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指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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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酣水臊子面

一顿酣水臊子面条让我永远地记住了张西望。我们相识已经35年了。

从西安向西走,过了马嵬坡杨贵妃陵墓再往西走的Y字路口西南有一所武功县长宁高级中学。1970年,这只是一所青砖土墙的普通中学。我12岁,是初一的学生。张西望是民办教师,那时他叫张希望。

夏天过去的一天,已经是下放干部的母亲又带我和姐姐去看学校了。在武功长宁中学之前,母亲也曾带我们去过贞元公社法牛村周边许多乡镇村的戴帽中学,他们都是拒绝,生怕我们姊妹入学会给他们带来麻烦。长宁中学地处武功与兴平两县之间,这也是我们姊妹最后就学的一线希望。

武功长宁中学门外是西宝公路,西边有个很陡的大坡。母亲生怕再遭遇拒绝,就让我们姊妹俩在坡上等待,自己则骑着永久牌小红自行车下坡先去学校联系。下陡坡时车闸失灵,母亲跌摔得满身是血,浑身是土。从法牛村到长宁中学有20里,我们已没有退路,母亲就那样土身子血脸地推车进了学校。

胡景良校长和李俊生教务主任看到母亲后,都产生了恻隐之心。孩子上学又有什么不好?研究决定,让孩子来吧。就收下了又跨地区又要担风险的我和姐姐。母亲又谈到路远的住宿和吃饭问题。他们答复,回不去就在教师灶上吃!房间也在教师宿舍中分给了一间。母亲这才上坡来领我们姊妹俩去报到。

张西望那时应该有22岁,返乡知青,梦想极多,似乎不大安心教师工作,正教着姐姐初三的语文课。脾气温和,学生都好跟他开玩笑,没大没小。说他是班主任,倒不如说更像个散漫的牧羊人。他的课堂总是很混乱。他放任学生们在他的辖区恣意疯狂。还带了200多学生走出校门徒步去180里外的宝鸡峡水利工地宣传“毛泽东思想”,演秦腔《白毛女》,编眉户《十唱英雄》。把学校分派挖地道这种“深挖洞”“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政治事情,搞得像在做游戏,很不严肃。姐姐在初三甲班,班主任是严肃认真的王俊彦老师,所以我们姊妹与乙班的张西望班主任真是八竿子也挨不着。

张西望老师个头很高,脖子很长,腰也很长,还留着长长的《朝阳沟》回乡青年栓保式的发型。那时我还不会看人的年龄,只看到他在乡村土校园里总是心气很高很骄傲地低头走路。迈着很大的八字步伐,像个“长颈鹿”,来来往往给人的感觉,在乡村里算是个很时髦的另类人。挡不住,挺占眼。

我和姐姐的宿舍离张西望的房子很近,时不时会到他那闲聊。张西望认为我和姐姐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我有时趁他看书,会把教案藏起来看他发急。他最烦我翻书架,动不动就大喊:“要看哪本就拿哪本,不要翻个乱七八糟!”我就要很迅速很认真地从口袋里掏出毛主席语录对他说:“请你翻到红宝书第129页第二段跟”我读:“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再翻到第221页,”念:“八项注意如下:说话和气……你吼什么吼!”每每如此恶作剧完,张西望都是很惊讶地傻笑,无可奈何。

那时武功县长宁公社中学女生凤毛麟角。农村风俗要女孩子识俩字就行了,七八九岁订过亲的女娃也就是泼出门的水,不愿再浪费钱。每班就俩女生,有的班还根本没有。冬天早操一操场的青粗衣袄裤的乌鸦人,夏天满眼的细白粗土布衫黑大档裤,一群一群的,谁也不讲究。我一个城里来的初一小女生,常常上房上树掏鸟窝,总在水泥乒乓球台前和男生们较劲战斗争当大王,也算是校园里另一道奇风异景。张西望老师有争强好胜不服气的脾气,是个乒乓球的挑战者。招来很多粗布青袄团团围观望我们,更多的是观望到老师失败,我在为胜利自由欢欣地雀跃。于是当我们姊妹早中晚疙僦在教师灶房台阶上吃饭时,我也会常常为答不上张西望老师提出的种种问题而食不甘味,狼狈不堪。

那时我们肯定是相看两烦厌,很像小学课本中读过的“长颈鹿和小山羊比本领”的高低主角:总以己之长,度彼之短。年轻真是幼稚,可笑,可爱。伤脸的滋味,我们都剑去枪来地互相品尝过。

1971年的春节,父亲正在陕北金盆湾干校关着,母亲还在武功杨凌区五星公社搞什么教育宣传。大年三十满目黄天厚土都飘着白白的雪花,张西望来学校值完班,不忍心看见我和姐姐正用开水泡冷馍咸菜豆腐丁,就推着飞鸽牌大链盒自行车一前一后驮着我和姐姐,去他家吃大年夜全村一锅汤的“酣水臊子面”。

