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以经典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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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梦之梦

我不是职业书写者,所以每周都有个卑微的期许,便是双休日的到来。

其中的理由也是卑微的,便是在这个私人化的时间段里,可以卧读,可以睡懒觉。

睡眠在这时,已不是生理的需要,而是为了完成一个完满的梦境。平日扮演的角色,使自己深陷于他人编织的网络,被动的奔走与居停,令神经衰弱,常于凌晨三四点钟勉强人眠。昏睡之中,或无梦,或梦境凌乱。醒时,肉身乏力,心神黯淡,苦不堪言。

然而还要到社会上奔走,像被身外的一条绳索牵引着,颇有被役使、被物化之感。

而慵懒地睡在床上,完整而清晰地延长着一个梦境,才感到魂归故里,自己依然是自己。不禁想到闻一多的一首名《睡者》的小诗。诗句感性而又质朴,写出了大美无痕的自然律,人性极了。诗的最后,他对“睡者”之境有毫不掩饰的认同,写道——

那人心底禁闼大开,

上帝在里头登基了!

梦这种对现实的疏离和超越,使我们梦想着梦。

当我从长梦中醒来的时候,居室里已洒满了阳光。在眼皮睁开的初始的迷蒙中,甚至看到了阳光是在颤动中游走的。阳光透过厚厚的被衾,照在臀上,热热的、痒痒的,身子不禁膨胀起来,像一只充满汁液的虫子,直想蠕动。尺蠖一样蠕动了一番之后,把自己松软地摊开了,有一种透彻的舒泰。

窄仄的居室,因阳光的充盈与流动,也豁然开阔了。

人和环境在同时扩张。

这是多么难得的自由伸展啊!

此时的我,远离了与他人的争竞,也远离了被时尚裹挟的利益追逐,无需再作茧自缚,无需仓皇争抢,真正进入了“人”的生存状态,便懒得起床,便作率性的卧读。

信手抄得一册,是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电影大师布努艾尔的自传《我的最后一口气》。

书中竟有一段与“当境”谐美的话,静静地候在那里,一经读到,便让我大为动容,且唏嘘不止。他说——

如果有人告诉我,我只有20年可活,并问我怎样打发这20年时光,我会这样回答:我每天只拿两个钟头进行活动,其余22个钟头都用来做梦,而且,最好都能记住这些梦的内客。

情动之下,我一口气读完了整部传记(17万字!)。体会到,他的这段话,几乎就是对他一生生活样相的形象概括——他的每一部电影,都是对梦境的一次记述。比如他的经典作品《一条安达鲁狗》,就是他与达利梦境的融合。从艺术史上看,对做梦的热爱和对梦的内容的极端兴致,是所有超现实主义者的最重要的共同点——他们活在梦中。所以,与其说布努艾尔的话是一段率性的戏语,莫如说就是超现实主义者最庄重的行动宣言。

坦率地说,布努艾尔是自觉地生活在梦的“余影”中的人,是被梦成就的。如果没有梦,就没有他的那些独标影坛的作品;没有梦的“超现实”品性,依他本人中常的智性,甭说大师的地位,他能否从浩淼人海中秀出,亦未可知。

玉米靠阳光的牵引,获取了拔节向上之力。

文学艺术因梦的托举,才成了超现实的存在。没有对现实的超越,艺术品的有精神属性便颇可疑,像一般商品一样,消费之物而已。

事实上,中国人是很早就懂得梦在艺术创作中的作用的。

“梦笔生花”便是个坚实的例证。这个成语的知名度是很大的,只要是初通文墨的人,便都能准确地理解其中的含义。

“人生如梦”,最原初的词性,也不是贬义的。从老庄那里得来的信息,梦是一种理想情怀。是对肉身的超度,即人性之上的神性。

关于梦的字句,在中国古老文化与哲学的典籍中,俯拾皆是,梦,几乎就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母题与核心;中华民族就是在梦中发奋图强,生生不息的。曹雪芹的《红楼梦》便是最具经典意义的文本符号,它把中国作为“梦之乡”的生命基因和遗传信息从古老的历史中凝聚,又延宕到未来的时空深处。于是,在雨果、伏尔泰的意识里,以中国为代表的古老的东方文化,甚至就是西方哲学与艺术的根祖。

鲁迅那代文人是懂得梦的,在二十世纪的一九三三年的元旦,在胡愈之主编的著名的《东方杂志》上,鲁迅、胡适、章乃器、王芸生等几乎当时所有的重量级文化名人都留下了关于梦的畅想。这种有关德先生和赛先生的畅想,使他们不能再忍受体制的捆绑,在“黑屋”的墙上凿开了一扇扇窗口——把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精神和传统张扬到了极致。

在这里,梦与变革有关。

说到鲁迅,自然想到他说的一句话。他说,中华民族若欲图强,其第一要务乃是“立人”;而立人之道,“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进入二十一世纪,人们在利益最大化的鼓噪下,血脉贲张地追逐时尚和物质的占有,精神之光黯淡了,人生活在共同消费的欲望里,于是,我们面临着更大的“立人”的危机。

