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宿舍的女孩子
二宿舍,是红玻璃童年的曾经沧海。60年代,那个被俗称为“二宿舍”的俄罗斯式园林建筑大院,就坐落在南郊小寨附近,门牌是西安市兴善寺东街5号。
那时二宿舍是全国支援充实中共中央西北局的干部们,最简易又鱼龙混杂杂居住的巨大家属院。有人初步统计,当时二宿舍里应该居住了大约300多户人家。现在想想,那么在那里生活过的孩子们到底有多少个呢?大概接近800人了吧?女孩子们呢?没有人去仔细统计过。但是那些流逝过去的二宿舍女孩子们就像红玻璃童年思想的奶妈,一直生动地活跃在红玻璃的记忆中。她们就像每个生命源头都需要的大量营养成分被红玻璃吸收,溶入了的血液,伴随着她一起成长到今天。
二宿舍分为前院、后院和后后院。前院有三幢挺高的楼区,以中楼为东西一线划开。后院以小北楼为东西又一线和后后院的农田区划开,使整个二宿舍大院形成三个自然区域,前院、后院、后后院。这很像一个“目”字,或者“回”字更加形象。
前院,有四层高的中楼。楼前有冬青树围起来的喷水花园。东南角有三层高的东楼,东楼紧挨着的东北是两道狭长的东平房。西南角有三层高的西楼,东楼紧挨着的西北是一大片横5株竖10株的白云蜜桃和血色蟠桃林。春天花漫树,秋天果成林。
后院,就是“目”字和“回”字的中间区域。处在在四层高的中楼后和只有两层很别致用红木板铺就走廊房间的小北楼前有一块百草百树百花雪松围饶海棠芙蓉树的小园林。中间有长满青苔的青砖小径,小假山。小北楼东有个废弃的小剧院。小北楼西是南北走向短短只有六户人家的西平房。
后后院,是一片农田,顶到北墙边只有两户人家居住的小小北平房。他们基本就是负责种好门前那片约十亩的春麦秋玉米地。兼种食堂的小菜园,也养些鸡、鸭、鱼、羊和猪,还有豆腐房,兼代伺弄温室的鲜花草事。
我们要讲的是在二宿舍“目”字或者“回”字中间区域活动的那群女孩子们。那是红玻璃记忆中最难忘的故事,是她童年的1964、1965、1967年。这三年红玻璃就是在二宿舍“目”与“回”中间区域度过的。
红玻璃至今也真不明白,为什么40年过去,她自己就是对二宿舍的那段往事还念念不忘。一切的一切,都还非常地清晰如画。那一切就是从1964年夏天开始的……
1964年夏天的一个日子,8岁的红玻璃随父亲中国解放军空七军转业干部红旗发和老外婆张珠华、保姆黎阿芳、妈妈沙一骏、大哥红蜡烛、小姐姐红珍珠一家七口人,乘着新营房的三辆军用卡车,千里迢迢,从广东省兴宁县山歌剧团出发,向着西北方向,一路阅尽南方北方江湖风景,途径平运、江西、南昌、湖北、武汉、河南、郑州、洛阳、三门峡、入潼关到达陕西省境内的西安市,住进了西北局二宿舍西平房3号门的五间房里。
这天天气很热很燥。红玻璃热得头皮发麻,脖子和胳膊都像有尖针在密集地刺着小点点,有一种被碎碗片刮过皮肤热辣辣的感觉。这和兴宁县的天气不太一样了。兴宁县是热一年四季的,但有海风,有台风,夜晚还是温凉的。最热时侯就会产生一种让皮肤像油浸闷肉皮被罩住了的感觉,很紧似的。现在红玻璃感觉很热,但是皮肤不紧闷,不榨油,没有压迫感。只有小针尖刺的火疼。红玻璃感觉西安北方是比南方更热。红玻璃看见了新家3号门前有个一米高的水池子。目测了一下,她就准备跑过去爬上去给胳膊淋点水,让皮肤凉快一下。
站在水池上,红玻璃才看见水池背后下边有个小男孩正在喃喃有词地用红砖块写字。红玻璃就跳下水池来读小男孩写的歪歪扭扭的字:“打倒大姐姐敬小罱(lan)!妈个鼻的!恶霸!牧羊主!”
“去你妈的蛋!滚、滚、滚,王八旦!”