在长宁乡镇南村,家家户户忙成一片,就感到了很浓的年气。暖暖满满的一乡村族人,红灯笼,红对联,鞭炮噼啪,星火油灯,闪闪烁烁。麦秸秆的炊烟炕火味儿,青烟袅袅,熏鼻扑面。刚到家门口,吆前呼后的乡亲们就拍巴掌扬手地把我们姊妹俩推上张西望家的热炕头。张家妈妈翘着小脚一拧一拧地撩腿盘上炕沿。她显然很喜爱女孩子,说是一辈子生了四个男娃娃,也没养过一个女娃娃。看见我们姊妹俩就稀罕地左一声:“娃呀,看你就心疼地很”;右一声:“咦哒哒,咋个这心疼啊!”搞得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张妈妈她总是“心口疼?”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张西望老师解释,“心疼”方言的意思就是“漂亮”。心疼地很,就是很漂亮。哎呀!我大笑起来,姐姐也用手掌捂住了嘴。

坐在矮矮的方炕桌前,看到放着四个巴掌大的瓷碟,粒盐、蒜瓣、油辣子、红罗卜丁就算四菜。张妈妈忙下了厨房,加上一盘土豆丝,一盘香油豆腐干片。他的大弟弟举着红漆方盘,巴掌上一托盘撑着九个大碗,走着热气腾腾的酣水臊子面。他们出出进进如穿梭,一趟一趟,过着很欢畅的流水席。

一大老碗薄油宽汤,细碎的肥肉丁白菜葱花末和嫩黄焦香的鸡蛋旗花片漂着。一小撮光溜的细长面,躲在晶莹透亮的辣椒油下面,柿子醋味儿很窜气,真吊人胃口。张西望老师提醒我和姐姐,只吃面,不要喝汤。我一口气吸溜了一碗一碗又一碗。共多少碗呢?忘了。但是真香,真的好吃。是一直到今天也没有能够忘记掉的好吃。也就是这顿面条,让我牢牢记住了从未给我代过课的老师,张西望。那是一个备战备荒广积粮的70年代。是一个吃上白面高粱面花卷就为好饭食要以粮票吃定量的时代。白白细细的长面丝,油油汪汪的肥肉丁,焦焦香香的鸡蛋旗花,那一碗碗酸酸辣辣的酣水臊子面,简直就是我少女时代经历的一顿难忘的天堂之食,乡村里的盛宴华餐。

18年后我进入公务员队伍还兼着《女友》杂志编辑的职,常到省妇联送稿件,然后从南门到省委食堂里混午饭。《女友》的马振红、省纪委李放、组织部的赵亚莉这群闺中女伴,都是我该吃省委食堂饭的充分理由。

一天我们正在省委大院里晃悠,突然有一个熟悉的“长颈鹿”身影掠过我的视野,匆匆从组织部宣传部北楼进入了南面办公厅的大楼。

咦,奇怪呀,一个乡村民办教师来省委干嘛?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你们认识一个叫张西望的人吗?就有朋友说认识啊!他好像在《共产党人》杂志社当头儿吧?嗯,好像是。喏,她又遥指3号楼说,在四层东头的哪间房里来着?哎呀,记不清了。张西望是你什么关系嘛?嗷吆,老什么师呀——,你说说!什么口水面条?呀,你才12岁就……就……是青梅?还“煮麻?”

啊!意外呀。武功的人总是会给我很多意外。像李莎、果子、杨燕妮、李放、王俊彦、雷涛、朱静芝……哪个人,不是一部传奇?可是我还是没有去见张西望。并不是因为“青梅竹马”的玩笑羞涩,也不是没时间。80年代末的我,早已经是个趟过万千河水经历过风风雨雨的女人了。原因是,内心的距离。

我那时沉迷散文的真切,视为“新鲜水果”;不服小说,称之“罐头水果”;很看不起貌形假云雾里的“官文章”,痛斥为“塑料袋”。曾经有位省委干部孙先生是长辈,他受我母亲之托来看我的散文。他一看就急,完全是看见失足青年很痛心的样子。他讲话时的表情很诚恳,似走过万里长征路一般语重心长。他让我“多看理论文章,提高文字水平,以适应形势需要”。我很怕了这种教育。如果,我想,如果在《共产党人》杂志里当头儿的张西望老师也是如此这般地诚恳我一番,再长辈般语重心长我几下,可怎么办?

