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洗澡、洗澡,回到鼓城秦始皇大酒店,工作人员人人都只有一个很明确目标——好好洗个澡。等到19时正大家都下楼聚集在酒店大厅里一瞧,竟只有叶紫还没有洗澡。可怜的叶紫没房间。但胜利让叶紫很高兴。脏点儿就脏吧,她已无所谓了。
晚宴,设在鼓城市中心广场百年老店“同盛祥”泡馍馆的包间“喜盈门”里。光头司机在教大家把夹生饼掐成大米状。并介绍这是古代扛大包苦力们和驼队脚夫们的食品。一巨盘香喷喷的红烧牛尾端上来了。庆祝胜利的酒是要喝的。叶紫坚持道,1234567全体人员的酒杯都斟得上。
才喝了几杯酒,钟大海就示意裁判细甲、高乙、壮丙、儒丁们要把目标对准叶紫。叶紫不喝酒。钟大海就起身走出门去,站在外边抽烟,等叶紫喝。还不时地从门缝探个头进来看看叶紫的杯子。钟大海说:“叶姐,你今天不喝这酒,我就从这三楼上跳下去。”
裁判甲乙丙丁都绷不住了。他们一起扑来劝叶紫要给钟头儿一个面子。
叶紫的心情异常复杂:“凭什么嘛!你们才30来岁身强体壮人多势众的,我都40岁老人家了,干什么非要这样一杯对五杯的喝呢?”光头司机也很着急,就是替不了。他还得开车,还有纪律。
“高兴嘛!大姐。我们也不必步行星夜赶机场啦。”山东的壮丙说。
啊呀,真是!人不可食言。叶紫想起来自己的话了。她立刻让服务员拿来10只小酒盅,一一将酒斟满。然后到门外请钟大海回到酒桌前来。叶紫提起一盅酒递给钟大海。又对裁判甲、乙、丙、丁说:“来,我8他2。你们佐证,为了今天的高高兴兴,我干!”
“好——!”裁判甲、乙、丙、丁们欢呼地喝起彩来。钟大海喝了。叶紫也一下一下地喝了。细甲问,大姐你没事吧?壮丙关切地说:“大姐,您要有事就让我来代呵!”
钟大海喝完酒后掏出200元人民币说:“酒费算我的,不加重你们赛区的负担!”
“你这人可真古板。”叶紫一把将钱抽到手里,推开窗户。一股晚风卷进来吹得叶紫扶着窗台只能摇头,想吐,不敢动,也说不清话。眼睛里忽然一片模模糊糊的雾水云团。
光头司机连忙把钱抢下来塞给钟大海,表情严肃地示意他们别再闹了。
“撤!”是钟大海在吼。他像挥了一下手,叶紫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一阵凉风吹醒了叶紫。她看见了高高的南门古老城墙,一串串红红亮亮的古老灯笼。黑黑的夜空,金麦子宾馆、鼓城秦始皇大酒店在不远处的黑色里显得格外灯火辉煌。
叶紫靠在城南门外吊桥边的铁栅栏石墩上,好象是钟大海在旁边望着她。“怎么回事嘛?”叶紫问。
“你难受,要在这儿下车的。”钟大海用小姆指勾开遮挡在叶紫眼眉上的长发说:“叫你回鼓城秦皇大酒店,你不回。叫你回家,你也不回。问你到底要去哪里?你就是说要下车,下车!谁也劝不住你呀。还是司机叫我来接你的,他已经到酒店去整理房间了。嗷,你看,你是回家,还是回酒店呢?”
叶紫清醒起来,翻起手腕想看表几点了,看不清。
“10点半了。我是看了新闻就急忙来看你,半天你还在这儿正与一个要饭人在聊天,太危险了。是不是想吐?”钟大海刚想扶助叶紫,叶紫一把推开钟大海站起来就朝秦皇酒店奔去。叶紫说我得去酒店。还有照片洗好了要发给裁判们呢。
钟大海连忙过来掺叶紫,被叶紫用力推开去。眼泪夺眶而出。叶紫说:“喝酒!喝酒!把我的脸都丢尽了!工作也误了!钟大海,这下你满意了吧?”
