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指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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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最后的白兰地

性别,非男既女。人,如果活成了中性,那就是一个境界。

2001年2月14日,天黑尽时,我坐在家用。拧暗了灯,点燃一根细细长长的香烟,打开音响听音乐,听蔡琴的怀旧歌曲,还有含笑的那首《飞天》,女儿一直没有电话来。20岁,真是一个梦幻太多的年龄。

情人节,好洋的节日!给女人算是一个安慰。女人们是有信仰的。她们的“宗教”,其实不叫耶酥,不叫上帝,也不叫佛祖或神仙,仅仅是得失都要令人烦心的男人!

有朋友问过我一句话:你是什么时候意识自己是女人的?是11岁吧?农村叫嚷着耍闹新娘却拧到我的脸大叫“这儿还有更嫩的!”时候?也许是16岁,在公共大浴堂被同性突然间抚摸腰背叹为“希腊女神”那太令人发怵的目光?还是20岁怕遇事剪了太短的头发,在火车上被一男子死死抵住问:“你究竟是男还是女?”的时候?

我的女人心,应该是在农村产生的。那时,厅局级的父母亲分别下放到陕北和关中。我随母亲,忽然就变成了农民。村里人看见我都对母亲说:“你女子太大了,怕订不上亲了。咱这瘩的风俗是7、8岁订娃娃亲,‘下放’是个啥成份?没人敢要啊!”

母亲很担心。村里人应安慰道:“还可以找那些当兵见过世面想毁婚的人呀。这女娃子相貌倒是心疼,像王芳!(电影《英雄儿女》女主角)”

生活很残酷地告诉你:11岁,你就嫁不出去了。是个老女人了!在此之前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是祖国的未来梁材、科学家、共产主义接班人呢。真好笑!

我学会烧炕、担水、绣花、做鞋、纺线、织布,我做梦都盼望有一个当兵的回村后肯与我订新,娶我。

是在农村,我还原成了纯粹的女人。

我去看农村人娶媳妇,很恐怖!头夜全村人无大小,耍媳妇得人从炕上栽下了,头破血流,彤撕袄裂,新媳妇的男人却被捆在院子里的树杆上干着急。闹腾疯了,顺热就动起看热闹女子们的手脚来。我算明白了。我即使11岁订上亲,那新媳妇的惨剧就是我自己将来的命运。我吓坏了,一心要进城去。尽管我并不清楚哪里才是女人的天堂。但后来的知青、印刷工人、中文大学生、体育记者、外事公务员道路,成全了我的独立。其间恋爱结婚、生儿育女、出国考察、提升为处级官员……我算是个很幸运的人了!

黑铁塔般的丈夫破案去了,细豆牙样式的儿子上加班英语课了。想起刚才下班前,女同事们开的玩笑话:“今晚,平日里不老实的人都乖乖回家了,没情人的都上街傻逛去了。”

吐出一道长长的烟雾,在烟雾弥漫中,我想到了他……朋友,就是那个时时往你心里蹦,往你眼前扑的那个人。

我记得,那时正在柳絮飞花。给他这位司长预定的是“建国饭店”一个四星级宾馆的大套间。他不愿这么安排,就住时了标准间。他说:“这儿简便,挺好!”

闲暇之间,他给我削梨倒水,谈摇滚音乐,讲体育电影,查阅电脑网,也聊他的经历:当时工程兵、装卸工人、体育运动系大学生、复旦大学生理研究生、国家体育官员。我们还聊了《廊桥遗梦》、克林顿性丑闻、戴安娜王妃悬案和池莉的小说《来来往往》《生活秀》,还有他的理想——普天之下,莫为人们运动场;率土之滨,莫为奥运会顶尖众强臣。他渴望做世界的体育国王。

我恍惚记得,最初我们好象是为了一条手提电脑接线器跑了西安市几条街,当我要掏包交付20元货款时,他压住了我的手说:“我买东西为什么要你掏钱呢?”我第一次真切地看着他的眼睛。再看进去就又深刻又冷峻,容易激起人探究的欲望,产生好奇心。“因为你是客人嘛!自己交?很好!”接受要慎重,谨慎点儿好。我笑笑,别开头走出了商店。

有个留学生曾对我讲,你知道中国人和美国人在合作上的区别吗?中国人是知根知底的才来往,了解比合作费时费劲,心里太复杂。而美国人是,唯我可取就交往,求同存异合作很简单,所以快。

那天,我们从宾馆走廊里并肩往外赶着赴宴,他接了一个电话,好象是妻子催办儿子中考的事。他说:“不怕,等我回来会解决的,你别急。”

我侧目仰望着这个胸有城府、表情庄重、须美发茂、简明整洁、肌肤健康、衣裤品牌讲究、黑袜子白皮鞋、身高在190米的英俊男子,就有点心动。多少年来,我靠过谁?

