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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封闭与开放的土楼(2)

洪坑村作为一处典型的自然村落,不仅有30多座民居土楼,还有值得称道、令人羡慕的优美环境。一条小溪穿村而过,河水清澈,那流动的韵致给整个村庄带来了一股难得的活性与灵气;村头溪畔一架古老的水车永不疲倦地转动着,那舒缓的节奏带来的是古朴与淳厚;横跨溪流之上的七八座小桥,不仅是一条条连接两岸的通道,那小桥倒影、桥边芦苇及桥头小径,更是一处处惹人怀古、撩人情思的所在;还有村中两棵巨伞般的古榕树,树下小小的土地庙,溪水边的香蕉,坡地上的绿树以及下垂的一颗颗红柿,等等等等,无不给人一种顺其自然、天人合一、融融泄泄的美好情愫。

是的,每座土楼,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小社会。当它们依山傍水、错落有致地散落开来,就成了一处别致的土楼社区,楼与楼休戚与共,在防御上互成犄角,生产时相互携手,生活中相互帮衬。一座土楼是一个个体,多座土楼联结在一起,结构更为紧密,功能更为齐全,也就超出了单座土楼难以承担的社会内容。

土楼是封闭的,门栓插上,大门关严,内里就是一个“麻雀虽小,肝胆俱全”的小社会。长幼有序,和睦相处,一两个月不与外界接触交流,可谓“小菜一碟”。永定有座全县规模最大的方形土楼——遗经楼,在土地革命时期,红军与赤卫队曾利用该楼抗击民团围剿进攻,坚守数月之久,水米柴煤仍未匮乏。每座土楼在封闭的过程中,里面的生活起居不仅照常进行,还可开展相应的文化、教育、娱乐活动。当然,这种活动只能在大楼这一有限的空间内举行,有“近亲繁殖”之嫌。

从封闭内敛的角度而言,一座土楼,就是一个狭义的村落,一块文化社区,一处独立于外部天地的小型世界。

然而,土楼又是开放的。客家人的血管里,流淌沸腾着的,毕竟是桀骜不驯、追求自由、向往光明的血液,他们不甘心困守一隅,总是将眺望的目光,投向四周,穿越重重大山,推向那遥远的地平线。

客家人的开放,既有楼内的“小开放”,更多的则体现在与外部世界的交流与沟通。

土楼内每一居民虽有属于自己的狭小空间——卧室,却少有“私生活”,几乎所有行为全呈“敞开”态势,无所遮蔽地暴露在大家的视野之中,这便是每座土楼内部的小开放。

而外部的开放,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同一村落村民间的广泛交流,楼与楼之间的竭诚合作、同舟共济。特别是重大节日、庆典,村民们会自发地组织在一起,以舞龙、舞狮、迎灯等民俗形式前往每楼每户恭贺,全村洋溢着浓厚的团结、吉祥与喜庆氛围。

客家人爱憎分明,“对敌人壁垒森严,对朋友敞开心扉”。他们饱经流亡迁徙之苦,那种夜色苍茫无枝可栖、无处可宿的迷茫与凄凉,实在是痛彻肺腑难以忘怀。因此,客家人最能理解“客心”,最能体谅“客情”。客家有句“来者便是客”的口头禅,谁家有了客人,全楼各户笑脸相迎,各自拿出自家的不同酒菜盛情款待。某户人家的客人,既是全楼的客人,也是整个村落的客人,他们会掏心掏肺地热情相迎,赤诚以待,将客人视为自己人。酒不醉人人自醉,浓浓的客家情谊,真的会醉倒每一位来客。

先祖迁徙流浪的辛酸经历积淀在客家人心灵深处,作为一种民系的心理积淀代代相传。每到一地,在他们眼中,就是一处驿站,总是以一种既是主人又是客人的心态生活、劳作。哪怕进入深山老林,哪怕将土楼修造得结实牢固坚不可摧,但他们心里念系着的,仍是走出楼外,走出大山,走向外部的广阔世界。这种追求与向往,主要通过两种形式实现,一是沿着先祖的脚印,继续走向那未知的天地,他们走向天涯,漂洋过海,寻找心中的理想乐土,散居世界各地顽强打拼,“以勤俭奋斗之精神,而达其日后之辉煌”。据有关资料统计,仅永定一县,就有旅外侨胞20多万人,相当于现有人口的一半。二是从小刻苦功读,胸怀大志,学好本领,成年后纷纷出山寻找前程。客家先祖,大多属中原望族,特别重视文化教育,只要稍稍安宁,骨子里的传统文化基因就促使他们拣起书本,边耕边读。一座土楼,就是一处典型的耕读之家。每座土楼,都贴有立意高远、注重教育、催人奋进、造福社会的对联作为勉励,如福裕楼的一幅对联写道:“八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再如振成楼,大门对联便是“振纲立纪,成德达材”;内环楼大门对联为“干国家事,读圣贤书”;其他还有“振作哪有闲时,少时、壮时、老年时,时时须努力;成名原非易事,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要关心”等等。通过读书的方式走向外部世界出人头地,与第一种多少带有一定的盲目与随意相比,显然是有目的积极准备与主动选择,是对生命价值的预期确认与肯定。

