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指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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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林维康说:“我没事。”林维康说他这场比赛是到达了广州,打电话是想告诉叶紫给他寄的照片收到了。林维康还说:“你给裁判寄工作照片是对人的一种尊重,这比什么都好。在全国各赛区,基本没有人真心对裁判们这么公正地对待过,你是一个很客观不主观的人,裁判们反映非常好。有裁判就说啦,只有人骂我们,哪儿还有人想起要给我们留下纪念的照片?裁判也是人,又不是个机器,孰能无错?”

林维康又问叶紫:“你好吗?”并告诉叶紫:“这场来鼓城的监督钟大海是个30岁才出头很原则而且特古板的一个人。人小,面冷,架子大。你接待时可要注意,切记不能让俱乐部递钱递物当中间黑手,做违纪的事。钟大海很原则,他曾经向门外甩出过上万元钱呢。你当足球接待官很关键。赛区荣誉重于泰山,拿到公正就是胜利。但是这些对于刚接手又没有经验的你来讲,真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胜负与你们地方接待的好坏并无关,你可一定一定要切切地记住呵!啊?”

客来客往,相遇如风。匆匆的一句提醒,常常胜过千金万银。叶紫从来不相信钱是万能的。叶紫觉得人心总有一条路可以相通,但这条路一定不是用钱币铺就的。钟大海这个关键人物的架子到底有多大呢?“他很原则”?那是正气吗?“而且特古板”;还“人小,面冷,架子大。”是生活有创伤?还是天性?他能给我们鼓城赛区带来真正的公正吗?“拿到公正就是胜利。但是这对于刚接手又没经验的你来讲,真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叶紫关闭手机,用手机轻轻敲着下巴慢慢回想琢磨着林维康的话,举目夕阳残照晚霞漫天衬托中雄伟的古老城墙,心里忐忐忑忑的实在没底。

接待足球裁判,这真是另一场看不见的比赛,是一场中国和平年代最奇特的战争。

天色黑尽,20点,西风牛俱乐部的公爵王小骄车出现在叶紫的面前。下意识间,叶紫感到前车窗有一双眼睛象断了油的灯“吧哒”灭了。谁呀?为什么呢?这是叶紫心头的瞬息闪念。

一个英俊魁伟的中年男子从车前门迈下来,后门还跨下两位一细一高身穿运动衣自称名叫细甲和高乙的裁判员,他们从上海、大连来。公爵王骄车后还尾随着一辆红色的夏利的士。另外两位裁判壮牛似的山东壮丙和儒雅斯文的四川儒丁,从红夏利出租车上边下来直朝叶紫点点头。

一个监督,四位裁判,叶紫的客人到齐了。她的接待任务就此开始。叶紫迎向五位足球执法官点头微笑握手,道声问候:“你们一路上可辛苦了。”

“我是本场的裁判监督,钟大海。”走上前伸出手的是那位英俊魁伟的中年男子,是一个精干矫健的时尚男人。

“你好!我叫叶紫,在鼓城赛区负责裁判接待。”握手时,叶紫看清了钟大海。板刷寸短的平头,面色古铜,剑眉肃目,长胳膊阔手,身高体健,大概有一米八五吧?

“叶紫?哈哈,”钟大海对她笑道:“你在中国足球界可已经是人口皆碑了。都说鼓城有位叶大姐,眼睛漂亮,嘴巴厉害,说话办事都利落,我可是慕名而来的哟!”

叶紫很惊诧钟大海恭维陌生女人时并不古板还很随和自然的神态。“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叶紫问。她想试探着初见时那个闪念,那双“吧哒”断了油的目光。钟大海惊异迅速地飞了叶紫一眼,目光瞬间就大风吹散烟雾似地飞开了。他没有接话茬,好像叶紫根本就没有说最后那句“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的话。与工作无关的话,可以不说。对废话,可以不答。许多人的工作魅力就是这样诞生的。什么叫干练?你就看看此时的钟大海吧。