他感觉到了,一扭头,目光正好落在我的头顶。我刹那间头顶就感到很烫。仿佛有一大块糖,忽然就从头顶上化开来了。糖稀温热着流淌开,如电似不一波一波层层地朝着后背、手指、脚心、麻过去……这是一种很异的生理感觉。

吸一口烟,吐一口气,我从书架上翻阅出2000年的工作日记,关于他的记载的确有趣。

我们一共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4月,苏州全国竞赛工作会议。一张人头蚁脑般的集体合影,作为最高长官的他,呆若木桩、表情僵硬、双手很大、双臂很长的立在代表最前排的中央。那站直真像“兵马俑”阵,很傻很傻。

日记上对他的速写有几笔带过点滴笔墨就经济到:他很英俊又很冷漠。点评他倒是个疑问般的感慨:人,怎么能长得如此优质—形高、貌端、思敏、才溢?结果却很毅然决然,我是在他的发言中急急离会奔上海赶尽机回西安去的。

那天下午,他的发言很阔,象飘在天空一般。我喜欢充满激情,赋予表情,完全深爱自己工作的讲话者。空阔是什么?就是嚼蜡。嚼蜡,太痛苦了!毛泽东,邓小平,米卢,靠蜡是不会将翻身、改革、足球搞成功的。第一次见面,他只是我眼前闪过的一道风景奇。

第二次,是5月底,一行人陪他来陕西卫星城渭南市看一场国际比赛。胖局长要求我订好一间四星级宾馆的大套房,并说这是待遇,这是规格。

在机场迎接时,胖局长向我介绍到。“熟悉,对嘛?”他对我笑笑:“我们早就是熟人啦!”

他解释到:“一个用美国方式一遍遍推销自己单位的人,为了下午溜之大吉,午餐就豪饮数十杯烈酒的女同志,谁会印象不深刻?”

哈,原来如此!天缘很好!

在开往西安市区的高速公路上,司机放了一段古埚乐吹奏《废都》曲调。他感叹道:“好听!”我回头说:“如果在月光下的西安古城墙上听这个曲子就更美了,真正的曲天合一。”他兴致勃发神往地问,那什么时候去听呢?我笑。

那天,我们吃过日式晚餐,他一直保持着司长的形象,很吃的很礼貌,很拘束。喝烫热的日本石本酒造名为“越乃寒梅”清酒时,他只是蜻蜓点水。在很优雅很有情调的环境中照像,他又是一再地躲闪镜头。我猜测,他是太矜持太自尊了。

第二天,他在游览或看比赛上车时,对我客气地邀请道:“上我的车吧?”那语音很轻,但就象磁场,令人身不由己。我竟犯了机关单位之大忌,越位地上了胖局长的红旗车。胖局长的表情是,再一次地惊讶。我的陪同车竟空车跟在后面。

日记里的道别不是非常认真的一笔:“他说,再见!然一与大家一一握别,只朝我抬手挥挥,就走了。”我想我当时这样的记载,是在为没握住那只“公共大手”而发出的遗憾吗?

以后是两次长长的长途电话,象俩上快乐的老朋友。我传真给他一篇可以笑破人肚皮的散文。他开玩笑怨我把传真机的纸都用光了。我就派北京的朋支去专程送纸。他讲,他喜欢认真的人。我说:“共产党员就最讲认真!”

