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以经典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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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咫尺之艰

一八四八年一月十日,因《死魂灵》而功成名就的果戈理在给友人瓦·安·茹科夫斯基的信中说:

对不起,亲爱的!每天我都准备写——但都被不可思议的不愿意写制止住了。

真是不可思议,一个被视为文字天才的大作家,居然“不愿意写”!

为此,我对“不愿意”三个字做了变体处理并加了下划线,为的是引起阅读者的特别注意。

好像是二00三年的九月,在北京作家协会的代表大会上,我对止庵先生的创作多产表示敬意,我说:只要打开读书类的报刊,包括著名的《博览群书》、《中华读书报》、《文汇读书周刊》和《中国图书商报·图书评论周刊》,几乎准有你止庵先生的文章,你的创造力何等地强劲啊!

止庵摇摇头,面色阴郁地说:你这样说,我一点也不会得意,因为文章背后所经受的煎熬,时时让我想到放弃——跟你说实话,我居室里的床,离电脑仅有一米多的距离,但是,要想从床上爬起来坐到电脑跟前去,开始一天的写作,要跟自己的惰性较很长时间的劲儿——我真的不情愿写,甚至时时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写?而情愿摊散在床上,慵懒地阅读,或者在影碟机里放一张盘轻松地观赏——所以,咫尺之间,要花费万里长征的心力——写作的勾当,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从果戈理联想到止庵,不禁想到,作家笔下的文字,并不是像一般人所理解的那样——是像泉水一般喷涌的,而是心血缓慢聚结的产物——这个过程,包括对灵感的耐心等待,对生活的痛苦思考,对思想的痛苦提炼,也包括对准确字词的艰难捕捉。所以,一个严肃的写作者,从床头走到案头——从生物状态步人灵魂境界——不仅仅是个才智的调动和运用的问题,更关键的是有没有足够的毅力支撑的问题。正如从黑暗和苦难中走出的人,反而有恬淡的心态和灿烂的笑容一样,作家的那些浪漫和雅驯的文字,其实是经受了精神的苦役之后才有的一种书面状态。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联想,缘于我本身就是一个在文字之途上已跋涉了二十年的写作者。

我常常经历这样的情况:一个新颖的观点突然出现在脑海里,使我兴奋不已。我急切地走到书桌前,想把它生动或完整地表达出来。但写下几行文字之后,却不得不停下来——因为要想把那抽象而又缥缈的思绪固定住,需要准确的叙述(词句)和与之相对应的意象,但是这个意象我总是捕捉不到,写下的字句总是似是而非、词不达意。心情便被败坏了,头脑变得混乱,甚至出现空白。这次的写作,便宣告失败。

搁置一段时间之后,又有了跃跃欲试的冲动,便情不自禁地拿起笔来。然而,期待中的意象和字句还是没有如约而至,思绪再次陷入困顿,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莫非你本来就不具有写作之才?

于是,即便心存不甘,也不敢再贸然动笔了:对失败的担心,使我望而却步。

所以,对果戈理和止庵所说的“不愿意”或“不情愿”,我是能够理解的。

还有一重理解,就在于他们(包括我本人在内)与一般的写作者不同,他们是“成熟的写作者”。

旷日持久的写作生活,使他们对文字质量有了自觉的追求:他们加高了写作的标杆——既不想重复自己,更不想重复他人——写作的出发点,不再是能不能写出文章,能不能发表文章,而是能不能写出独特和“原创”性的东西,包括独特的思想、独特的意象、独特的情感、独特的人物和独特的文体、独特的语言,等等。这种书写状态,便是文坛里常说的——难度写作。

所谓难度写作,就是写作者不安于已有的成就,不安于驾轻就熟,不向已有的情感向度、思想深度和写作规则妥协,而是不断地向卓越的境地冲刺,试图创作精品、成就经典,因而进入不朽的写作追求。

这岂止是不降格以求!实际上是个向自我局限不断挑战的过程,颇有些唐吉诃德的味道。

之所以有这样的说法,系写作者的自我局限实在是一个巨大的客观存在——

局促的生命空间,有限的生活阅历,狭窄的情感体验……从根本上制约着写作者的思维方式、心灵境界(眼界)、思想深度……

生得局限,身陷凡常,却要追索超越和独特,那个境界,真是个令人生畏的地方!

