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以经典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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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文字的命运

文章写了二十余年,已形成了“文字思维”——所经历的人事与物象,即便是没有明显的意义,也想用文字的编织,勾画出意义。这是一种本能,在它的推动下,居然就有文章源源不断地写出来,令人惊奇不已。

文字真的是一种性灵,而不是工具,它默默地独处着,等待着“意义”。

文字的等待与作者的等待是相向而行的寻找,一经“路遇”,就结伴而行了,共同地完成了“意义”的过程。

路遇,因为不是预先的邀约,便具有宿命色彩,能写出什么样的文章,作者本人也是难以预料的。

二十年前的一个晚上,在吱吱响的日光灯下枯坐,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媒婆”这两个字眼,自己便感到很诧异,因为此时的我,已经有了很优雅的生活,所处的语境是与如此俚俗的字眼不相干的,便想把它们驱赶出去。但是,愈是驱赶,愈是呈现,弄得你心情烦躁。便只好抻过几张白纸,在纸面上把这两个字写下来。奇怪地,一旦落笔,相关的字词就接踵而来,直至写得筋疲力尽。掷笔回眸,竟是一篇很完整的关于媒婆的文章,且有不可遮掩的“意义”透出纸背。

便不敢再儿戏了,定了一个(中国媒婆)的名字,恭恭敬敬地抄录在稿纸上,寄给一家叫《散文》的杂志。一月有余,竟被登在重要的位置上,不久,竟又被著名的选家、著名的选本(选刊)接连地选载与收录。二十一世纪的开元之年,居然被一本叫《二十世纪中国散文经典》的书树为“经典”了。真是始料不及。

有论者说,这篇文章文字典雅老道,非有深厚的生活积累和长期的文字修养而不能为。这个评语把我吓坏了,因为那一年我才二十五岁,弄文字也不过三五年的功夫。真正的原因,是“媒婆”这样的字眼显得老旧,老旧到最后,就“老道”了——是文字驱动的结果,与作者的阅历和修养无关。

还是二十年前的一天晚上,低档的烧酒喝多了,神魂颠倒,愤世嫉俗,不平之气盈满胸臆,便口出悖语,且喋喋不休。酒友被吓坏了,把我推进房间,叮嘱道:“有不平事写在纸上,莫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便把那些放纵的字眼涂鸦在纸上,不期就涂成了一篇《悖语人生》。文章在《青年文学》发表之后,竟得到一片喝彩,还被选家选进一部“先锋散文”,意外地捞了一个先锋散文家的名号。

这真是一件哭笑不得的事。素日的我,是循规蹈矩的一个人,笔底的文字也是很本分的成色,与“放浪”是无缘的。是被酒液烧灼了的文字推动着我往前走,稀里糊涂地呈现了“先锋”的意义。那样的文字,既属于我,又不属于我,是命运之赐。

这种情状给了我一个启示:所谓内容决定形式,是偏颇的,文字(语言)本身的存在方式,往往就是内容,就是“意义”。

孙犁早期的文章为何有湖光水泽?因为他使用了与水气有关的字眼。晚年之后,他怕动荡,怕水,躲进书斋里,整理旧书,对古色吉香的文字有感情,下笔为文,便是“芸斋笔记”和“书衣文录”那样冷峭、简朴的文本。俞平伯和废名的散文为何有“涩”味?是因为他们欢喜于用涩味的字词书写。是文字之“涩”,而非内容之“涩”。如果把他们的文字特色解构掉,文章的内容其实是很平白的,甚至是很平庸的。

换个角度看,说到“能写出什么样的文章,作者本人也是难以预料的”,这是对不成熟的作者而言。对于那些成熟的写作者,他们深知文字对作者的推动作用,为了从“宿命”中挣脱出来,他们自觉地采取了“反抗”的姿态,有意识地选定了一种与自己的身份、影响和年龄、阅历相适应的文字样式,就写那样的文章,就发那样的格致,于是,“风格”就形成了。

所以,所谓“风格”,标志着写作者已进入了一个与文字和谐相处,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写作境界。

从本质上,这体现了对文字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