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以经典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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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生命的泉流兀自涌动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沈从文晚年口述》,是一本别致的书。书中收录了沈从文晚年在湖南省博物馆、湖南省文联和《湘西文艺》编辑部的三次演讲——不仅有文字,还附有录音光盘,是一本立体读物。

我是第一次听到沈从文的声音。浓重的湘西口音,使人听起来略觉困难。所以,我是先读了文字的,以其能听得懂。

读他的文字,我心里是很平静的;但听他的声音,我的情绪却很波动,心里渐渐地痒起来,竞至不可抑制地掉下了眼泪。他的声音很温婉,很细润,像慈和的女音,但声音里有清晰可辨的颤抖和淡淡的忧伤,让人不禁联想到一个经历了苦难的人,在妩媚的笑容之下,难以遮掩的沧桑与哀怨。

于是,才知道,有些人的声音是听不得的,它会让你心碎。

于是,我不忍再听下去,关掉了。同时也关掉了案上的台灯,把自己陷在一团幽暗中,品味他晚年编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时的种种艰难。

这种品味,像于时间隧道里与他会晤,他的容颜,像皱纸被悉心抚平之后,渐渐有了光泽。他瘪瘪的双唇,微微颤抖着,欲言又止的样子。这真像他!

性情温柔而命运多舛,一定会把人弄成欲辩而又无言的样子。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是一部被迫的著述,字纸背后,是枯寂与悲苦。我猜想,他最终完成的那一天,一定是轻轻地拍打着原稿纸上的积尘,傻傻地笑个不停。由于稿纸太厚,拍打出的声音钝钝的,近于无。这个时候,他心头隐隐地痛着,也嘶嘶地快乐着,是自虐者锋芒刺在皮肉和心头上的那种快感。这或许有些变态,却是生命力坚韧的征象。

一个有坚韧的生命力的人,在任何乖蹇的生存环境下,都不想苟活。他心底涌动着一种创造的欲望。他要做事!

文人是这样,有劳动习惯的农人也是这样。

我既是文人,又是山地人,文人的心性和农人的习性我都懂——父辈们在山地上耕作,堰田瘠薄,早象连绵,即便撒下种子,也不会有几多收成。但是他们还是执著地犁耪,他们说:收不收在天,种不种在人;咱管不了老天的事儿,却可以管好自己,生为人,尽到人的本分就是了。至于我,一个写作者,如果有一段时间不握笔管、不写几段文字,就有虚度之感,就会坐卧不宁。其实并没有考虑发表的事,而是本能地就想写,血液里翻腾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

沈从文说: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我几乎读遍了他的书,且跟他又是同一类人,所以,不必那么费心地思索,他搞古代服饰研究时的心境,也是能够理解的。当时的情境,既然搞文学已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那么就选一件能被时宜接受的事来做;人格可以被贬损,但做事的权利却是天赋的人权。这种权利大多是以奴役的面目出现的,比如奴隶主对奴隶,地主对长工,资本家对工人。所不同的是,沈从文选择了自我奴役,心甘情愿地去承担一种苦役。这种自我承受的奴役方式,最终成就了人的尊严,实现了人的价值。

所以,多亏了沈从文的文人出身,因为文人有风骨,有不屈的意志,有置死地而后生的本能。

在大寂寞中埋头做事,在无边的苦难中捕捉些微的甘甜——既反抗着环境,又抗争着命运——一边伤损着,一边完满着;一边陷落风尘,一边自我救赎。之所以走到这样的境地,归结于一点,是他对自己的文人身份的认同!

这种认同,使他能够在巨大的现实遮蔽中,依然保留了自己的个性。突出的例子,是他打破了服饰研究领域的既定规则,走出“重典籍”而“轻文物”的学术误区,用唯物史观烛照自己在暗夜中的学术活动。

他说:离开文物就没法子说懂历史。

他按照这样的准则,奔走于各省的博物馆,各处文物挖掘现场,把自己的研究从书斋延伸到实物,延伸到旷野,因此不断有新的发现。

以往的学者,包括外国学者,搞古代服饰研究,多是从《舆服志》着手。这是个讨巧的办法,因为那上面有许多现成的记述。但是,那时的文字权和话语权都掌握在贵族手里,写的都是上层社会,至于底层和民间几无涉猎。所以,历史的真实都被贵族的文字催眠了,很多历史是说不准的。而沈从文的研究方法就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历史记述比较模糊的地方,地下出土的文物,可以给出清晰的答案。以楚国为例,按照《舆服志》和金石释家的说法,好像那时的服饰都是衣衫褴褛,贫穷得一塌糊涂——在他们眼里,吴越之地,就应该是断发文身,蛮野芜荒。而江陵马山楚墓出土的丝织品,满棺锦绣,精美绝伦。这说明,那时的楚地已经有很发达的丝织技术了。

沈从文的新发现,很是让一些人不舒服,对这么一个边缘化的、已经非常隐忍的人物,在运动的气候中,也不放过他。

沈从文在苦笑中更加隐忍,隐忍成一尊文物。

既然是文物一样的一个人,心中的波澜是不会被旁人体会的,《沈从文晚年口述》虽然是当众的讲演,却有自说自话的味道。便讲得絮絮叨叨,琐琐碎碎,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因此,我通读一过之后,感到他的这个口述,其实是卓越者被埋没时发出的苦重的心颤——是默默做事时那种情不自禁的叹息——类似纤夫负重前行时的劳动号手——只不过纤夫的号子是唱给山川大河,他却哼给自己。

正如过度劳累的人会不由自主地傻笑一样,他的絮叨是一种自我玩味的方式。

这是一种自足的状态,是在大压抑中的自我欣赏,既涵养着自己,也不露声色地蔑视着他人。

著名的《韩熙载夜宴图》自古以来就被认为是南唐的作品,既有皇帝的题诗,又有专家的鉴定,好像没人敢推翻了。但是他却用文物考证的方法,确定它是北宋初期作品,他的依据是画面上所呈现的鲜明的时代语言——男子服绿,领内衬衫,且叉手示敬。

男子服绿,领内衬衫,是北宋的舆服制度;叉手示敬是北宋行为伦理。

什么是“叉手示敬”?在北宋,凡是不做事的、辈分小的、地位低下的,遇到做事的、辈分高的、身份尊贵的,都要双手叉握,离开胸前三寸,以此表示恭敬。

论证到此,他委婉地说道:反对唯物主义的论证,这是不大妥的。

虽然是一声低语,却有穿越时空的力量——巨大的历史话语霸权,居然被他用小小的一个穿戴问题就颠覆了——这里透着何等的轻蔑!

所以,深埋在地下的文物,在漫长的湮没中,本色并没有失去应有的光泽,而是在隐忍再隐忍中积蓄着更大的生命能量——一朝出土,便兀然之间实现了自我价值——它还原了历史真相,提供了一份不可辩驳的明证。

隐忍而坚韧的沈从文啊!

面对他的生命忧伤,我叉手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