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叶赛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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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波斯抒情》的魅力(1)

在苏联文学史上,叶赛宁曾被宣判为“颓废诗人”。他的名字和诗作,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似乎已被湮没和遗忘了。然而,真金和璞玉永远也不会由于时间的埋没而失去光彩。50年代末,叶赛宁被恢复了名誉,他的诗经历漫漫长夜之后复活了。其中《波斯抒情》是最引人注目的璀璨珠串。

1924年,叶赛宁从国外归来之后,曾与萍水相逢的美女阿芙古斯塔有过一段恋爱插曲,为她创作过一组“献诗”《无赖汉之恋》,似乎又在情海里浮沉了一阵,最终总算从情感的激浪中摆脱出来,心灵也得到了纯洁,踏上了去诗国波斯的旅途。

其实,叶赛宁并未到过波斯。1924—1925年间,他只是到过梯弗利斯(现第比利斯)、巴统和巴库,只是在想象中作过去波斯的神奇瑰丽的旅行,从而创作出使世界诗歌宝库增辉的《波斯抒情》。诗中所描绘的“东方”现实,并非诗人亲身经历过、亲眼目睹过的,而主要是来自与其创作风格上相近的那些著名的波斯诗人的诗作里。当时,在基洛夫的指示下,《巴库工人报》的编辑恰金为叶赛宁在巴库安排了“富有幻想意味”的东方式的住处,即从前的汗的别墅。用叶赛宁的话说,他生活在“某个汗”的生活氛围里。在到巴库之前,叶赛宁有一天在巴统市的一街心花园里漫步时曾与当地的中学女教师莎嘉奈·涅尔谢索夫娜·塔利扬相识。这使巴统那童话般的世界更增添了诗意:海水冲刷着岸边,整个巴统洋溢着玫瑰花的清香,街道两旁尽是热带的树木……这一切都使诗人陶醉,激发了他的丰富联想和诗的灵感。组诗《波斯抒情》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创作出来的。它是叶赛宁对这位中学女教师的恋情的结晶,闪耀着清丽而又斑斓的光辉。这一组诗是由15首组成,其中每一首都独立成篇,又有内在联系,既具体又概括,既特殊又普遍。徜徉于异国情调的爱情和自然,是叶赛宁这一组诗取材的基本特点。此时,叶赛宁的诗明显淡化了忧郁的情绪,增强了明朗、欢快的色彩。诗人把郁积于内心的情愫尽情倾诉。然而,它不仅仅是情感的宣泄,更为可贵的是思想上的哲理闪光。在《波斯抒情》中,诗人所探索的是有关生活与幸福的真谛,有关对祖国与对女性的爱的涵义,以及有关诗人的崇高使命。这是叶赛宁的闪烁异彩的爱情与哲理组诗,它们构成了一个有关爱情、祖国、生活与理想的有机体,也是叶赛宁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而从反映现实、抒发情感的角度来看,《波斯抒情》既不是描写和反映本世纪20年代波斯的那种贫富悬殊和宗教狂热的现实生活,也不是反映同一时期苏联的那种激烈的革命斗争生活,它是诗人对广泛联想中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幻想国度的“现实”的描绘。那是一个诗意盎然的“浅蓝色的欢快的”国度,是诗歌、鲜花、美女和爱情的国度。这样一个“理想国度”之所以会具体出现在诗人的笔下,一方面是由于诗人平时阅读过大量中世纪波斯诗歌作品,诗歌名城色拉子的美好形象以及著名诗人萨迪、海亚姆、菲尔多西的名诗时时浮在诗人脑际:另一方面由于诗人怀着急切的心情试图尽快摆脱“心灵的创伤”,以便静心地休养和从事诗歌创作。这一点诗人在组诗开篇的第一节便明确交待过。组诗《波斯抒情》再次证明,叶赛宁无论处在意象主义阶段还是现实主义阶段,都脱离不开浪漫主义创作倾向,这是他的性格和气质所决定了的。而就艺术性来说,《波斯抒情》则是诗意起伏跌宕,奇突转折的。在这一组诗里,叶赛宁抒情诗那“淡淡的哀愁”的“忧郁美”特征,正好与诗人固有的审美心理结构微妙地吻合了起来。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曾说:“‘欢悦’是‘美’的装饰品中最庸俗的一种,而‘忧郁’却似乎是‘美’的灿烂出色的伴侣……”可以设想,对法国诗歌有过广泛兴趣的叶赛宁,也许会自觉地受到这一美学见解的影响。然而,叶赛宁毕竟是叶赛宁,他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深化了“忧郁美”,却拒绝了“以丑为美”的原则。他的诗作之所以永远也脱离不开意象却又永远富有浪漫主义色彩,原因可能就在这里。情愫恣意宣泄,也有意让感情放纵——这就是组诗《波斯抒情》的显著特征。在欣赏《波斯抒情》之际,我们仿佛看到诗人敞开自己的胸膛,袒露忧郁但却纯洁的灵魂,把积淀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宣泄无遗,从而使其升华为对爱情的炽烈歌咏。这既是爱情诗,又是哲理诗,既隐含着意象本身的美感,又蕴藏着哲理的睿智。

