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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给我光明1

NO.1:何初明

“笃笃笃”三下有礼有节的叩门声。我正坐在桌边吃晚饭。

“请进。”

“请问这是何师傅的按摩推拿诊所吗?”随着柔和的女声一起飘进来的,还有一缕淡淡的香气。依稀仿佛,似曾熟悉。

我放下碗筷,站起身来,保持微笑,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我就是。”

她是老罗送过来的人情。老罗的业务太多,接不了,就叫她来找“幸福小区11幢103的何师傅”。

我是一个盲人,开着一间小小的盲人推拿按摩诊所。

饭毕,我嗽口净手,更换床单和按摩手巾,再燃上一柱细细的甜梦香,放出班得瑞的钢琴曲《追梦人》。在自己的工作环境里,我娴熟地做着推拿按摩前的准备工作。

“好了,我们可以开始了……”

“哦,好……”

我不是天生的失明者。当世界的光明还眷顾我时,我曾亲见它的灿烂。那时候,我的名字叫何南良。成为一个盲人后,我改名叫做何初明。我不知道,听觉和嗅觉的后天敏锐,算不算上帝无情伤害后的一种关照性宠爱?但我知道,那在空气中流动的舒缓音乐和淡淡芬芳香气,我爱。

我不想成为一个心盲。

我听见她站起来悉悉索索脱去外套的声音。淡淡而挥之不去的香气,完全不同于我点的甜梦香,那么熟悉,又仿佛此生初次相逢,象一股渴望躲到天涯尽头的情绪,穿梭着、流淌着,在我的嗅觉里踉跄、迷离。

连接着客厅处的那扇通道门“吱呀”一声响了。

“初明,你还没喝茶呢。”

是妻子桃花。我听到她将茶杯盖掀开的声音,绿茶的香气沁人心脾地扑面而来。我又听到她嘴唇靠近茶杯轻轻吹拂的声音。

“好了,喝一口吧。正好,不烫了。”

桃花将茶杯凑近我的唇边,我微笑地喝了一口。清香满口,但还是微微有点烫,烫得我干涸而黑暗的眼眶里起了微微潮意。

我冲着妻子的方向微笑一下,点个头。然后,我竭力将我空洞的眼光投向我认为准确的方位,“我们开始吧”。

淡淡的忧郁香气,再一次飘忽而起。她倦怠而无力,又犀锐而凌厉,在我小小的推拿诊所里,将我笼罩到局促,惶惑无依。

我摸到了她后颈窝里那个小小的痦子。她是小樱,柳小樱。小学三年级时,她是我的同桌。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春夏之交的星期天午后,我们在我家的院子里做完了功课,我用一根红丝线,将小樱后颈窝里那个痦子掐掉了一截。我问她痛吗?她眨着泪盈盈亮晶晶的大眼睛笑着说不痛,但她没有让我再继续。

柳小樱现在的颈椎毛病很严重。

“小樱,是你?”按摩结束后,她起身,我开口。

“你认错人了,何师傅,我叫柳明月。”她说。

然后,她温和地将一张票子塞在我手上。香气渐渐远去。我抚摸着那张票子,那应该是一张绿色的票子,五十块。

她是柳小樱,她将不再来。

NO.2柳明月

我不知道,何南良成了盲人。我准备逃走时,他正眼神空洞地朝我微笑着,一个干净俏丽的小女人,又正好端了茶出来。我只好,假装镇定地躺到那张按摩床上。

他也喜欢班得瑞的《追梦人》,就像小时候,他也喜欢语文教材里那篇《一只粗瓷大碗》一样。他喜欢的,我都喜欢。包括现在点着的甜梦香,和他温暖的手掌。我只是不懂,为什么那个带着些村意的小女人,叫他“初明”?他不再是何南良,我也不再是柳小樱。都已不再。彭飞正也不再。虽然,他一直都叫彭飞正。

我和彭飞正的婚姻道路,随着他职务的一升再升,越走越荒凉。他一直尝试改造我梦游现实之外的恶习。从恋爱时,情意绵绵不动声色的引导灌输,“明月,我要你做我最温柔贤惠的新娘……”到结婚以后,慢慢收拢面具,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冷相君王。

我努力过。我除了努力学做家事,还想努力和彭飞正生个孩子。因为我觉得婚姻不安全。但他除了已将“温柔新娘”的标准,改版升级至“技嘉厨娘”外,更将我们的婚姻,变成一座坟场。其实,他所有的要求,对我,不过是一个字,“乖”。我努力去学,却将自己,学成了僵尸。他不会和僵尸生孩子的。他也不会亲自动手,将僵尸从坟场清除掉。那会影响他的仕途。他已经年轻有为,是文广局的局长。我知道,一切都来之不易,千辛万苦,他得珍惜。我何尝不是?

何南良,哦,不,现在还是让我们称呼他何初明吧,我想,我跟着那个利索俏丽的小女人那么叫,是不会有错的。从何初明的推拿按摩诊所出来,我思索着走了一站路。夜色已晚,天空又飘起了濛濛小雨。我在街头,有些茫然地四顾。彭飞正的车,再不会上演从前“雨中寻美”的一幕。连电话和信息,也不再会有一个。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多半,还在陪着那个寡妇女副市长吧?

“飞正,下雨了,你在哪里?”我掏出手机,编写了一条信息。我看了那条信息一会儿,就当它在我心里发送出去了。我合上手机翻盖,黯然神伤。

但我还是注意到自己被跟踪了。从何初明的推拿按摩诊所出来转弯,就有一个年轻男子,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可我并不是很害怕,我直觉他不是个坏人。我也直觉,自己不是个值得男人猎奇跟踪的是非女人。我甚至在心里,感到一丝不易觉察的微微窃喜和安慰。

我跳上五十六路公交车时,他也跟上来了。九点钟了,正是商场下夜班的一个高峰期,车厢里有点挤。他离我很近,就拉着吊环,站在我身边。我能感觉到他呼吸里的热气,和外套上一股很清新的皂香气。他一定是个爱干净的细腻男人。我忍不住心中柔软了一下,抬起眼睛朝他看了一眼。他正好也专注地望着我。昏暗的车厢里,我感觉到自己的脸有点发烫。我迅速地移开目光。我渐渐感到自己呼吸里的热气,和他的,混在一起。

他是个看上去比我小的男人,起码要小四到五岁。瘦长而清秀。他的眼神,清凉凉的专注中,又带着一丝神秘。他象一个微微害羞,又勤奋努力的弟弟,来自农村,考上大学,后来进城当了老师。我发觉自己,时时刻刻,都活在自己编织的想象梦幻里。56路公交车一站一站开下去。望着窗外,在街灯和树影轮番倒退的影像中,我似乎看到了彭飞正的脸,他的脸上流露着微微嘲弄的笑意。

我到站了。下车前,我回头再次看了他一眼,呵呵,我可爱的弟弟。我带着做姐姐的大方表情,冲他调皮地点了点头。然后,我简直是有点得意地跳下了车。56路车扬长而去,他的脸也跟随着一晃而过。我看见他的脸,在瞬间,象犯了错似地惶惑起来,嘴唇微张着,仿佛嘴里含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进入小区。进入电梯。走到家门口,我翻开包,发现我的钥匙和钱包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