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自由或死亡》的文字版和电影版都给我震撼与激荡。使我感到:作为一个男子汉,天生就跟英雄与伟业相联系着;“不自由毋宁死”,既是争取民族独立的宣言,亦是英雄实现的一种图式。
现在是一个非英雄的时代,靡软温颓的生活气象,令人不可忍受,便渴望呼吸到一点儿英雄的气息,便率然再读《自由或死亡》。
《自由或死亡》,卡赞扎基著,王振基译,外国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二年八月第一版。卡赞扎基是新希腊文学的缔造者之一,生于一八八三年,从青少年时期就开始写作。他曾被选为希腊社会党高级议会主席,并被任命为内阁部长。由于不能容忍英国凌驾于希腊之上,使希腊无法摆脱屈辱地位,便断然辞去公职。从此离开祖国,定居法国,继续为自由、和平事业而奋斗。所以,《自由或死亡》既是他的代表作,又是他的信念之作。文学与信仰的高度统一,使他赢得了被压迫社会的广泛尊重,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曾于一九五七年邀请他来中国访问,受到周恩来、郭沫若和茅盾等的亲切接见。感于中国人对他的崇高礼遇,他写了歌颂中国的文章,并把包括《自由或死亡》在内的他最重要的几部著作的版权赠送给了中国作有协会。
重读《自由或死亡》,感到它与中国的英雄主义诗篇的最大的不同,就是它的非概念化。
他笔下的英雄人物,不是神灵与圣子,而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既不是纯粹的利他主义者,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自私自利者。好人、勇敢的人会变成懦夫;而懦夫、坏人也会有善良和勇敢的行为。善与恶互相渗透着,英雄与懦夫互相转化着,一切都缘于生活本身的变化与诱惑。在他的小说里,英雄会随时跌倒,随时又会重新站起来;没有大功告成的终极胜利,有的却是自我不断的迷失而又得救的过程。因而,英雄的产生不是教条的产物,亦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生活之赐、人性之赐,是美好的人性受到时事挤压之后的裂变与突变。所以,《自由或死亡》既是一部英雄史诗,又是一部平常人的生活史和心灵史。正如一九五六年法国《知识生活》所说:“小说气势磅礴而又充满人情味和生活气息,理所当然地置身于世界文学巨著之林。”
《自由或死亡》的几个英雄人物均是男性;他们英雄气概的迷失与复得,亦集中体现在他们与女性的关系上——
在土耳其未进犯之前努里·贝是个好汉,其标志在于,他拥有了克里特最美丽最风情的女人爱米奈。爱米奈有雪白的胸脯、优美的腹线,身上常常散发出蚀人心魄的麝香。这一切,让克里特的权贵人物米哈伊队长心中不快;他想铲除掉努里·贝。因为努里·贝是个异教徒,米哈伊便有了行动的口实,他要努里·贝离开克里特。当要求被拒绝之后,米哈伊在爱米奈面前捏碎了一只酒杯,显示自己的男人气概。敏感的爱米奈懂得男人的心,便提醒她的丈夫努里·贝:
“砸碎一个曼陀林,你能行,努里,真的,你能行。”
然而,宽容的努里·贝并没有以牙还牙去砸那个曼陀林,而是主动表示与米哈伊和解。因此,好汉努里·贝在女人心中的地位陡然下降了:从英雄变成了懦夫。米哈伊从此获得了心理平衡。后来,努里·贝终于遭到暗算,伤了阴囊,失去了男性雄风。在绝望中,他用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脏,悲壮地挽回了自己的面子。