固守土楼的勤勤恳恳,努力将现有家园建设得更加美好;而那些走出土楼、走出大山的客家人,大都成绩斐然、事业有成。如振成楼数十年间先后出了40多位大学生,其中不少已成为著名的专家学者;这里出过民国众议院议员,出过福建省宁化、惠安、永定等县县长,出过中国科学院院士,出过教授、工程师等;如今,从振成楼走出的人才遍及全国,还有数百人分布在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加坡、泰国、缅甸及香港、澳门、台湾等地。

有人说,土楼出人才,是风水好的缘故。这当然是一种迷信说法,但也从另一角度说明客家人在建造土楼选择住址时,充分利用了良好的地理环境,并有一种明确的整体布局与全盘规划。

土楼,是一种典型的生态家屋,客家人在建造房舍时,不是人为地改造、破坏自然,而是顺应地理环境,顺应山势水流,运用古代相宅风水学,选择最佳聚居地。这种以阴阳风水及金、木、水、火、土五行说为代表的朴素宇宙观,其实有着相当合理的科学内涵。阴阳风水又称堪舆学,起于八卦,源于《易经》,反映了自然界的循环运动规律;五行学用于建筑,“金”可以理解为人类的生活空间,“木”为自然界的植物绿化,“水”是生命源泉,“火”乃太阳赐予大地的能量,“土”为一切生命之根,它们体现了人类、住宅与生态环境之间内在的密切联系。因此,客家人在选择建楼地址时,必将方位、朝向、水流、山势等因素考虑进去。每座土楼的内部结构以八卦原理建造,用乾巽艮坤坎震兑离方位排列,以一极、二仪、三才、四象、五行、六甲、七政、八卦、九宫及天干、地支设计而成;外部落脚处选择一处最佳风水点,并与周围的风土、水文、气候等因素和谐一体;于是,整座村庄的每一土楼,虽建于自然聚落的某个特定位置,或临水而筑,或背山而建,或隐于洼地,或位于路边,看似凌乱无序,实则错落有致,有着顺应自然生态地理环境的内在合理布局,是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振成楼及其所在的洪坑土楼民俗文化村,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

惜别洪坑,我们又赶往计划中的另一土楼——人称“圆楼王”的承启楼。

承启楼位于永定县高头乡高北村,距振成楼不到十公里。虽有简易公路直达,却见不到车辆驶过,就更不用说班车了。幸而卡丹兄专门安排了一辆小车,不然的话,人生地不熟,只有抓瞎的份儿了。

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雨,道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到处都是积水,小车颠簸着,车轮不时驶入坑洼,将泥水击得四处飞溅。不由得想到当年的客家人,在这遥远的大山深处建造如此高大的土楼,相互之间沟通联系,该是多么地不易。当年的他们,在建造这些土楼时,除了居住防御,除了实用安全,除了自我欣赏,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吸引外人前来研究观光。当然,他们也追求向往外面的世界,但那是一种走出去,而不是如今的“引进来”。尽管已有班车从龙岩市区、永定县城等地开往洪坑客家土楼民俗文化村,但通行的公路,直到1991年才修建而成。

客家人当初建造土楼,自然是就地取材。这里有取之不完的黄土,有用之不竭的竹木,匆匆搭建一座或圆或方的居所遮风蔽雨,不曾想“驿站”成了一处永久的家园。他们从中原而来,乃望族名门之后,有着高度的人文传统,强烈的宗族意识,然而,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他们缺乏技艺,掌握的生产技术相对落后,同时还得面临激烈的民系冲突这一严峻现实。只有因地制宜,在建造简陋的房舍中不断积累经验,将居住与防范融为一体,慢慢注入传统审美与文化理念。土楼样式的创造及发展,并非某一建筑师的功绩,而是无数工匠千百年经验的积累、提升与飞跃,土楼才越修越高,越造越大,越建越美。我们今天所见到的规模较大的土楼,大多建于明末以后。除高超精湛的建造技术外,一座高大的土楼,还得拥有雄厚的经济实力,长时间的经营方能建成。明代万历年后,永定及邻近诸县广种烟草,畅销海内外。烟商发财,烟农受益,为大兴土木奠定了经济基础。如振成楼为林氏家族第十九代后人林在亭做烟刀生意发财后兴建,耗资八万光洋,花费五年时间,于1912年建成。而承启楼不仅耗资巨大,且建造时间更长,据传从明朝崇祯年间破土动工,直到康熙年间才竣工落成,共历世三代,耗时约50年。作为一处普通民居,建造时间绵延半个世纪,实属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