“你妈笔!你妈眼!”
“日你妈的笔!日你妈的眼!”
“打倒南霸天,打倒黄世仁,打倒刘文采,你们都是大姐姐敬小罱(lan)变的。”
“我操你妈的笔!操你妈的旦!”
“你妈生个你,天天生花生。你妈生你没屁眼!生你祖祖辈辈都没鸡巴!没屁眼!”
“嗨!”还有拼音注释呢,真够逗的。这北方的小男孩竟可以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地公开骂人。还可以把一句骂人的话生繁出这么多的花样。真好笑。
“你还没有上学呢吧?”这写字的小男孩看上去才五岁,白白净净的。红玻璃在水池上站立起来很高大地俯视着他问:“你是刚学会写字手痒痒了吧?”
“我不和你说话!”小男孩子忽然抬起头捂住嘴巴,团团脸,倒栽眉,长相很像电影英雄董存瑞和《哥俩好》中的扮演者张良。小男孩子很认真很滑稽地瞪着一双黑豆豆的小蝌蚪眼睛站起来居然向红玻璃大声宣布道:“我从不和女孩子说话的!”
“呵,女孩子?你才几岁呀?上学了吗?就和我划清界限了?我偏要和你说话!”红玻璃跳下水池降落在了小男孩子面前,双手叉腰歪头笑嘻嘻嚣张地望着那双黑豆豆的小蝌蚪说:“我倒看你怎么办?”
“去你妈的!鸡巴操蛋娘们!”小男孩子一甩手就将写字用的红砖块飞速向红玻璃击来,还骂了一串脏话然后就撒丫子跑了。
红玻璃一偏头一把捏住了飞来的红砖块,很尴尬左右张望环顾,就在围观她们搬家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细细绿豆芽样的小女孩正手把在3号门的锁环上睁着一双杏核眼正笃笃定定地看着她。
小女孩身穿枣红棉绸中裤,白布短袖衣,白色的脚趾封口男式塑料凉鞋,两捆稻秧黄毛蓬乱地枝楞在左右耳朵上下。一副没打扮就出了门很简单潦草的样子。红玻璃发现这个小女孩肯定是看到自己这伤脸的一幕了。她捏捏手中的红砖块,开始心不甘地四面八方到处寻找那两颗黑豆豆的小蝌蚪。红玻璃下决心要捍卫雪耻这初来乍到西安就遭遇北方男孩伤害人心的侵犯。
在西平房的东头,那两颗小蝌蚪正在尽头的墙边上骨碌骨碌地转动暸望。哈哈哈……红玻璃在心里轻轻一笑,就在水池上慢慢蹲下来,扭开水龙头开始从容冲洗干净刚才那个意外飞袭而来的红砖块。然后在白白黄黄绿绿满是蝴蝶蝴蝶的府绸裙子上擦干,放进镂空花边的蝶状口袋里。跳下水池,一副仿佛“这一切都过去了”的表情。回到忙忙碌碌搬家的混乱人群当中开始S穿梭S转悠,以搅扰墙边上暸望者的视线。
红玻璃想不通,男女到底有什么区别呢?和我们女孩子划清男女界限为什么呀?那就是,怕!他们到底在怕什么呢?“鸡巴操蛋娘们?”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西安话?
