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指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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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足球往事

那是一场渴望公正的足球战争。钟大海到底是匆匆过客?还是梦中人?叶紫一直不断地在琢磨着:那是在哪一年呢?大概就在前几年,应该是春天了。

那个春天的夜里。钟大海说他真的该走了。为了影响,他要叶紫第二天早晨别再去机场送他们五个人了。

钟大海低头对叶紫说:“你睡个懒觉,再洗个澡,精精神神地回家去。”

叶紫紧紧地搂着钟大海说:“不!”

钟大海揿开电视说:“咱们三个同胞在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死了。”

“别开电视!我不要看战争!”钟大海久久而陌生地望着叶紫,关闭了电视。他在床边靠好,从桌上拿起一根鼓城特有的朱鹮牌香烟来侧目望着叶紫又放下烟,俯身用双臂挽住叶紫的肩膀,将脸埋在她饱满秀气的胸脯上,吻了很长很长时间。

“叶紫,叶紫。”钟大海念叨着:“我怎么这么幸福?你怎么这么滋润?咱们怎么这么甜蜜?太甜蜜了!你真可爱,人活着太好了,杨贵妃也不过如此吧?这才是上海人的象牙色皮肤!这才是鼓城瓷实的身胚胚子呵。叶紫呵叶紫,你是不是一个离不开男人的女人呢?你是不是我前世丢失在北方的一只南方小笨猫咪呢?啊——?”

叶紫点点头。她仰望钟大海的面孔像海岸的礁岩,又像才熟的核桃。那上面历经足球场的风吹雨打,布满着细细浅浅的皱纹,刀刻斧雕中透露着男人的骄傲和自信。

钟大海长长的脖子上暴起了青筋,手臂和肩膀在起伏中隆起层层迭迭条条块块的肌肉。那是氧气充足光鲜饱满富有激情活力的肌肉。人体是一种教育。钟大海的身体是在户外阳光下获得的,是在与千百条生命碰撞中练就的。这是一个受过高等级教育的身体,这是一个真正有阳光有钢铁经历过风雨霜雪经历过无数战斗的男性强悍身体。

叶紫知道只有这种身体才会非常耐老,持久和坚硬。他小了自己10岁,才30。这是一个多么年轻健康的生命呵!在这样的生命面前,女人就变成水了。清清亮亮,柔柔软软,如丝缎一般的水。叶紫此时就是水。透明的,柔软的,光滑的水。这水在风暴的激烈作用下,在岩石的猛烈撞击中,变化着,变得异彩纷呈,姿态万千……

钟大海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道:“太失常了。咱们不如在家里那么默契吧?”叶紫摇摇头:“感觉很不一样。”

“是刺激?”

“呵,不知道。”叶紫说:“只感觉时光倒转,我又年轻了。”

“人么,自然就好!”钟大海轻轻地用手指描着叶紫的眉毛说:“咱们是俩个太幸运的人,不然不会相遇的,对吗?”钟大海翻身自由自在地舒展开四肢仰望屋顶又说:“哈!这是宾馆,咱们怎么能在宾馆里亲密呢?你的工作不允许,我的性格也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你懂吗?咱们又不是没有家。”

叶紫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望着钟大海在说:“如果不是40,我会给你生个孩子的。”

“咱们不是有一个孩子了吗?”钟大海张大了嘴巴。“那不算!”叶紫说:“那怎么能是孩子呢?那只是一首歌!是一阵足球狂风!对吗”

钟大海开始穿衣服亲吻叶紫,一次一次地亲吻。掖掖被子又掖被子,关了灯又开了灯,最后终于拍拍叶紫的背说:“我真的该走了。真的!照片放在前台,别忘了。”

钟大海拉开门,关上门,真走了。就把一个夜晚,一个长长的失眠的夜晚留给叶紫,任她在黑暗中胡思乱想。

叶紫想不明白自己是从哪里走到这里来的。许多影象就像电影在倒着乱卷。一群人就在脑海里,慌乱匆忙地忽一下清晰了,忽一下恍惚着,来回闪划。没一个人能想清楚,也没一个人能记得牢……

清晨,叶紫照足球甲B主场前四轮惯例,要去机场送中国足协监督官员和裁判们。当四位裁判——上海的细甲、大连的高乙、山东的壮丙、四川的儒丁下楼到大厅后,监督钟大海也下楼来了。大家一起朝着酒店大门外走去。

“酒醒了么?”钟大海冲叶紫扬了扬下巴:“早上好!”