到省委混午饭可以,混个人来难受,那可不行。我于是让女伴们等等我。然后两脚三步跑上四楼去认了认张西望老师工作战斗着的《共产党人》编辑室就匆匆地逃离了我们20年后应该见面的好时机。

90年代底,《共产党人》编辑部归组织部管,更名为《当代陕西》。我每次去省委大院总要去省纪委和食堂之间的小白楼四层去看看,去坐坐。还拿到张西望老师的各种联络方式192呼9658839,以及办公室的5524897。

许多故人是有缘相识而无缘相会的。人生匆匆似白驹过隙。从12岁到知天命,我一跨就是35年过去。从电话5524897到858000,再到88588503,我就是没有见过张西望。直到2002年秋,等我出了第二本散文集《鹤望兰》,才大方地在集子里夹上一张名片,写上一张便签留在《当代陕西》编辑部,开始等待我12岁认识的乡村另类人老师张西望先生的回音。

我接到了张西望老师的电话;我见到了乘小轿车来办公室看望我已经更名的张西望老师。我们都使着同一个品牌可以拍照的摩托罗拉手机,他是全金色,我是镀白银的;我还见到了即将去加拿大留学深造的老师的小女儿张蓓。也去了张西望老师刚装修一新的家。吃着他为我煮的一大纸碗红烧牛肉方便面,才知道我最熟悉的多年玩伴名记者毛岄——毛毛居然是张老师亲亲的小姨子。

世界上其实只有两种人。他们的名字不叫男女。而是叫有趣和无趣。从此重新领略张西望老师的时尚的浪漫的雄心,和他永不服老的一切一切有趣。我却处处像个心貌均衰苍苍老态无趣的妇人,在安静地倾听观望着一个心还很年轻力还很蓬勃的老少年,还在为梦想为高处向远方,奋力一路狂奔呼号不减当年勇。

苍天有眼泪也云,谁令人,此生有故无缘?

岁月,时光;遥距,咫尺。

当女人容颜褪尽,谁还会珍重地捧住她?

真人无年龄。愿天下人们更自由更自然地去交往吧,就是别再以省略生命中最璀璨的时期为代价。

很久没联系,后来才知道张西望在出差途中出了车祸。全身多处骨折,稍长处均断为节节,大夏天哼哼哈哈地住在省医院里遭罪,常常有电话过来聊天。两个半月后,我去看他,他惨然笑道,差点见不上……面了。他坚持穿过马路要领着我——当年的小朋友,去友谊路小雁塔西边的乾洲食府喝冰啤酒,再吃一碗家乡的酣水臊子面。张西望老师他直直地立在马路上注视往来的车流。我看他长长的脖子和长长腰上都箍着撑着德国生产填着厚厚海绵的支架腰架,很像一个探险归来的太空人,或者是北极雪地上昂首挺胸的企鹅。

这年我已经47岁,酣水臊子面条也早已经是作为三秦食文化遍布满西安市井的大街小巷。再次面对在宽汤中游泳如发丝的小撮面条和一排排一个个细细白白浩浩荡荡的陶瓷碗队伍,就让人不禁要为岁月感慨万千起来。可谓35年弹指间,初食尚幼,再食,已老。这顿面条,它已经远远不是35年前,那顿风雪大年夜我永远牢记一生的“少女天堂之食,乡村盛宴华餐”了。

出境数国,风情滚滚,东西南北,何物未曾食也?

就在张西望老师车祸养伤的那家医院,我的母亲,当年送我们姊妹去武功县长宁中学的母亲也在那里养病。35年前,我见到他的母亲张妈妈。35年后,他又来看望我的母亲孟沙骏。岁月霜色,雪染白了两位母亲的鬓发。对母亲,我们一样惟有深深地祝福。

从医院出来,张西望老师对我说,以后不要再叫他张老师,要叫就叫张大哥,我就认了你这个妹妹。我很无言。哥哥妹妹?妹妹哥哥?我们的关系,还真没有什么称谓可以固定它。世间又有谁像我们?35年见面,感觉是不是太像了困难时期的肉包子,金贵之极。咬一口没见着肉,再咬一口却又过去了。实际上我们要说也就是个“有故无缘”的主。人生苦长又苦短,高兴就是最好。我该怎么答应老师才是?我点点头。

以后,我们师生俩倒是常常见面。也就是听张西望老师他说些雄心壮志错失良机的话,我则讲讲笑话混语江湖段子乱七八糟胡言一派。如秦腔版毛主席诗词《满江红》:“碎碎个球,有几只蝇蝇,搥墙。一咛一咛地吱咩。正西风落叶下咱这(长安),吹、哨哨。”

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张西望告诉我,他要出一本作品选《西望长安满眼春》。我真替他高兴,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姐姐夏坚贞。如约。已在西安美术学院任教多年的姐姐,慷慨地拿出许多装裱一新的国画,请张西望老师评价,并让他挑选一副作纪念。

然后我们相聚在新开元酒店,还有几位新朋友。大家谈,谈,谈,谈……最后免不了又是要了一碗肉臊子面。张西望老师说,家乡招待贵客吃臊子面,庆祝生日也吃臊子面,臊子面就是长寿面。噢,这让我想起一句很文革的话语:“万寿无疆!”

张老师:男人自古多重事,女人一生少钟情。还有朋友,还挺平安,就是福气。毕竟我们都走过来看到了今天,一个多彩真实的时代。

只要活着,希望也好,西望也罢。关键是我们已经生活在民间天堂般的西安城,还可以随时吃上一老碗让人想想总会淌出几滴口水的家乡“酣水臊子面”。这是不是,挺好?

2006年1月16日于建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