移而联想到人生的过程。人生岂不也会像树木的枯叶静静地凋谢和飘落,岂不也会像花园的过客那样喧闹一阵?!随着秋季的到来,自然景色日益衰败,人的心里仿佛潜进了被生活冷落的感觉也就是必然的了。由于心上人的离去,而且是永远地离去,抒情主人公的孤独感显得格外突出,忧伤的情绪似乎无以慰藉。就在这种背景上诗人采用了“移情入景”的手法,将景物化为情思:
我满怀忧伤地凝视着你,
多么痛苦,多么惋惜!
须知,只有那铜色的枯柳
跟你我同留在九月里。
这是一种令人惆怅和遐思的调子,且带有独特的哲理意味,使人能够在困惑中摆脱愁肠。此乃抒情与哲理相融,情怀悠悠却丝毫不露追求无望、孤寂难托的幽怨,真所谓“婉而有味,浑然无迹”。
《你别以冷淡把我折磨……》是组诗《无赖汉之恋》的第六首。诗人仿佛在总结自己的一生:回顾生活理想和历程,评价感情上的追求。其中渗透着对自己虚度韶华的悔恨、自嘲和鞭笞:
……是的!我富了,很阔气。
高筒的礼帽也有过——得而复失,
如今只剩下一件胸衣,
还有一双时髦的鞋套——一如敝屣。
我的名气也不算小,——
从莫斯科直到巴黎聚居的贫民,
我的名字让人一听就恐惧,
仿佛用粗野的脏话骂人。名声如此,爱情呢?诗人不无伤心地得出结论:自己的“感情之果已经熟透”,可对方的“感情之花不会盛开”。既然如此,痴恋和追求岂不也属枉然,况且“爱情不可能去了又来,灰烬不会再烈火熊熊”。(《你不爱我也不怜悯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诗人才毅然要回到诗歌艺术中去,像孩子般憧憬和幻想。
此诗仿佛信手写来,调侃之中流露出自我解嘲的苦涩情调,含有辛酸和悔恨的感情,表明诗人内心深处隐藏着极大的痛苦。这是诗人对自己往昔生活的否定,可是写得却貌似轻松而又诙谐,实际上怎么也掩盖不了精神上的抑郁。
就内在经验而论,叶赛宁诗的感情范围是很广泛的:从温柔的男女之爱到对美女的逢场作戏,从孤寂之情到小酒馆的迷恋。他的悲叹和伤感往往融合着冷静的自嘲。正是这类自嘲的诗行使诗人那否定旧我的反思心态跃然纸上。可想而知,他们之间的这种爱情是不为当时社会舆论所容的,“美妇人”对诗人的“冷淡”态度也许是来自于暴风雨般的激情之后对丈夫和孩子的责任感与内疚。她有意对诗人疏远,诗人情感的烈火再也点燃不了雨后的湿柴……然而,诗人对美的憧憬,对爱的希望,并未因对方的“冷淡”而变得绝望。在经受了爱情的挫折之后,诗人再度回到“乡思”的主题上来:
我想再回到那个地方去,
倾听嫩嫩的滨藜的骚响,
永远沉没在无名的深渊,
像孩子似的狂热地幻想。
不论这诗看上去可能会是多么沉郁和悲哀,但却都是对生活的肯定,对人道主义精神的赞美。在表现形式上,此诗的韵律和谐柔美,语言质朴自然,节奏徐疾有致,画面和形象均富于动感。
《黄昏紧皱起黑色的眉毛……》是组诗《无赖汉之恋》的第七首。在艺术上,诗人先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注入景物,加以渲染,用景物的折光来烘托自己的心境,从而引出蕴蓄在内心深处的难以表达的凄情。
黄昏紧皱起黑色的眉毛。
院外停留着谁家的马匹。
莫非是昨天我在酒中耗尽了青春?
莫非是昨天我已不再爱你?