叶紫点头勉强地笑笑,挥手示意司机发车到大厅门前。叶紫想起昨天夜里他说“我真的该走了。真的!照片在前台,别忘了”的话,她扫了钟大海一眼。走到前台将赛前为钟大海拍摄的日式铁板烧厨艺表演、教球童扪摆设举公平竞赛旗入场式、裁判甲乙丙丁们比赛中状态的照片取出来,一一递过去,给各照片的主角们。

上海的细甲抽出一张照片,让叶紫题字签名。

“还有歌儿的磁带呢?咱们的孩子,咱们那个共同的孩子呢?”钟大海向叶紫伸着手,一脸亲切英俊的微笑还有很淘气的神情。

“哎呀,不提我还真忘了!”叶紫在包里翻腾,把歌曲《足球是狂风》的专用数码磁带掏出来递给钟大海。

赛区接送裁判们的面包车来了,叶紫的思维混乱起来。往常她都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而今天,她是那么强烈地想坐到后面钟大海的身边。叶紫想,钟大海也许会在座位上用他的手压着她的手,从酒店到机场他们就有40分钟的无言交流。叶紫看看钟大海,那是一张板着例行公务神情淡漠冷酷像河面结了冰的脸。她放弃了最后一丝期望,蹬上光头司机旁的副驾驶座。钟大海和甲乙丙丁们鱼贯随后而入座。

车,开了。白色面包车穿过晨曦还算安静的鼓城市区。路灯,一盏一盏地灭了。绕过南郊花园广场的南城门古吊桥前,入城式的石板大道两边一排排火红火红的圆灯笼被风吹着轻盈抖动着黄黄的缨穗。高大的古城墙一点一点地近了,放大了,穿城门洞,古城墙就仿佛从眼里头顶上飞过去,又一点一点地退遁,灰了、淡了、小了、远了。

穿过现代化宽阔笔直气派的南大街,钟楼鼓楼正是噹噹噹,咚咙咚咙咚咙六点钟鸣鼓荡的时刻,全鼓城在钟鼓震荡,遥相呼应。庄重的北大街,古朴的北城门,房地产商不断建筑工地似的北郊旷野,美丽的城运村,气派的8万人体育馆活动中心,大型壮观的三层立交桥贯通全省川道东西两头一带。

滑进封闭的高速公路,交费站,收费站,绿油油的麦田生机勃勃,梨花雪白一片,满目桃花粉红……春天清晨的旷野上,发电厂的一对淋水塔冲天冒着白雾状腾腾蒸汽,远方架有鸟窝的几株树围着那些村庄显露着错落“半边盖”的小土屋和红墙环绕的小白楼,汉阳陵墓,又一座唐顺陵墓……鼓城北脉的阳坡上,睡着太多太多的周秦汉唐历代古帝皇亲。

车上的人都一直很安静。光头司机摇摇晃晃按响了录音,社会上流行的萨克斯乐曲肯尼基《回家》就荡漾在耳畔……

“太好了,回家!”钟大海嘟囔道。反光镜里的钟大海正惬意地闭着眼睛。叶紫真想照钟大海的脸狠狠给上一记耳光。人,怎么可以这么快突然间就陌路了呢?叶紫让光头司机重放一盘磁带。光头问放什么曲呢?就《埙乐》吧,叶紫说。顿时,车厢中开始鬼气妖魂四溢荡漾,气氛变化得凄切悲凉,渗得人心慌。裁判甲乙丙丁们不干了。他们说,怎么这么不吉利?叶姐,你唱首歌也比听这样伤感的曲子强。叶紫就从副驾驶座回头盯着钟大海。钟大海很快睁开了眼睛说,你唱吧,唱上一首地方特色。叶紫说那好,我就给你们唱个信天游小曲儿《拉手手》吧?你们不怕听着酸倒牙呀?