钟大海他就没有接叶紫的话茬,扭头随着人群大步流星地三步两步迈进了五星级鼓城秦始皇大酒店正堂大厅。

鼓城秦始皇大酒店标准间每天的对外价格是近千元,但对市体育局却是百倍地优惠。1994年,这个酒店刚刚启动,客源清淡,叶紫正负责市体育局外事工作,一直坚持把国际高级官员体育系统外宾及国内各地贵宾安排在这里。现在大酒店红火起来,当然不会忘记老顾主关照的那段艰难时光。两块1X2的比赛场地宣传广告牌,价值24万元人民币就解决了叶紫全年裁判接待的住宿和部分餐饮经费。

别具一格、日式欧化、清幽空阔的酒店大堂,令客人们欣然悦目,喜笑颜开。叶紫心里顿时非常舒畅。客人裁判组人群鱼贯进入感应玻璃门,顺左侧长梯拾阶而上。

二楼,日本料理的纸纱灯笼边垂吊着“云海”的风牌招幌。叶紫对客人的第一个晚餐都是日式皇家海鲜铁板烧,每位人民币230元。甲B竞赛规程一书里对裁判有严格的伙食标准,每人每天200元。早上西餐10美元核兑人民币为83元;中餐每人20元;晚餐50元,一天也就餐用153元人民币。几天互补一下加点水果,西餐、中餐、鼓城风味花样翻新搭配起来,一般来说不会超标准200元的。叶紫希望这种安排能在中国足协、主场俱乐部、监督裁判客人三满意的基础上,比全国甲B其它赛区更优质更独到。

现在中国的有钱人已经很多,但是舍得品尝“云海”日式铁板烧者并不多。日本全日空(国际航空公司的名称)标准五星级大酒店,在中国设此餐唯有鼓城的秦始皇大酒店和北京的新世纪大酒店。

沐浴着“欢迎光临”的问候,叶紫明白“云海”与鼓城市南街商化气氛极浓的“惠理居酒屋”散乱的自由风格,与鼓城市东街现代化转轨学生白领好光顾“快餐寿司店”的便捷式选择很不同。坐在了豪华尊贵大气派的铁板烧前,你感到自己就是一个很有地位很有身份很有尊严的人。夜市,是为了图热闹;快餐是为了求速走;只有铁板烧,才是清淡幽雅缓慢的享受。

烫清酒,上酱汤,原汁的山珍新菜,鲜嫩肥美的海鲜。洁净秀气而年轻的日本小师傅戴着雪白的高桶帽将炊具把玩成演示艺术了。小臂般长短古朴精雕细刻的胡椒棒“梆梆梆”动听地敲着。刀叉铲配合均分着食品摆布在古韵厚重的仿制唐三彩托盘上。

洒酒,燎火,烟焰飞腾成云中火龙,滚动在人头上。边品尝,边观赏,边聊天,很有情调。大家正在兴致中,钟大海想起事来了。他伸臂手心朝上手指勾了几勾着说:“嗳,来来来,手机!传呼!交给我。”中国足协有纪律,赛前断绝裁判们的对外联系。地方接待也有纪律,断掉宾馆的电话进出。叶紫已经照章办事把各房间的电话座机都收罗到自己的陪同间,只等待比赛完毕才能再重新给各房间安装上。钟大海的话和举动,使叶紫刚刚明朗的心情“忽”地暗了一下,裁判们才放松的神经又紧紧地绷起来了。监督,监督,说到底就是个赛区的——长鸣警钟。

四川儒雅斯文的儒丁请示说,我要去洗手间。钟大海就起身拉了上海的细甲一起陪去。粗壮的山东壮丙自嘲地笑笑对叶紫解释道:“到达赛区我们五人就必须在相互视野里,变成一根绳上穿的五个蚂蚱,直到离境上火车上飞机了,这根线才能解套,互相监督的警报才算被解除。这也是竞赛规则外的纪律规定。”大连的高乙低头垂目,默不作声。

等儒丁、细甲、钟大海仨人再落座,气氛就有点闷。就有了牢笼困兽寄居此地的不自然。叶紫很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这群各行各业的人,怎么就会喜欢当这群困兽般足球裁判呢?你说说,你说给我听听。叶紫指东指西地叫他们细甲、高乙、壮丙、儒丁都说一说,也算是重新活络活络空气吧。

上海的细甲说:“我纯粹是为了体会司机自由解放的感觉,也有多的收入。”叶紫眼睛夸张地一睁,更圆了。她心说这儿自由吗?困兽?电话拔了,手机收了,上洗手间还得有俩人跟着。什么自由呀?当裁判收入就真多么?上海的细甲说:“当然,乙级赛400元一场,甲B600元,甲A800元,如果每月四次,得2000元是很正常的事啦。而且,是逐年上升啊。”

大连的高乙说:“我当裁判就是军人的职业病吧?我喜欢千军万马的战场,和平年代根本没有可施展强对抗的地方,当指挥员,更是做梦。足球,可以算是一种战斗场所。裁判,可以协调、指挥保证千军万马的战斗继续或者停止,挺——过瘾的啊!”