组诗开篇的一首就神情飞动、光彩照人,时间、地点、背景、情绪乃至抒情主人公的处世态度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我旧日的伤痛平复了,

酒疯吞噬不了我的心房。

我用德黑兰的蓝色鲜花,

在茶馆治疗心灵的创伤。

一位膀大腰圆的老板,

为了让俄罗斯人把茶馆赞扬,

亲身用红茶把我款待,

当葡萄酒、伏特加斟上。

老板,款待吧,但不必殷勤,

你花园里有不少玫瑰在争春,

她们轻撩起身上的黑披纱,

不是无端地朝着我挤眼睛。

我们俄罗斯对春天般的姑娘,

并不像拴狗似的拴上铁链,

我们学接吻不凭靠金钱,

不争风斗殴和巧用短剑。

……这里,从风俗习惯、自然景色的传达来看,也纯属波斯地方色彩,给人以身历其境的真实感觉。这开篇实际上是诗人踏上人生旅程的一个崭新的阶段:借助对诗国波斯的神游,医治旧日恋情所带来的心灵创伤。那诗国是一个洋溢的玫瑰花温馨的国度,是一个以浓浓的红茶代替伏特加烈酒招待宾客的礼仪之邦。那“茶馆”、“黑披纱”、“玫瑰”、“地毯”等等都突出了异国的特点,使诗富有异国情调。抒情主人公不仅仅是波斯那落后的旧风俗的揭露者,也不只是想从主人花园里摘走玫瑰花的一个“浪子”,而且还是一个东方寻求真理和爱情的“游人”。

组诗第2首《我今天问一位银钱兑换商……》颇富浪漫气息,艺术上也别具一格。诗的前半部的“三问”将一颗童稚般纯洁的痴情心灵之爱倾泻得一览无遗;诗的后半部的“三答”将“爱的哲学”形象而又富有理趣地显现了出来。这是一首令人耳目一新的爱情诗,其中既有含而不露的细腻的心理活动,又有主人公对爱情的炽烈而大胆的追求。

爱情只可悄悄地叹息,

双眸如宝石一般发光。

……

爱情无需乎拍胸担保,

有了它却可喜忧分尝。

这是东方式的心心相印、同患难共甘苦的那种“爱的忠诚”!