钟大海使劲拉住叶紫怕她摔倒。然后,用铁钳般的双臂紧紧地将叶紫揽入他的怀抱说:“你咬牙切齿地叫谁呢?别那么要强了。工作已经过去,我是你丈夫!我是你丈夫呀!”
“丈夫?你做梦吧你!”钟大海牢牢抓起叶紫在空中拼命舞动的一双纤手,用力握住。然后掺着把叶紫带回了酒店房间。
在酒店房间。钟大海问:“照片在前台?我负责叫人取?你先洗洗澡吧?”叶紫摇头瞪钟大海:“是不是所有男女的第一步都是从洗澡开始的?”
钟大海点燃一根烟好笑地说:“你就为自己活吧!都想得太多了。人命很脆的,说完就完了!相信我。”一会儿又说:“噫!今天奇怪了啊,都没人会唱你的足球西风歌呢?”
钟大海提着烟,汲拉着鞋,哼着“风起处,谁甘心旗帜倒下?杀血路,西风鼓啊,你们冲!”的歌词进了卫生间。一会儿,钟大海出来蹲在叶紫面前,一边为叶紫脱鞋一边说:“去吧,水调好了。洗一洗,先提提神儿。”
叶紫走进卫生间,看见马桶盖合着,上面铺垫了浴巾。叶紫把衣服脱在上边,拉起浴帘,开始洗澡。“你真是个胆识过人的女人!你和多少人洗过澡呢?”钟大海靠在卫生间的门边吸着烟在同叶紫随便说话。
“很多!”
“嗷?后来呢?”
“什么后来?没有后来!”
“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公共大澡堂呗!”
“呵!哈哈,哈哈,哈——”钟大海他在那里独自笑了半天。叶紫也逗笑了。本来就是嘛!瞎想什么?
洗完澡,他们在标准间两张床边面对面地坐下来聊天。钟大海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叶紫,伸手拍拍她的脸,然后为叶紫点燃一根烟递过去,停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这样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见过。真可爱!”
叶紫问,真的可爱吗?她很惊讶。
叶紫是空军的女儿,出生上海四平路。10岁前走过许多大城市,南京啊,广西啊,那是因为部队调防。父母来鼓城市是支援大西北的60年代,家就安在西北局二宿舍里。那时叶紫是说着南方话蝴蝶样飞舞的小燕子。老师喜欢她,小朋友羡慕她。她学北方话,好奇着各地区不同的习俗。学校千里挑一地送叶紫上省业体校体操队,保送到外语学校读英语。叶紫随遇而安。她灵巧勇敢。她喜欢各地小朋友,各式各样有特点的人和语音。文革一爆发,叶紫父母被下放。高级干部及子女就成了农民兄弟们也躲避不及的人家。
叶紫记得那次刚刚搬进一个叫法牛村的村头,就有许多孩子捧了麦草围着她烧火,说是要给她驱邪。还有许多大娘婶子望着叶紫惋惜地说:“多心疼(漂亮)的女子呀,毛盖(头发)亮地就象电影里的王芳一样。可惜太驮(大)咧。咱这方圆几十里,怕都给她订不上个亲咧!”妈妈还追问:“那咋办呢?”