甲乙丙丁们说,好哇!拉手好!我们不怕酸,真不怕!他们还一起拍起手来助兴。叶紫扬声信口开河地唱起来,自然的连一点过渡都没有:——“真想拉你的手啊,真想亲你的口。拉手手那个亲口口,咱们两个屹崂里走。想你呀真想你呀,时时地想起着你。梦里头那个见到了你呀,哥哥你在饿(我)心里;哎呀,哥哥你在饿(我)心里……”唱着唱着车厢的气氛就变得很怪,鸦雀无声的。信天游,信天游,信天游中机场推近了,放大了。远景、中景、近景、局部,起航入口处的字已清晰可辩。面包车嘎地停下来。

开门,下车。几个人左右前后,呆站的,团团转的。大家匆匆握手,三三四四地乱握手。匆匆挥手,七七八八地乱挥手再见再见。

再见了。从机场到鼓城的回程45公里,叶紫一言不发,满眼也没了风景。她想到自己的经历。

——火热的烈日,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坡,一个10岁的小女孩,坐在很高的大卡车上。红围巾,黄军衣,一朵红花一株细草枝般地抖在卷起的滚滚风尘和沙灰间。尘灰土雾中,鼓城的老宅里搬家的人群混乱,清晰地是叶紫一双惊恐稚气的眼睛在人影晃动间扑闪。

——火车站人蚁中一个面善的解放军小战士,小小村庄哭泣的母亲,乡亲们的驱邪仪式。碎麦秸杆驱烟的星火缭绕中,那个让烟火熏染在石碾上盘坐着渴望留下来活下去的小女孩。

小女孩她眼里的鼓城老宅远了,暗了,淡了,化了。那座古老的大城市就因为小战士的存在就变成了一个新的牵挂,像对一个新的故乡,又像是对一个让人开始神往的目标。

叶紫,茫然中的叶紫。童年10岁的叶紫和现在40岁的叶紫在交替在重叠。泪珠,一颗颗从叶紫木然的脸上慢慢地滑落滴答下来……

车开到鼓城市区南门外,面包车又被学生们的游行示威队伍堵住了。不会是昨天鼓城球迷们为西风牛主场8:2的足球结果还在胜利狂欢游行吧?怎么规模更大了呢?

“发生了什么事儿?”叶紫她把头探出窗外到处逢人就问。

“北约炸了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咱们仨记者炸死了!其中有对夫妇,还很年轻。”游行者很气愤地一边摇旗一边挥拳在用怒吼声告诉她。

啊——!叶紫一下想到了昨夜钟大海要开电视被她制止的细节。男人都是新闻虫。是新闻!是战争!才有了他在她身上时所说关于幸福,关于滋润,关于甜蜜和“人活着,真是太好了”的话。死亡,让人震惊,让人在震惊中顿悟,让人的幸福徒然增值。

国之受辱,我还欢不所知,什么人嘛!中国的原子弹呢?导弹呢?无尊严何谈活着!活着,人就不能没有尊严!叶紫得空就给钟大海拨电话。忏悔的心和渴望交流的情绪,难以诉说,难以言表。

钟大海不接电话。有一次终于通了。钟大海居然说:“什么?什么?你说的是什么呀?别多愁善感!别来电话了!我的工作性质不允许我现在与赛区联络。况且你说的事儿我也听不明白,等甲B赛事完了后再说吧!嗷?”电话就又断了。

叶紫想钟大海,想那件新闻事儿,天天地想。但是她真的又不知该对钟大海说什么?好象又没有什么话可以说清楚了。

叶紫时时安慰自己,人的一生阴差阳错太多。在这个世界上,你的感知何必要对人言谈?你心中的风景,那是你生存航船的风帆。它的美丽,它的丰满,它的永恒,只是对你自己至关重要,对其他人则都是风,都是或狂或暴或明或暗或大或小或强或弱的一阵风而已。

两夜一天。这可真是如风相遇又如风而去的两夜一天,飞火?流星?一切都刷拉刷拉地过去了。天哪!我究竟是在哪里遇见钟大海的呢?叶紫从此就经常要很难过地思来想去,想来思去……