脍炙人口的第3首《莎戛奈呀我的莎戛奈》是最有名的一首,陶醉过一代又一代青年读者的心。把抒情主人公的思想感情极其自然地融合和传达出来的音乐结构,使这首诗富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全诗的五节一环扣一环,首尾回环往复,奠定了诗的完整基调。而每个诗节又都是五行,也是首尾回环。从第二诗节开始,每一诗节的第一行依次与第一诗节递进的相应诗行对应,即第二诗节的第一行重复第一诗节的第二行,依次类推,使全诗的思想层层递进,所有诗行都各就其位,丝丝入扣。这是集音乐美和建筑美于一身的玲珑剔透的艺术精品,在古今俄罗斯诗歌中都是罕见的,是苏联屈指可数的名诗名曲。无怪乎帕斯捷尔纳克认为,叶赛宁是继普希金之后最具有“莫扎特式天赋”的诗人!大自然与爱情、故乡与祖国,是叶赛宁爱写的题材,也是他灵感的源泉。即使身与心爱的姑娘相偎,心也没有失去对祖国和故乡的思念,而想象与思念中的“故国”又是那么熟悉和亲切。“生在北国”而“心向北”是很自然的:游子离家愈远,对故乡的怀念之情就会愈浓。“那里月亮要大上一百倍”,——是啊,“月是故乡明”!从“月光下黑麦像浪一样起伏”就可以看出故乡的沃土是多么肥美。古今中外有多少热恋故土的仁人志士和海外赤子或在远行归来时亲吻故土,或在远行千里之时珍藏一捧故乡的泥土,那故乡之情实难形诸笔墨。对一个羁旅他乡的诗人来说,那思乡之情往往会不知不觉充溢在自己的诗中。身在异乡而夸自己的家乡美,似乎从未有人指责其为“思想狭隘”,而面对一位美人儿却夸赞另一位美人,在生活中倒似乎应该忌讳。要不是对“北国姑娘”思念之情深,诗人是不会置这种“忌讳”于不顾的。毫无疑问,从诗人对祖国和“北国姑娘”的这种思念之情,读者是能体会出诗人的真挚感情的。但这“祖国”并不是当时的苏维埃俄罗斯,而是诗意的“遥远的蓝色的地方”,是“梁赞的千里沃野”,是“月光下黑麦像浪一样起伏”的地方。这温柔而纯洁的感情是既对波斯女郎又对酷似波斯女郎的“北国姑娘”而发的。波斯与俄罗斯这两个形象时而重叠,时而分离,但同时再现在诗的国度里。纯真的“初恋”永远也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被遗忘,相反,那是留在心灵上最清晰的印记,任何时候都会唤起最美好的回忆。诗人以简洁明朗的笔法把读者从现实生活带进一个想象中童话般美丽的世界,抒发了对故乡和情人的思念、对祖国的无限深情。是的,痴情和情重本是富有浪漫主义激情的诗人的共同气质和性格特点。而在“忧郁型”的叶赛宁身上,这痴情和情重的特点就更加突出,并显得缠绵。诗中的“北国姑娘”到底是谁——这当然会使读者感兴趣。然而,艺术欣赏毕竟与“艺术考证”不同,前者有读者广泛联想的艺术空间,后者则必须与“历史真实”相符。如果在艺术欣赏的同时,读者的联想和想象与“历史真实”或“生活真实”叠合了起来,那么审美的对象便是清晰的,艺术所产生的美感也就是“确定”了的。如果读者的联想和想象与“历史真实”或“生活真实”不相吻合,那么,审美的对象便是朦胧的,艺术所产生的美感便是“不确定”的。换句话说,后一种情况下的审美范围比较宽泛,读者拥有广泛联想的余地,艺术更耐人寻味。不消说,《莎戛奈呀我的莎戛奈》中的“北国姑娘”曾在叶赛宁的脑海里闪过具体的形象。然而,读者在读这首诗时,也许会联想到诗人故乡女庄园主卡申的女儿安娜,也许会联想到那位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叶赛宁的事业,并为叶赛宁殉情的加丽娜·别尼斯拉夫斯卡娅。有的读者也许还会联想到与叶赛宁有过恋情的别的女性。

第4首《你曾说过那位萨迪……》相当典型,显示了叶赛宁狂放不羁的性格方面。诗人大胆追求爱情,根本不理会异国世世代代沿袭下来的风俗习惯,而遵循“诗人式的生活法则”,任激情迸发和倾泻:

既然我生来就是个诗人,

就要像诗人一样接吻。

不难看出,诗人的热情是由于波斯女郎的魅力而激发出来的。至于这波斯女郎究竟具有怎样的魅力、诗人那炽烈的激情将会怎样迸发,读者在此前的诗行里似乎已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了:

我真想剪去这些玫瑰,

因为我只有一种快慰,

叫普天下没有一种东西,

比我可爱的莎戛奈更美。

因为这是诗,是情感的结晶,人们才把它作为艺术品来欣赏。然而,在20年代的苏联,受庸俗社会学的影响,这类诗情洋溢的真挚爱情诗却成为批判“非无产阶级感情”的所谓“叶赛宁情调”的靶子。

第5首《我从未到过博斯普鲁斯海峡……》的题旨是:

我在你的明眸里看见了大海,

它正闪射着浅蓝色的光芒。

只要读了这两行诗,你就可以驰骋想象,展开联想的翅膀,俯瞰迷人的博斯普鲁斯海峡风光了。那浅蓝色浪花的闪耀,既来自深邃的大海,又来自女郎的内心。此时你是在波斯女郎的明眸中看见了大海,还是在大海那“浅蓝色的光芒”里看见了波斯女郎的明眸?诗人已在诗的开头明确告诉读者,他未到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在诗的结尾一节又进一步说明了这一点,而这都为了烘托波斯女郎那深沉的、充满了智慧的眼睛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