“等么!”她们七嘴八舌:“等倭些当兵见了世面的人回来,毁婚么!”村婆大婶子的话,让叶紫的童年忽然就结束了。在这以前,叶紫一直认定自己就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国家未来的栋梁材外交官呢。村民们的话让叶紫明白了自己只是个女人。一个要嫁人为妇的女人。一个才10岁就已经没人肯订婚的女人。一个没生活指望的老女人了。
叶紫在农村去看结婚。她想知道结婚是什么。原来,结婚就是一群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游戏。婚夜,全村的男人都可以对新娘没大没小,没深没浅,没里没外的。新郎也很无助。闹洞房,男人们可以放肆。人问叶紫,你知道油壶挂灯吗?叶紫摇头。人就说,男人硬绑才能挂,你不懂。叶紫就觉得当女人真没意思!先不说当兵的回来要不要她,她得坐在石碾上接受“驱邪”的仪式。小鬼招邪。这不是迷信。你可以不活,但村子里的人还要活。“躯了邪,你也就命旺了。”麦草,在石碾子旁燃着碎火,冒着青烟,化成了灰。全村人都很高兴。他们接受她,教她纺线,织布,绣花,刻鞋底,纳袜垫……
叶紫曾冒死扒上一辆大卡车,想回到鼓城去找童年儿时的小伙伴。小伙伴已经对她不接受了。她们说话全是:你们乡下怎么怎么,我们城里如何如何。毛巾也舍不得,怕脏了。牙刷也不给,怕不卫生。儿时的伙伴还是她们小伙伴,但是月上树梢时,院里就剩下叶紫孤零零一个小人影独立夜色中。
叶紫是带着一个死灰般的心到了火车站,睁着一双惊恐不安眼睛,把自己像一分钱似的交给了一位面相厚道忠实的解放军战士。她说她只有信任他了。她哭着要让他送她回到法牛村去找妈妈。她说自己是个乡下孩子,要回家去!这个战士送了。送到了法牛村。在离开小姑娘的那一瞬间,战士也在心里下定了一个决心——我会回来娶你,一定。
回到村子,只有靠学习好离开农村这一条路了。很多学校不敢接收叶紫。在两县交界处的红果子中学,有一姓贾的校长要了叶紫。叶紫每星期走15里路背一袋干杂面饼去上学,只能用开水泡开加点咸菜进去,还觉得挺幸福。心里总怀着一线希望,希望有一天能够重新返回鼓城。闲了她就去县剧团跑龙套,走乡串镇地去演出。叶紫想她自己总有一天会靠学习,靠演唱演唱回到鼓城去的。
三年后,那个战士转业在鼓城市,就去接叶紫进城。这时叶紫已经秦腔唱得小荷尖尖名震八乡四县了。战士鼓励她重新去高考读书,上了大学新闻系,然后他就成为了叶紫的丈夫。不久,叶紫的父母也落实政策回到鼓城市,叶紫第一次对鼓城这座城市产生了一种故乡的依恋感情。在以后的岁月里,无论是插队还是采访,无论是出国还是出差,叶紫就是喜欢回到鼓城市的家中,喜欢那种分外塌实是乡土难离的感觉。
鼓城,这座城市,曾经就是她童年神往的美丽梦乡。世界无地可比!
“真的可爱?”叶紫就对钟大海说:“鼓城才是真的可爱呢!能当个活在鼓城的人,很好。真的很好。很幸福。”
他们抽烟,抽烟,相对无言了许久。
钟大海问叶紫:“你还醉着吗?你丈夫,干什么的?也是鼓城人吗?”
“不!不是。他是武警的散打教官。是全世界最著名的绥德人。俗话讲啊: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这两个地方是因貂禅和吕布的籍贯而声名远扬。绥德的男人也算是中国名牌人了吧?我丈夫是个绥德汉。”
“还据说”叶紫停不住嘴了:“陕北人由是汉代至唐朝的少数异帮民族和皇室戍边军队繁衍而成的。他们进范中原遭阻后就截掳了一批15至40岁的女人西退,然后,在荒无人烟的沟沟洼洼里等待时机。中国的两支起义军(李自成,毛泽东)都出自陕北,这不是偶然的。还有安塞腰鼓,那是皇室遗军残威鼓阵之势。酸曲儿和信天游,更是异帮的蛮夷风情。所以你看,我丈夫人也是挺彪悍,他真是很彪悍的。”
他们又抽烟,无言。
钟大海好一会儿才说:“叶紫我问你,你…你这些年来,有情人吗?”
叶紫想了一下说:“当然有!精神的,生理的,长期的,短期的,还有瞬间即逝的。但小我10岁的,没有!”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呢?”
“因为,因为三年前,有一次夜里,我看见我丈夫在路灯下楼着一个哭泣的女人。”
“那为什么还过?三年了?你都没说?为什么?”
“就因为鼓城。他给我了鼓城的生活。可光有鼓城的生活是远远不够的。30岁前,我的生活就是疯玩。东张西望地!30岁以后的这十年,我的生活就是干事情。一件一件地干。和许多人一起干。干好它!男女在一起真实自然就很好。过程很重要,结果没啥。我喜欢的男人我从来不碰他们。为了永久地拥有不让他远去。我不喜欢的,我会迅速得到他让他迅速地消失。人,多少恩情其实也是记不住的。他们都是爱自己的。爱情是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上你照见了自己,强大了自己,可以表演自己了,你就会爱上镜子吗。对不?爱着,实际就是还弱着。希望别人疼惜你,扶助你。世界有爱情吗?只有事情啊!你我不就是因为事情而爱情的吗?你说说,你看我现在还可爱吗?”