第三次是秋高气爽的11月,陕南汉中城正举办国际女子邀请赛,他来已是老朋友了。

在西安的欢迎会上,他对我邀请着:“跟我们去吧?跟我们去吧!”胖局长说:“好呵!去吧,去看看!”我不吱声他就又说:“你管球类项目不看来到家门口的国际比赛怎么行?”胖局长说:“那当然不行!我派你现在就去我盯着他,他正露出笑容在埋头吃饭。我连忙给家用打电话告知立刻要陪领导出差的消息,让家人把炉上正煨的排骨汤端开。谁料到他听完我的话竟说”以后不要被动地说,陪谁陪谁。应该说,我想去汉中看看国际比赛。那多潇洒!“一顿晚餐招来三天毫无准备的公差,他还教育我。

我想起一个社会流传的笑话就告诉他:说是有人在京城问路,你们北京的天桥怎么走》人就指点了。问路的谢过,刚转身。慢着!指路人喝道,以后别再说“你们北京人”应当说“咱们北京人”。得了,走吧那您!北京好为人师,如同美国人好当国际警察。是人都用脚走路除非你用手走路了,那才叫与众不同。够得上,能!

他听完不笑了,瞪我。

就这么三次的工作交往。我看到这里笑起来,烟咬在牙齿间,灰飞烟落……以为这样写着——上火车后,我在四处活动补票,他却在穿针引线乡花般缝补皮衣挂口。好不容易补上票,我又开始为洗漱更衣女性化妆等必备品发起愁来。他就说:“没有就买嘛,人自然最好。你40多岁乱抹瞎画地给谁看?其实点儿吧同志!希望咱们这一趟都真实!”

以后,他就真的很真实了:一些童年剪纸糖纸的珍藏,一夜旅途社会传闻的玩笑,一束艳丽的欢迎鲜花,一回老家探亲的惊讶,一场围棋牌局的体贴,一趟河道寻觅走龙石标的开心,一帧三国械道合影的笑容,一番电话探测心思的较量,一夜徘徊观望夜幕的失眠,一组拍卖字画的默契,一次次飞机转火车再等火车的浓雾留客,还有不肯留下手机号码逗人急眼的顽皮神气,托付照应女儿去北京闯荡的最后希冀……

我是从那以后就不再化妆了。出差也可以简单到拔腿就走。是他,让我又一次蜕尽浮尘,素面朝天,更加真实。如果说11岁在农村是我女性觉悟的经历,那么,这回就是我由女人到人的一次进步。你见过中性人吗?成熟的人就可以做到。

我继续看,这一次工作日记是清清楚楚地写着:——他把我挡在停车场边急急握手转身,匆匆奔向软席候车室入口处,奔向久违的北京。

哈,原来我们的握手居然这么迟!记录里,充满着遗憾。

我在家里的地毯上,将三次拍的照片翻出来,一溜排开。还取来放大镜,将群照、单照、合影们仔仔细细地反复的欣赏。我的呆板、谨慎、天然中,一会儿看看他,又一会儿看看自己,如同在丈量着一段段远近亲疏的距离……

我们的走近,不过如此三次:开全国会,东看比赛,西看比赛。

是憋了一冬,才降落成好雪的那个中午,他来电话要给我他的手机号码。女人的直觉让我心里警惕,不是不给的吗?不怕影响了?我开始东拉西扯些单位里工作的事儿。他说:“我在请你女儿吃饭。”他还在电话中亲切地说:“别谈工作了。人,总还有些别的话吧?可以谈谈你的宝贝女儿呵!”我沉默不语。

春节奏初三,我突然地想去见他,女儿就得提早返回北京。当了六年野战兵、五年交通警察、八年人事干部、五年侦察大队长的丈夫很平淡地说:“你想去北京?那就去吧!”并不问理由。然后,买了车票、水果和食品,将我们母女送上火车。

初五,他来了,过年出门居然没有带着夫人和儿子。他在北京著名的老店“无名居”周恩来进过的包间里请我们吃国宴。他捧着我们途中剩下的一桶“老孙家”方便羊肉泡馍笑逐颜开:“好,君子之交淡如水!家里没出事儿吧?大过年的,你们为什么来北京呢?”

“想来看看你!”我实话实说?”

他很明白地笑笑:“都说平安是福。你来,我理解。人生别留下太多的遗憾。我很高兴,——你能来北京!”