诗人已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对“美妇人”的一片痴情会是什么结局,意识到萌动的爱情之芽必会遇上严酷寒冬的摧残而夭折,终于采取了理智的态度面对现实:
我会忘掉种种黑暗势力,
他们曾折磨过我,欲置死地。
可爱的身影!可亲的面孔!
只有你一人不会被我忘记。
即使我爱上了另一位女子,
亲爱的,我也会对她讲起你,
我会告诉那未来的恋人,
我曾经把你称作亲爱的。
应当说,这种表面上轻松自如,实际上极其痛苦的抉择乃是爱的升华。由于诗人所表达的是真实的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感情就愈显得纯洁和高尚。诗人以坦然处之的超越态度表示对“美妇人”最终抉择的完全理解和真诚的谅解。然而,在这潇洒轻松的语调中正含有无可奈何的苦涩和深沉的感慨,尽管“抑郁之思以旷达出之”,却也难以掩饰心情之凄恻。这矛盾的统一又构成了全诗的突出特点,耐人寻味。表面上看来,主人公内心的痛苦在这浪漫的诗意中淡化了。用振奋精神的美酒浇愁,只会愁上添愁。不过,一个灵魂高尚的人,永远也不会在忧愁中沉没,而是在醉中求醒,使心灵净化,让圣洁的爱情成为永恒:
我会讲述我们过去的生活
怎样流逝而没有成为陈迹……
这是对美好恋情的珍惜,又是痛苦心灵的慰藉。如此情依依,谈何别离!那铭记在心、时时浮现的缠绵之情该从哪儿谈起?!西方人的这种豁达胸怀在东方人眼里,往往被误认为“玩世不恭”。读者如果对照一下普希金的诗句“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爱你一样”。也许会对叶赛宁此时的真挚情感有着更深的理解。
表面上看来,此处漫不经心,实乃言浅而情深,以轻松的分离反衬出离愁的不寻常。这不寻常的离愁在诗的结句中达到了顶点:
可是你,我勇敢的带头人啊,
把我弄到了何种境地?
这是诗人拨开千头万绪的纷杂情丝所发出的痛苦呻吟,表明理智终于占了主导地位。借助于理性和毅力诗人最终摆脱了情爱的漩涡。这是心灵对理智的让步,而并非理智“战胜”了心灵。“战胜”只会导致怨恨,“让步”则带来了理解。
诗的末尾忽转凄婉,颇具叶赛宁诗的“沉郁”特色。虽不着凄凉之语,却凄凉之意自见。但这不是消极的叹息,而是对美好情愫的肯定。诗人有意让全诗在这有问无答处悄然作结,使弦外之音如空谷作响,更显哀婉和不绝于耳。诗人多情也好,痴情也罢,终未拘囿于个人情感而不能自拔。相反,诗人能够将怨恨化为理解,宽容大度地接受离弃的苦果,内心虽然痛苦,但崇高的心灵却闪烁异彩。
诗贵情感的自然流露。换句话说,好诗应是诗人心中诗意诗境的纯真表现。《无赖汉之恋》是一组坦然流露的诚挚纯真的心曲。这里不靠激情去夸张,也不依绚烂文采去装饰,而只凭真情实感的袒露。那纯真、炽烈的情感火焰升华出光彩夺目的诗的结晶。
在苏联诗歌界,自从50年代末叶赛宁被彻底恢复名誉以来,对诗歌的思想、艺术和语言,已有另一种评价标准。此时,再也没有人认为过去诗坛上那种既空洞又虚假的豪言壮语、声嘶力竭的标语口号为“诗的语言”了。在叶赛宁诗歌传统的影响下,人们重视的是感情的真实和语言的质朴。而叶赛宁抒情诗的艺术魅力正是来自他的自我剖析,来自他袒露自己心灵深处的秘密。组诗《无赖汉之恋》的艺术成就是最好的例证。诗人的创作原则是:
剖开自己柔嫩的皮肉,
用感情的血液去抚慰人心。