粗壮的山东壮丙说:“是光做生意不行。没社会地位,也不太有集体运动,锻炼量太小。我是为了一个将军的地位,加入另一个组织,还有可以来强身健体嘛。”

儒雅斯文的四川儒丁还是成都体院足球专业的大学生,当裁判是本科课程。他说他就希望自己甲A甲B乙级联赛上都能去吹哨。过去踢不好球,每当上运动员。算了!直接拿捏运动员吧我。在比赛实战中实习课程,就是最好的学习嘛!理论要联系实战才行。当然,还有收入可以助学,可以旅游四面八方看看祖国河山。挺好!我总是飞到赛区再乘火车回家,又省出一笔几百元费用。

“你呢?哎——”叶紫推了一把一直低头在听的钟大海问道。

“我?”钟大海一惊,抬头看看大家,又看看日本小厨师,抿了一口清酒才说:“哦,我呀?我其实主要是被70年代英国著名裁判杰克泰勒的自传《论足球裁判》影响的。”钟大海说他6岁寄养在上海体院姑姑家读小学时,那本书真是使他着了迷。一个屠夫的儿子,因为1974年世界杯荷兰与德国冠亚军决赛开场十分钟的两粒点球,一夜成名,就被英国女皇授爵嘉勋。那种光荣真让他这个上海郊县的乡下孩子感到神奇和向往。他说:“嗷,那时还有一部电影。是黑白的纪录片——《足球在我们脚下》。那上面全是外国人,这真让人很不服气。说到底,足球就是一项穷人的运动。一片土地,一个球,十几个人争抢,裁判可以当家啊,太好了!”

他顿了一下又说:“我看书,看电影,小小男孩子的野心就在那时被足球调动起来了。姑父是上海体育学院的足球教师,也是个裁判,就常常带着我去足球场上吹裁判。结果我先给小孩吹,有一次出了八张红牌,都没法踢了,让姑父一顿臭骂,真好玩。我这个乡下孩子渴望的是管管嚣张的城里人。后来大人们踢足球没人判时,我也开始给大人们吹,越吹越好,二级、一级、国家级、国际级、再干管理,我就这样一路走到了这里来了。”

乡下孩子?叶紫望着钟大海,仿佛看到一个小男孩儿踢着足球吹着哨子就那样一路朝这儿走来。叶紫心中一暖,目光行动开始多方面体贴起这个江南水乡的孩子。

钟大海不傻,他体会到了叶紫份外体贴的目光。钟大海说:“现在想想,当个足球裁判真不容易。不是人人都可以当足球裁判的。足球裁判要具备法官的威严,外交使者的风度,还有艺术家的手段。你知道裁判员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

叶紫摇头。钟大海继续说:“那就是:当一场足球结束,没有感觉到有裁判员存在。你不记得他的姓名。追求无名无影,这才是足球裁判员的最高境界。”钟大海扬扬他的剑眉结束了他的话。

“你说当今足球裁判谁最好?”叶紫问。

“当数意大利的光头克里纳和德国的梅克。他俩风格不同,一个极尖锐,厉克;一个很平和,融化。都很棒!”

裁判们赛前是不允许沾酒的。为了体型和业绩,许多出自酒乡的海量裁判员都戒了酒。只有监督可以少喝些许。没酒助兴,赛前也不好讲太多比赛的事儿,又陌里陌生的一群人,话题就稀里哗啦了。话头是转移来转移去的,很像是在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总砸不到一个钉子上。

“阿拉吃酒先敬敬侬!”英俊的平头钟大海忽然恭敬地立起身来,竟用上海话与叶紫认了个老乡。钟大海说他一进房间就看见那本书《活在鼓城》了。他几次冲叶紫举杯却又独斟独饮着温热的清酒。《活在鼓城》算是个赛外的话题,很安全。酒多了,话也就多起来。钟大海东扯西拉就问及名震中外的鼓城《女人内心》杂志。

叶紫告诉他那是一本以新鲜理论思想时尚为旗帜,张扬个性,放弃陈腐,追求真诚,淘汰粉饰的前卫杂志。叶紫叹息说,在这面旗帜下35岁已经算是老人了。

光头司机插嘴告诉钟大海,我们的叶紫姐就是从那里淘汰出来的编辑呢!