在空七军新营房的部队孩子中战斗了也从不骂人。那是在真山里真河里真的空场上进行的实战,讲究技巧,崇尚智谋。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根本不分男孩女孩。很讲究强弱大小的协作。
在兴宁县山歌剧团更是男男女女大大小小一家亲了。缺谁也演不好一台戏。更不划什么男女界限了。秃头老钟团长天天都靠在天井高台石板上的藤椅里语重心长,对着那些演员们洪钟般地大声喊叫:“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钢,这力量是铁!比钢还硬,比铁还坚!不要以为你们是男主角,男配角就了不起,是女主角男配角就可以盛气凌人!抢戏霸戏,你们是一台戏!是谁也离不开谁的!你们给我永远牢牢地记住了!”哈哈哈……看我的!红玻璃一边想到这里,一边溜开正搬家的混乱人群。
“嗨!”红玻璃从西平房后墙根顺墙边急促地溜过去,在西平房东头正缩头缩脑的小蝌蚪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刚瞧见那两颗黑豆豆的小蝌蚪回头一闪面“啊!哇”地河水就淹没了两颗小蝌蚪。小男孩彻底绝望地跺开着脚大哭起来说:“我就不想和你说话嘛!啊——!哇——!我要回家!啊!哇——!”小男孩在两颗小蝌蚪上架着双手背,嗤着鼻涕,踉跄逃遁。
红玻璃望着小蝌蚪的背影很扫兴。她想,8岁和6岁是不同的嗷!不同在胆量上。男孩女孩也是不同的嗷!不同在打人与骂人上。最主要的还是南方与北方是不同的嗷!不同在?就不知在什么地方了。唉!红玻璃正想着叹气结束今天的这件无聊事儿,忽然耳边有人像风般地呼啸闪过来了,还在叫嚣:“看我杀了你个多嘴的丫头片子!”红玻璃猛一偏头忽然间看见一个和自己大小差不多的大头男孩子正气呼呼地大声叫嚣着就冲过来了。手里还举着一把生锈的菜刀,一副要和她来拼命决死的架势。
红玻璃撒腿就跑,逃命一般。她一直跑到桃树林里,刷刷刷,蹭蹭蹭,几下一个倒立翻身双脚夹树干再几个翻腾后就坐稳稳地坐在树枝谁也够不着的细枝杆上,开始晃悠着双脚嬉皮笑脸地开始循问树下高举着菜刀的大头男孩:“唉,哪里来的土匪啊?是谁,让你来杀我的?”
大头男孩子说:“是你欺负敬小烽的吗?是我自己个让我来咧!莫样啊?谁要你大欺小咧?”
“那你,就可以男欺女了?”红玻璃想起小蝌蚪男女分界的话。
“好咧,”大头放下菜刀说:“我雷枭闪好男不和你女斗。今天咱们在这儿说好,以后再也不许你和我们西平房的男孩子讲话!”
“为什么?”红玻璃有南方空军新营房和兴宁县山歌剧团的底气和经验,就对刚才小蝌蚪用红砖块和现在这个举刀造势的大头男孩子,很不屑:“你们怕女孩子什么呢?说话怎么了?”
“个哪儿来的个毛丫头片子!你莫苕呕!这就是二宿舍的规矩。你记牢!啥人违规就是婊子造嘞!我1号门的雷枭闪决不饶你!”
“你才几岁呀?就决不饶我?”
大头说:“我6岁半咯!莫样啊?”
“行,就说好了。划清界线吧!好象谁真爱理你似的。”红玻璃太好笑可乐了。这个北方才6岁刚半的小男孩子还挺自豪自得的。嘻,有什么了不起?谁爱理你们这些只会在砖上骂人树下舞刀的小毛孩子。敬小烽!雷小(音与枭同)闪?就是的,太小,孩了!
在红玻璃再次飞奔跳着蹦着回到忙忙碌碌搬家安顿的西平3号门前,那个细细绿豆芽菜枣裤白衣白凉鞋的小女孩小手还一直扒在敞开的大门框上看新鲜。她看着看着正与红玻璃10岁的姐姐红珍珠对上了眼。她们开始互相笑笑,笑了,又笑。“哎,你——”姐姐红珍珠见红玻璃回来了,就搂着妹妹玻璃壮胆对细细绿豆芽菜枣裤白衣白凉鞋的小女孩讲话了。“哎,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啦?你真是很像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里的林媛媛,你觉的呢?”
小女孩扭捏地扭扭身子左麻花一右麻花二地回答说:“像吗?真的像吗?”小女孩惊喜地说她叫黄改改,刚满10周岁。又夸姐姐珍珠特像林黛玉。捎带着还说红玻璃就像个肉肉的“人参娃娃”。末了黄改改还挺奇怪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你们的皮肤能像葱根和白菜一样白?黄改改问她们:“你们家是不是从南洋来的华侨啊?满二宿舍的女孩子都传说西平房从南方飞来了两只粉白黄绿的“花马兰”。看你们头上结着蝴蝶结,腰带上飘着蝴蝶带,裙子边沾着蝴蝶花,连红布鞋面黑布鞋子上也绣了蝴蝶图。后院子里的女孩子们就派我来问问你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是从广东来啊。哎,改改,什么是花马兰啊?”姐姐红珍珠不明白了。红玻璃更不明白。
“就是非洲热带雨林里的大花蝴蝶啊!很高贵很艳丽的那种大花朵样的蝴蝶。黑色的最漂亮啦!懂了吗?”黄改改双手在空中比划,很黑很亮的眼睛扑闪扑闪着,好象是看到了非洲热带雨林里的景象。
姐姐红珍珠花一样灿烂地点点头。姐姐红珍珠又说:“黄改改?你为什么叫黄改改呢?这是一个多么好玩的名字啊?”