所以,我们到了非得谈梦不可的时候,因为梦是对“物化”的消解,是对“精神”的崇尚。

阳光温抚下的慵懒,使我陷入冥想。

尺蠖为什么不停地向前蠕动呢?前面一定有一个终极的存在,给它以足够的诱引。

也许就是摆脱物化、追求更高方式的生存之梦吧。

这让我想到钱钟书《石语》中的一个词,即:诱励。

诱励,是由外到内再到外的驱动力。它属于梦。

《天方夜谭》中的水手辛巴达,在沧浪中漂泊,每遇劫难,总有一种曼妙的幻境在眼前闪现,给他一种“诱励”,像虚妄的双足踏在坚实的大地上,只需忍韧地走下去而已。

杰克·伦敦《热爱生命》中的那个淘金者,在绝境的昏蒙中,也正是一个对人间回望的梦境,诱励他把钝化的牙齿尖利地咬向饿狼的肚腹。

梦尽管是一线缥缈的希望,是一丝将断的鼻息,但它却给了人峰回路转、起死回生的期盼和信念。无形无力的梦可以演化成诸多有力的实体,譬如金丹、渡船、天梯、翅膀、响箭,甚至小小的拐杖。

郑智化是个尺蠖般的残人,但就是他那双小小的木质拐杖,却支撑起了无数人金刚不坏的生活信念和生命尊严——

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梦使人羞于言痛,更耻于弃绝。人毕竟不是尺蠖,生而为人,不能不弘毅。

或许因为自己究竟还是个书写者的缘故,我再次想到了文学。

想到当下的中国文学时,我感到很难为情。

近来,一些忠实的文学读者纷纷对我说:当今文坛无书可读。

缘何如此?正如蔡毅先生所说:现阶段的中国文学,过于世俗,缺乏超越感、悠远感和艺术性,眼界狭小,拘囿于对具体人事的热切关注,而忽略对普遍性问题的观察和思考,太多现蒸现卖、急功近利的作品,缺少目光远大、意蕴深邃的精构,更缺乏具有精神超越性和灵魂升华感的杰作。

原因可列种种,但最根本的症结,是书写者对现实的匍匐,由此而来的,是追逐时尚而被时尚所奴役,索求功利而被功利所阉割。本来耕耘的是一块梦园,种植的是一种叫精神的植物,最终是交给灵魂去收割,偏偏要开办流行商品分店,趸卖市井风情和物化趣味,供感官消费,给肉欲买单。于是,文学从本质上已经沦落了;如果时尚是一条宠物狗,那么,文学就是人造的狗食。

文学之所以存在于人的生活,因为文学是人性之梦——人类寄希望于文学的非功利性、乃至神性的“诱励”而摆脱其动物属性,它也是人类对抗物化、乃至异化的“最后的救赎”。那么,文学的根本存在,应该是对现实的疏离和超越。

然而,我们的书写者已被现实收买,他们放弃了做梦的权利,因而他们的想象力水平甚至尚不如一个寒而望暖的街头乞丐,也只能制造些琐屑的“平面化”的文字。

一个伟大的书写者,应该是一个伟大的梦想家——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如果没有那块在天空中载人飞行的乖戾的“魔毯”,就没有时光的流转和灵魂的再生,就不会在世界文坛产生那么强烈的震撼,无非是《创业史》的非洲版而已。《尤利西斯》的浩瀚长卷,如果没有大梦一般的意识涌动,人的精神就不会打破时空界限,作无限的扩张。《尤利西斯》所立足的一个人的一天的生活历程,依当下的中国书写者的逻辑而作“平面化”的现实叙述,不过是一个畸恋者,面对着一张性感的白屁股,手淫一次而已。

我无能力给梦厘定一个与现实对应的概念。

但是,我可以毫不心虚地说,梦是灵魂在生命中的现世存在;因为梦,我们的肉体一次又一次地触摸到了灵魂。

对这个时代,苇岸有一段准确的概说:

这是个被剥夺了精神的时代,一个不需要品德、良心和理想的时代一个人变得更聪明而不是美好的时代。仿佛一夜之间,天下只剩下了金钱。对积累财富落伍的恐惧,对物质享受不尽的倾心,使生命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功能,一切追求都仅止于肉体。

于是,人们拼命地追求实际、实惠、实利、实用,交换法则取代了情感尺度,以至于品德和良心、理想和信仰、爱和美,这些人间最珍爱的东西,因为不实际、不实用,越来越被人轻薄和嘲弄。

然而,生命有它自身的律令,这些不实际、不实用的东西,正是人性生成和涵养的土壤,它能让人感到与其他生物的区别,体会到自身的美好。人性的深处总有一些永恒的价值,在人性迷失时发出声音,譬如:“能用钱办成的事都不是大事”、“能用钱买来的感情也能被钱买走。”

清风明月的亘古之美,怎么能被金钱所独家占有?爱的无怨无悔又怎能评定价格?