米哈伊终于以能够拥有爱米奈而称雄了,却痛苦地发现,他的伙伴波里辛吉斯队长捷足先登,成了爱米奈的情人。他开始鄙视爱米奈井与伙伴展开了无情的明争暗斗。正此时,土耳其人进犯了,在民族危难关头,两人只好一致对外,但内心深处,却产生了难以弥合的裂痘。在一次战斗中,米哈伊得到爱米奈被土耳其人劫持的报告。出于一种本能的爱,米哈伊放下正在战斗的渡里辛吉斯支队,悄悄地离开了主战场,去救爱米奈。米哈伊中了土耳其人的离间计,爱米奈得救了,但渡里辛吉斯的队伍却受了重创,两人的分歧愈来愈深了。
这时,米哈伊陷入两难境地:他既想拥有美丽的女人,又想在民族危亡关头充当拯救者的角色;他想主动放弃爱米奈,又经不住她美色的诱惑。在时局逼迫面前,他感到爱米奈是个障碍——她的存在,涣散了他的战斗意志,分散了他与波里辛吉斯的战斗合力;美色像一条温柔的绳索,羁束着他建立功业的英雄壮举。于是,男性内心的软弱,使他决定了一个最有悖于人性的选择,把美丽的女人杀了——
他一个箭步窜到房间中央,慢慢拔出匕首,屏住气,踮着脚史,迈着轻步走到床前,伸出左手,揭开毯子。这时,女人的胸脯露了出来,发出白光。米哈伊的眼睛顿时显得明亮,但思想仍然阴郁。熟睡的女人轻轻叹了口气,动了动。她准是做了一场没梦,因为她在撇笑,嘴唇在动,像是悄悄地说几句秘密的话。来哈伊低下头去,在长明灯的微光照耀下,刀刃反射出一道末光,然后猛地一下,刺刃插进白色的乳房,一插到底。爱米奈叫了一声,眼睛睁开了一刹便又合上了。她看见并认出了米哈伊,既惊又喜,既是疼痛又是责怪,都在这一短促的最后一瞥中闪现出来。“哎呀!”这男子汉全身被痛苦所撼动,发出一声吼叫。他迅速地拔出武器,一时妄想对方不致丧命,但为时已晚,爱米奈的眼睛已暗淡无光。
这是一段凄美得令人心碎的文字,读到此,我失声大哭——为美丽的无辜者而哭。
爱米奈消失了,两个男人又重新结成英雄的联盟,毫无牵挂地,亦是决绝地走上反抗侵略的征途。最终,高喊着“自由或死亡”的口号,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英雄便如此而诞生了。
那么,是谁给了英雄的自由?不是英雄自己,而是英雄的祭品——无辜的女人。
这不禁使我想起水泊粱山的诸位好汉与英雄,比如宋江、武松、石秀、杨雄等,他们劈荆斩棘的英雄之剑上,哪一个不沾染着女人的鲜血!这些英雄的本质,都是怯懦的、好色的,有着双重的人格:他们有享乐的欲念,经不住世俗的诱惑,对女色的觊觎与占有是一种代表。这构成他们把自己造就成英雄的障碍,所以他们惶恐而自卑;但他们个个都好面子,便把一切归罪于女人,从鄙薄到斩除,以消灭女性来医治他们六根不净的致命伤。这路英雄的心理,已有人描刻得极其深刻和细致了,那就是“新感觉派”的作家,比如施蛰存。他的《将军底头》和《石秀》可以算是经典文本。
由此看来,无论中国,无论希腊,世界上的英雄之途差不多都走着相同的轨迹——是女人的血,或者说,是人性的淬火,才使他们的懦夫之剑,有了英雄的钢性,他们都有着并不光彩的“出身”。
也不难看出,男人的天性是享乐的,容易迷醉于世俗的快乐。在和平时期,他们以能否拥有和享受女人为荣誉的标记;在战争年代,是外部的压力,迫使他们树起反抗之旗,但贪恋享乐的劣性,使他们不得不以牺牲女人作成就英雄的前提,换言之,和平时期,男人是以拥有女人的利益为荣;战争年代,男人是以牺牲女人的利益称雄。无论如何,英雄的在线,总是以对女人的占有为点击。
于是,一想到英雄的桂冠上常常沾染着无辜女人之血,我们敬慕的眼神便有些黯淡了。那么,从感情上,我们便真的痛恨战争与不义了。
正由于《自由与死亡》揭示了英雄产生的真实样相,它人道主义的伟大光辉便穿越了时空,沐浴着我们凡屑的心灵,让我们更加渴慕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