这就注定了“成熟的写作者”的痛苦生涯——

杰出的诗人海于,虽然有着“在最远处,我最虔诚”的豪迈,但他的神经最后还是崩溃了,到死亡的黑甜之乡,去寻求解脱了。

果戈理为什么发出“不愿意”写的哀叹?因为他太追求不朽了,所以,《死魂灵》的伟大对他来说,既是光环,也是阴彰,他日后的写作便成了一种艰难的跋涉。他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苦心经营地写完了《死魂灵》的第二部,但是因为不满意,竞一把火把它烧掉了。从此以后,他心灰意懒,一蹶不振,不久就病死了。

为了超拔文字,他们承担了过重的生命压力。

索尔·贝娄在《洪堡的礼物》中,借人物萨克斯特的嘴说过这样一段话:

有的人带着感激知足的心情接受了自己的天赋;有的人却对自己的天赋不领情不满意,所想到的只是自身的缺陷(局限)甚至放大了这种缺陷,变得难以忍受——因此,为了心安,他们只对克服缺陷挑战局限感兴趣。

这段话,给了我们一个新的认知角度:像海子和果戈理这样的写作者,是有着极高的天赋的;凭着这种天赋,他们就完全能够写出非常出色的作品,也就完全可以坐享到中常资质的作家所享受不到的写作快乐。然而,他们放弃了,而是朝着天赋之外的精神苦旅进发。于是,这种执意于卓越的写作者,就具有了苦行者的成色——他们不仅远离了物质上的享受,也远离了世俗意义上的精神享受。

而在东西方的生命哲学中,都有这样一种思想:适当的享受,是才智的食物。

这一点,我相信,他们是明白的;之所以决绝地放弃,是他们更明白,享受往往还会引发愈惰。

这不禁让我想到日前看的一张影碟——《耶稣受难记》。

《耶稣受难记》虽然是一部好莱坞版的传记片,但是却给人一种“颠覆性”的震撼,因为它对耶稣的受难过程进行了全新的诠释——

在影片里,犹大对耶稣的出卖,并不是在危急关头的变节,而是他接受了耶稣本人的秘密指令,指使他在关键的时刻履行一个对上帝的使命——把耶稣的形迹主动供给罗马人。因为这时的耶稣,人间的快乐、现世的温情,使他为上帝献身的意志不像原来那样坚定了,产生了一种“不情愿”的情绪,多次自问:那个救赎人类罪恶的人为什么必须是我?上帝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我?

于是,为了最终履行“人之子”的使命,他必须要借助一个外力,切断自己最后的退路。

这是一个被还原了人性面目的耶稣,使他更加伟大,更加深入人心,同时也更强化了芸芸众生对“信仰”的敬畏!

由此看来,果戈理们的“不愿意”,与耶稣的“不情愿”具有相同的性质,是信仰者和圣徒的心路历程;他们的远离“享受”,就是为了远离“动摇”,毫不怠情地步入精神的“耶路撒冷”。

所以,从床头移位于案头,小小的一个空间距离,却是人类从肉体状态进入灵魂状态的一个转化界面。这是一个神圣的精神指标——完成这最后。一步的跨越,灵魂便从肉体的羁绊中涅盘而出!那么,写作者所经受的咫尺之艰,便具有了极为庄严的生命意义——

他们痛苦的写作生涯所承受的苦难,便不是作为个体生命的人生苦难,而是整个人类的精神苦难——有了他们,人类的精神才有了那样的深度和那样的高度;他们为整个人类,赢得了生存的尊严和价值。

这就是人类敬惜字纸、敬畏精神的理由。

另,咫尺之艰,恰恰是一个人性的证明:杰出者,不是没有弱点,而是他们有战胜弱点的意志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