才开年接待了四轮甲B足球裁判叶紫明白了,全国足球甲B赛区裁判监督是很关键的人。他是裁判组五人(注:裁判监督足协派往赛区监督裁判和竞赛的技术官员。裁判员主哨,第一助理——巡边1,靠近主席台边线的旗手。第二助理——巡边2,主席台对面边线举旗手。第四官员——坐阵官:坐在中线记录者,维持主客队及场外秩序,可随时替代裁判员。)中的重中之重。1999年的甲B赛区主场监督分别是由中国足协竞赛专家裁判专家两个人来担任。2000年改革有了新规定,为了减轻俱乐部的经济负担竞赛专家裁判专家就合二为一由一个人担任。2002年,主场监督已改由地方足球协会的官员来担任了。

甲B足球通常在周六比赛,竞赛规程要求裁判员们是必须提前一天到达赛区,而对监督的要求则是周四就必须到达。这个星期四不知何故监督没有按时到,这样一来客房、监督、陪同、司机再加一天伙食及汽油费,俱乐部就节约了人民币上千元。这对于鼓城民营的足球小俱乐部经营的西风牛甲B主场赛区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那个春天的一个星期五,裁判组终于有了消息——裁判监督钟大海将与四位裁判细甲、高乙、壮丙、儒丁几乎仅间隔10分钟,分别由北京、上海、大连、山东、四川各地乘飞机到达鼓城国际机场。这让叶紫很高兴,一趟接人与三趟接人,对于各地方接待来说都是件经济体力很不一样的事情。从酒店到飞机场的45公里路程,叶紫曾一天接过四趟人,就是再辛苦,谁也不敢怠慢足球裁判呵!现在,叶紫当然就是只想着怎样给裁判爷们留下重视和温暖的印象了。叶紫可不希望,西风牛足球俱乐部主场因接人的小事疏忽,而吃了比赛胜负的大亏。

周五下午,光头司机早早就去机场接人了。叶紫也赶紧去各房间摆鲜花、放音乐、布礼品、压早餐券,再将10年前她写的散文集《活在鼓城》搁在桌案床头。那是一本描写鼓城风土人文对叶紫生活耳熏目染很有趣的书。她希望与这群陌生人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迅速沟通熟悉。叶紫相信她的这本书可以做到。是鼓城的主人,就希望客人们也能爱上皇天厚土大气磅礴的鼓城。

干完活儿,叶紫握着透明玩具一般的大钥匙们开始轻轻松松地在酒店门口的仿古大汉砖地上漫步,等待客人的到来。

鼓城秦始皇大酒店门前是一片绿地花园,这是新一届鼓城市政府为群众办的好事之一,非常开阔,非常的现代。向北望去,夕阳辉映下青灰色古朴壮观巍峨的南城门,举国欢庆的大型活动或省市盛典,以及国宾名人入城式都是在这里举行。作为克林顿访华的中国民间入口,中国申奥成功东西南北举国庆典的西城标志,市民百对结婚新人生活的起点,抗战老战士游行展……鼓城南门的入城式,已成为世界闻名的新视点。还有鼓城的这座齐整的明代城墙,全长14公里,也是目前世界上最大最完整的古老城墙。它象一串稀世的项链,吸引着万千来客,成为历史的见证。

叶紫看鼓城南城门的吊桥和入城式进口,就像在欣赏一串稀世项链上的主坠明珠。选择鼓城秦始皇大酒店,就是选择了这幅历史与现代文明结合的风景画面。

我们的接待用心客人们体恤得到吗?叶紫正想着,手机响了,是上一场来过的监督林维康老先生打来的。中国足协在足球市场化改革之初到2002年以前,向各赛区派出的竞赛裁判监督都是十几位资深的行内老前辈像杨秀武、马克坚、曹镜鉴、周广达、崔宝印、王一民、张继成、张小鴒等等,他们的经验、技术和人品都是很宝贵很优秀。林维康是老先生的其中之一。林维康上一场的来到为西牛风的甲B主场带来了好运气,1比0,西风牛俱乐部队空前地取胜了。在此之前,人就传说西风牛主场的不胜利就是因为叶紫接待了裁判。足球行道一直忌讳女人,足球圈一直很原则很固执地让女人走开。是胜利,淡化了那些邪言恶论。叶紫对给鼓城给她带来吉祥运气的林维康老先生充满着好感。所以叶紫冲着话筒就笑意满腔道:“喂,喂,是林监督老先生吗?您好!你好啊,你有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