正因为“无用”,才悲壮才崇高,才让人感到精神的高贵,因而产生对灵魂的敬畏。

而买来的爱情,让人轻贱;欲望拖累之后,肉体成为可憎之物。

于是,人要活得有些尊严,不能没有“形而上”之梦——

物欲蠢动的时候,我们独守精神;工于算计的时候,我们哺育爱心……

一个年幼的乞丐,在喝斥和羞辱中好不容易讨到了一块面包,然而他却转手就送给了身边的伙伴。这不是小说,而是我亲眼所见的一个街头实景。现在想来,我依然泪流满面。

其实,所谓梦,不过是摆脱物质覆盖的心灵操守,超越流俗的价值取向,以及对现实规则的自觉完善,因而梦具有超世、背时甚至忤逆的味道。梦者往往被看作是不识时务、不合时宜的人。

然而,真理往往属于那些“大梦不醒”的人。

这已不需作具体的例证,因为例证太多,每个人都能随手捡拾到他感兴趣的个例。

我想到的是,正是那些不识时务、不合时宜的梦想,使他们放弃了现世的得失,不被现实奴役,井克制了一己的物欲,寄情于普世与众生,成了具有“公共灵魂”的人。

于是,正是这些伟大的梦想家,使“利他性”成为人类的可能,因而提升了人性的标尺,拓展了心灵的纬度,让人成为人。

今人之所以幸福,是因为生活在前人的梦中。

当我惭愧于梦在现世的缺失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即苇岸。

苇岸在几年前离世时还不到四十岁,相对于人生的漫漫长途,他还是个少年。个体生命正处在人生享乐的年华,社会潮流也是被享乐主义至上。然而,他固执地与时俗对抗,在商业原则主宰的大合唱中,他以足够的理性和耐心,兀自吹奏农业文明的田园牧歌——建构、践行一种本质在于远离欲望、忠于内心、节制自守、利他奉献的“土地道德”。

他伫立于朝露浸润的麦地之中,感受大自然的自然律动和地平线之美,从“大地的事情”中寻找人间正义、生活道义和人性含义,试图把人从物还原成人。他说:

看着生动的大地,我觉得它本身也是一个真理。它叫任何劳动都不落空,它让所有的劳动者都能看到成果,它甩纯正的农民暗示我们:土地最宜养育勤劳、厚道、质朴、所求有度的人。

透过字面,他的“土地道德”不仅是一种“诗意栖止”的生活方式,更是一种本质上的民主原则——在利益追逐的道路上,投机、欺诈、排挤、盘剥、独霸比比皆是,“自己活就不让别人活”的现实操作,恶化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苇岸作为大地的一名守夜者和梦游人,多么像现代的堂吉诃德!

他的声音在物欲的喧嚣中是那么微弱,他的努力很可能徒劳。但是,大地是人性的主要贮存器之一,在时间深处,大地会无声地消融掉一切污浊和劣迹,长出最合它心意的美丽的植物。

公元前六世纪的希腊诗人品达在他的《圣洁之死》中,把人叫作“影之梦”,或“烟影之梦”。

这个意象,形象地揭示了人与梦的关系。

入的眼界和触角是极为有限的,借助梦,人可以拨开迷障看到和到达不能到达的境界。

人的趋利本性使人的生活太过于实际,借助梦,人可以学会艺术地生存而在诗意中迷醉。

自身的局限使人残缺,而梦却让人实现圆满——人须臾不能离开梦。

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冥想。一个开书店的残疾人打来电话,说,他整天守着书,知识和智慧始终像小葱一样在他面前鲜嫩着,如果不从中“趸”点儿什么,实在可惜,便试着写了两篇,不知您有没有时间、不知您肯不肯给看一看、指点指点?

这是与梦相和谐的情致,像阳光温抚我的肉体一样,一下子温抚了我的心灵,我毫不犹豫地答道:“有时间,有时间,我怎么会没时间?”

我开始穿衣服,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富有的感觉。

平日里在市面上游走,看着人家的香车美庐,感到自己很穷;看着人家的前呼后拥,感到自己很落魄。现在想来,自己忧虑的原来都是身外之物,生命的必需品,其实自己一项也不缺。正如梭罗所说,金钱所买乃多余之物,灵魂之道无需钱。

换个说法。眼光太“实”,则忧于物、忧于利;心灵守“虚”,乃乐于情、安于智。“园小栽花俭,窗虚月到勤”,这样的境地多清洁,多美。

美好的情感都是乘“虚”而入的,梦让心舒展,感到充实。因此,人成为唯一能在非功利中存活的动物!

身贱之人,更不能缺少梦,因为“禁闼”一开,“上帝在里头登基了!”你会成为自己的“心中之王”,即:人人皆可为尧舜。

出得门去,新鲜的阳光一下子簇拥了我,迈出步去,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自信和从容。

突然就想到了《沙恭达罗》里的一个句子——

因为臀部肥重,她走得很慢,袅娜出万端风情。

沙恭达罗有大美,她无需急迫登场;我们因为有梦,能感到心灵的圆满与充盈,生命也因此而风流有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