“奇怪吗?生了哥哥我妈妈刨腹产。到有我就想要个女孩子,但是别再刨腹。妈妈说如果不刨腹,又是女孩子,这两个目的都达到了,生下的孩子就起名叫改改,如果是男孩子就叫“不达”。结果是我,就叫改改了。你们叫什么名字呢?”
姐姐珍珠指指心口又指指红玻璃说:“我,红珍珠。她叫红玻璃。”“姓红?啊,真好听!我最羡慕人有姐姐和妹妹了!”黄改改一笑嘴角有两个针尖大小的酒窝,傲气也就从那针尖里散出来,轻轻飘散在那些她看不上眼的人的皮肤上。红玻璃那一瞬被灼中。
而红珍珠黄改改,这两个最爱美丽的北方南方的小女孩子已经几句话就知音般地拉住了手,在那里身子摇摇小手晃晃的,非常舍不得松开了。她们仿佛是一见如故,相识很早,大概在前世就是一对好朋友了。此刻,灿烂的笑容情不自禁绽放在她们的脸上,生动地放着光彩。刹那间的红珍珠黄改改都在彼此的心坎上照了一下确认的镜子。好美的小女孩啊!她是我的新朋友了!
黄改改是端正的,好玩的,说话也是好听正宗的官腔。外婆说,“听听,这是皇宫里的声音嘛!真好听啊。”黄改改说她家也是不久前才从北京中央组织部搬到二宿舍后院小北楼二层的。但红玻璃认为黄改改是姐姐的好朋友,并不是自己的。就一蹦一跳地跑出去了。
红玻璃初来乍到北方她感觉最可心的朋友应该是像东邻居家大姐,11岁敬小罱那样的。敬小罱是西平房第2号住户敬家的老大。她长了红玻璃3岁,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红卷发,皮肤雪白,眼珠黄亮像山羊的敬小冲;另一个长相很像电影英雄董存瑞和《哥俩好》中的扮演者张良,叫敬小烽。小烽长的很滑稽,倒栽眉,团团脸。当然,有两只黑豆豆小蝌蚪样的眼睛。一笑,团团脸上就露出一副极淘的神气。敬小罱也是个团团脸,圆肉肉的小翘鼻子,小眯眯眼。但是并不难看,还很和善,容易亲近。
红玻璃和敬小罱是在前院中楼西面大片桃树林西土墙边高大挺直的白杨树下相遇的。红玻璃正和哥哥红蜡烛在树下计划是用弹弓射翻喜鹊窝,还是由轻巧的玻璃上树去端了喜鹊窝。敬小罱就这时出现在哥哥单眼瞄准的视线里,这让红蜡烛住了手。
敬小罱她正蹬蹬蹬蹭蹭蹭上着笔直的白杨树,还在白杨树的高处单手遮阳蓬东西南北的遥望,小辫子在耳朵边拨浪鼓似地左右摇晃,很像个女扮的孙悟空在竿上演把戏。敬小罱还在树上自言自语说是要看看弟弟们到底在花园的什么地方玩。要叫他们回家吃饭呢。红家蜡烛玻璃兄妹他们是猫腰贴墙悄悄摸摸的怕惊飞了在抱窝的喜鹊。她敬小罱倒好,在白杨树树上那一嗓子“小冲!小烽!回——家——了!”的嘹亮呐喊,让红玻璃和哥哥红蜡烛顿时在墙根泄了气。小罱她却是后听到了一声“哎——,回来了”的答应,又看见弟弟了们,立时就轻身矫健地从树枝干头上滑溜飘下地来,一路翻着实心小翻,栽着趔子,拍拍着手上的灰土,飞速冲出了桃树林,奔出了红家兄妹的视野。
“野蛮!走,今天算了!咱们回家。”红玻璃一回头,哥哥红蜡烛正愤愤地用一种极不满地口气给了敬小罱一句定性终生的评语“野蛮!”然后,推了红玻璃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