“你,真可怕!”钟大海看看手表:“12点了。你怎么办?”
“睡吧,我不想回家了!”叶紫掐捻灭烟头拍拍手,关闭了所有的灯。
钟大海没有走。他拧开了床头的地灯,拧开了音响,是萨克斯的首流行曲《回家》。钟大海一把拉起叶紫来要跳舞。叶紫说,我丈夫从来就没有和我跳过舞。钟大海说:“那你今天就一定要和我跳一段,这就是鼓城正流行的小四步。来!你起来。”
“鼓城流行的小四步?那你怎么会的呢?你可真会逗。”钟大海的手是冰凉的,他的嘴唇是火烫的。他还在对叶紫深情款款地说:“今生你还没有对我如此诚实过呢。谢谢你呵紫茜!我真是很爱很爱你。我要从今天起好好待你,傻瓜,你明白吗?紫茜!紫茜!我亲爱的小紫茜啊!”
叶紫点头。她糊里糊涂地说;“你真爱我?如果不是40岁,我会给你生个孩子的。”
“咱们不是有个孩子了吗?”
“那不算!那怎么能是孩子呢?那是一首歌!是一阵足球狂风,对吗?”叶紫倒在钟大海的怀里变成了纯纯粹粹的女人……
钟大海就是在这时说的:“我真的该走了。为了影响。你明天早晨别再去机场送人了,睡个懒觉,洗个澡,精精神神地回家去。”
钟大海走了。结果给叶紫留下了一个长长的失眠的夜晚。
清晨6点半,在鼓城秦始皇大酒店的大厅,叶紫收到了宣传部长汪红留存前台的磁带,还有钟大海和6个小球童们细甲、高乙、壮丙、儒丁这帮足球裁判员们龙腾虎跃的照片。
叶紫看看,很好。就一一送到钟大海、细甲、高乙、壮丙、儒丁的手中。精干的主哨上海司机细甲说:“我想请老乡大姐作家叶紫题几个字。”叶紫也没客气,拿过照片翻过来想了想,提笔写道:“当主哨细甲握住巡边1高乙的手,用目光向巡边2壮丙示意合作即将开始的时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次的相遇合作会创下今年中国足球甲A甲B赛场上的奇迹:8比2。鼓城说到底是一个出奇迹的地方,不仅仅是8比2、秦兵马俑、法门寺、古老的城墙,还有许多许多。对吗?——鼓城叶紫留于春天的一个早晨”主哨细甲看出表情是很满意,但钟大海目光很奇怪地看了叶紫一眼。
9点钟的飞机,钟大海要求裁判们全部都走。他说的仍然是那句口头禅:“一道走,就是不要加重鼓城赛区的负担。”
7时正,该发车了。“歌呢?”钟大海忽然一伸手。叶紫想起了他关于“足坛共同的孩子,咱俩合作的孩子,一个世纪婴儿”的戏言。还有他们这两天一夜的每一个细节。
“咳!你不提,我可就忘了!”递给钟大海磁带时,叶紫没有想到后来钟大海他竟会连电话都不接。赛事后会怎么样呢?
起风了。这已不再是春天的风,冬天的西北风包裹梳理着鼓城。叶紫总在心里祷告着:“人哪,你是否会再乘风而来?随风而去?”当全年整个甲B足球赛季结束后,电话终于通了。钟大海说:“叶紫,你讲了些什么呀?你是不是在做梦?讲梦话呢?我们五个人能拆伴儿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国足协的纪律。在城外的那个人?嗷,在城外的那个人和在酒店的那个人都是你很彪悍的绥德汉丈夫啊!是我叫司机光头去接他来照顾你的呀。房间是司机光头重开的。看胜利把你都冲乱成个什么了!你还有事儿吗?叶姐?喂,喂——喂?喂喂?你在听吗?叶姐……”
“啊?”叶紫糊涂了,那是我丈夫?“我的老天爷!”叶紫咔噔扔掉了电话。
2006年3月25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