“编辑也像裁判一样吃年轻饭吗?裁判是40岁退。”钟大海笑笑望着叶紫说:“我早知道你了。我媳妇就爱读《女人内心》杂志,她总在枕边说喜欢你写的鼓城人。我媳妇还很羡慕你会打造男孩子嗷。可以告诉我偏方吧?”

“你们没男孩子吗?”

“没有。连女儿也没有。我媳妇儿——她小我七岁,还小着呢吧。”

“小?小十岁也该……”叶紫发现了钟大海的停顿迟疑和羞涩就转了个弯开起玩笑说:“所以,鼓城讲究媳妇要大些,很实际的!”

“男人小,那是鼓城的风俗吗?”钟大海说道:“你是个上海人,信那干嘛。”

“不,我是活在鼓城的!”叶紫在冲口时看到钟大海听到回答惊诧的眼睛,看到一双直射过来要探究人深浅的目光。叶紫避开了这双眼睛的目光,压平了面色,轻描淡写地说:“男人其实并没有年龄的大小。心理年龄的大小倒很重要。在中国,我觉得地域可能比年龄更要命。像山东、北京、东北、内蒙、西北的男人,都不错。真的!我认为就是。”

山东壮丙和大连高乙咧嘴微笑着,很高兴。

叶紫继续说,流动和接纳的城市,热过又被冻过的地方,使人感到自在、宽容而坚强。

“那么女人呢?是北方好?还是南方好呢?”裁判们很年轻,精细的上海某公司司机细甲,黑高的大连军人高乙,粗壮的山东生意人壮丙和白净儒雅的四川大学生儒丁,都是21岁至36岁的毛头小伙子,他们纷纷起哄凑趣。

“北方和南方的女人都不能要!”叶紫开始戏说:“北方风行大女子享乐,男人被耍成抹布。南方开放后,女人就投机拜金,男人不过是她们享乐的抹布和坐享生活的钱包。你们敢要么?要,就去当抹布,当钱包,都一样!”

钟大海开口了:“叶紫,你当心玩笑不要开得太过!小心裁判这帮坏小子设圈套治你!”

“没关系!谢谢你的提醒。”叶紫抬抬酒杯笑道:“有个广告词的教导很重要:让我们做得更好!来吧,坏小子的脑兮。咱干上一杯?”

钟大海低头喝下这杯酒又斟满了举杯齐眉道:“叶姐,传说你很会骂人呢?我很怕会骂人的女人。紫姐姐,哎——紫姐姐,今天兄弟在下你在上,我敬你了。你可以不喝,我干!”他仰头后亮亮杯底。

钟大海指得是前两场比赛后晚餐叶紫的酒中真言——“你们裁判还算是足球场上的总灵魂,总调度师,总法官呢!输平赢的结果我不管!但公平的环境,就一个公平的环境,你们裁判员总得保证吧?我们在鼓城为你们可以提供良好的工作保证,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们鼓城主场一个公平竞争的环境保证呢?一个裁判吹黑哨,是个人素质品质问题。一群裁判如果都吹黑哨,那就是管理层的导向问题了。一个老鼠害一锅汤,一锅黑汤就会害人黑心黑肠还黑肺,你们搞什么搞?”叶紫讲的这段酒话可能是说过说重了,这不就又传回来开始砸她来了。

叶紫解释:“我那不是骂人。不过是喝酒壮胆后的直言。是真心话!就算是我狭隘浓重的地域心理,在怪弟兄们太不给大姐面子了吧。原谅原谅啊?我喝了!”叶紫仰面也往口里一倒。

活在鼓城的人就是这样。喝了酒就是朋友,就是兄弟,就可以肝胆相照,直言不讳,甚至生死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