他开始用饭后茶长时间抚慰着我冲动,失常的心态。直到我必须上火车的时刻。

临别,女儿闹着叫着:“巴西礼!巴西礼!”随之就伸出双手去捧他的面孔。欲把一种我刚从巴西带回来给亲朋好友试用过的异邦礼节“响吻双面”施敬于他,贺新辞旧。他突然间就本能地显露出高级官员的本色:坚如石雕,巍然屹立,一版寂静,挺尴尬的。

我没有给他打过手机电话。女儿在北京之夜悄悄说的心里话深深震撼了我:“妈,他就是我的梦想。我要同他一起,走遍世界!”

岁月无情,血浓于水。孩子永远是母亲的宝贝,她就是要团火,我也会去用手捧着给她。新新人类是不在乎终生拥有的。我闭上眼睛说:“他很好。但你要小心!”

女儿一直是个秀丽健康清爽聪明贴心乖巧的孩子,她在自己的路上去经历磨练,母亲只能看磨刀石是否优秀。能不能成器,那是女儿的自己的造化。我担政界的风云变幻,险象环生。那可真不是浪漫梦幻,可以想象得到的残酷。

我期望女儿,不是得到他以后奔赴世界各地的开心,而是经过他之后的情感成熟。

遥远的古埙乐!幻徘徊了无数次的古城墙!在北京,在春节,我熄灭了再想见到他的渴望。他刹那间就从我的思念中跌陷进了心灵深处,变公了。变得就象北部春末疯狂的流沙一般,轻资漫舞,随遇而安,下落不明……

有个现象,也许有人终生也不一定真下懂得:很多泪水,是流不出眼眶的。它一滴滴、一串串、一片片,只流淌在怀念思想中的男男女女心底里。今天是情人节?我想想满街四处盛开的的鲜花就在纳闷:究竟能有什么花朵,什么色彩,可以替代得了,那此刻苦铭心的记忆和情感?

我吸了一口香烟,吐了一半咽了一半,任其缭绕,蜷缩在沙发里听着看着含笑唱的那首MTV《飞天》。最钟意的还就是那此,西部风情,远古战场,红旗卷黄沙,狼烟冲霄瀚的画面和贴心的歌词:

——如果沧海枯了,还有一滴泪,那也是为你空等的一千个轮回。暮燃回首中,斩不断的牵牵绊绊,你所有的骄傲只能在画里飞。

——大漠的落日下,那吹萧的人是谁。任岁月剥去红装,无奈伤痕累累,荒凉的古堡中,谁在反弹着琵琶,只等我来去匆匆今天的相会。

——烟花烟花满天飞,你为谁妩媚。不过是醉眼看花花也醉。流沙流沙满天飞,谁为你憔悴,不过是缘来缘散缘如水。

我慢慢合住工作日记,轻轻打开电脑记事本,消去一个手机号,他的名下还有一个办公室的电话。我知道,这将是我与他今后唯一的一联络方式。

2001年又是4月,我去北京开会,就有朋友开车来热心接站。容貌体形酷似港台影星舒淇的女儿,竟长胳膊长腿蜘蛛舞蹈般地横车截道,坚决不让。

她说:“晚上,他要在‘方庄’请咱们品尝菜。让他白等可不成!”她还说:“他一定要我接到你。你要不去,是不是不想让我在北京混了?”

我被女儿牵强赴会。餐毕,天空下起了小雨,他并不放我们回宾馆。他开着一辆雪白的“别克”轿车,带我们去看深夜雨中的北京。

我在车上观赏窗外,突然间就想起了当年那个11岁的小女孩。我知足了!霓虹灯闪烁在如墨般的大道上,一条一条划出五颜六色的曲线来……

远处,空气仿佛荡漾起情人节里蔡琴“花天走地”的碟声,音泣而飘的是那首《你的眼神》:“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叫人难忘记;那是你的眼睛,呵——,友情天地。”

坐在他的北后望他开车是件特别痛苦的事情。咫尺之距,远不远,近不近的,我是否有贪心了?——“高山上盖庙还嫌低,而对面坐着还想你。”脑子里蹦出一句爱情诗句。窗玻璃同雨水浑然淌成了一幅闪烁光怪陆离的印象派油画……

我们被拉到北京著名的“滚石城”里唱歌跳舞。这歌舞把我拽回到年轻青春的时光。让人又回到了刚工作时对一切都充满着巨大热情的岁月;回到了刚当上公务员,为接待工作、外事活动刻苦练歌习舞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