《波斯抒情》从这形象的诗句里,又可以看出诗人的浪漫主义激情。应当说,袒露自己的内心,这是需要勇气的,因为人的内心活动十分复杂,最隐秘的角落往往是最“脆弱”、最经不起用“标准尺子”去衡量的。叶赛宁的《无赖汉之恋》如同组诗《无赖汉的自白》,正是属于这一类。然而,那是他心灵熔炼的折光,纯洁灵魂的投影。正是这类诗篇才使广大读者最深刻地看到了诗人思想感情上的冲突和变化,看到了他在人生道路上的足迹和挫折。
人的天性里就有爱的需要,爱能洗涤灵魂,使人的心灵变得纯洁和高尚,因为“爱”本身就意味着创造美。当然,只有摆脱占有欲,恋情才会具有崇高的美,心灵才能得以净化,人的精神境界才能变得高尚。现实生活的经验告诉人们,痴恋往往与痛苦为伴,或者说它们是孪生姐妹。爱能带来无限的痛苦,然而也能医治心灵的创伤。情爱之火有的持续燃烧,从花前月下的恋情直到新婚、金婚……有的中途熄灭,变成灰烬而不再烈火熊熊。遗憾的是,在后一种情况下,世间曾有多少狂热痴恋的情人最终爱不成反为仇!而叶赛宁的组诗《无赖汉之恋》却显示出爱的巨大力量:能使人的心灵纯洁,灵魂高尚。这里没有失意的痛不欲生和离异的愤怨,但却蕴含着叶赛宁固有的那种“淡淡的哀愁”,要不是他把自己的真情实感统统写进了诗歌里,向读者袒露内心,那就很难预料他在世界诗歌史上究竟会不会占有今天这样的显著位置。不消说,在叶赛宁的爱情诗中虽然有很多痛苦的、狂热的和迷惘的东西,但这种爱情诗仍然闪耀着内心纯洁感情的光辉。
叶赛宁所创作的爱情诗,也体现出他对抒写爱情的坦率和写实态度。他对性爱的描写不仅不受传统道德规范的束缚,而且也不企图将爱情理想化。也许正因为如此,当他情绪低落的时候,笔下的爱情诗也就反映了颓唐、落寞的心境。不过这种心境不是使人陷入沉沦、绝望,而是使人反思、奋起,况且流露出消极悲观乃至颓废思想的作品并不是叶赛宁诗歌创作的主流。他的大多抒情诗都直接表现了作者对于大自然、故乡、祖国的热爱,对于生活的信心和执着,即使在他重病在身、几乎处在精神分裂的情况下也是如此:
也许,明天的情景会完全不同,
我走出医院,彻底痊愈,
去倾听雨水和稠李的歌声,
这是健康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
《黄昏紧皱起黑色的眉毛……》组诗《无赖汉之恋》是叶赛宁思想艺术发展链条上的中间一环。这一环节的意义在于,诗人在自身中终于找到了克服悲观情绪的创作力量,终于从个人情感的“狭窄过道”里挤出身来,踏上了新的创作道路,从而给世界诗库又增添了一些闪烁异彩的明珠。马雅可夫斯基自杀前曾留下一首诗,诗中谈到他那“爱情的小舟”在“日常生活”中撞碎。这是十分出人意料的,因为就在五年前马雅可夫斯基还曾严厉斥责过叶赛宁的自杀行为。针对叶赛宁用鲜血写的绝命诗,马雅可夫斯基写出了这样的诗句:
在这种生活里死去并不困难,
但把生活建成就困难得多。
马雅可夫斯基是对的,要“建成”新生活谈何容易!在生活中,浪漫主义的炽烈激情会引导人们去创造奇迹,也会把人诱入迷宫;而在诗歌创作中,它所带给人们的却只会是艺术珍品,像宝石般晶莹。组诗《无赖汉之恋》恰似一块璞玉,给读者带来的是无限的审美享受。也许正是由于它的艺术美学价值,才如此强烈地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广大读者。而这一切都在于诗人的真诚,在于诗人从不美化自己,而是无情地自我鞭笞,仿佛只有在这种“严酷”的考验中才能炼出纯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