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山路:追寻近代中国的现代化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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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894——香山,走出一位孤独的寻路人(1)

从1840年的鸦片战争到1894年的甲午战争,在这战云密布的半个世纪里,满清帝国先后经历了两次惨败,一次败给了西洋,一次败给了东洋。

甲午之耻,举国悲愤。它不仅标志着洋务运动以失败告终,也使中国陷入了“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康有为、梁启超等在北京应试的举子们“公车上书”,拉开了变法的序幕。

在香山,一位孤独的寻路人出发了。他是中国革命的先驱,他是共和政体的缔造者,他是皇权统治的掘墓人,他改变了近代中国的历史轨迹……他,就是孙中山。

1853年7月8日,也就是中英签订《南京条约》十一年、中美签订《望厦条约》九年之后,在日本江户湾南方的浦贺海面上,突然浮现出四艘通体漆成黑色的巨型战舰。这些黑色战舰的指挥官,便是改写了日本现代史的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佩里将军。日本人将这次突发事件,称之为“黑船来航”。

在“黑船来航”的当晚,江户城里陷入一片恐慌,许多人跑到神社里祷告,乞求神风大作摧毁这些可怕的黑船。然而,海上始终风平浪静。到了白天,那四艘总共装备了六十三门大炮的黑船不理会日本官方的警告,一路耀武扬威,径直越过了德川幕府规定“夷船阑人开炮击沉”的警戒线。日本人当然不敢向这些海上庞然大物开炮。正好相反,不打开国门就开火,却成了居高临下的佩里将军向日本人发出的强硬信息。

次年2月,佩里再次率领舰队来到日本,陈兵江户湾。在巨大的现实压力下,日本被迫与美国签订条约,同意开放口岸。随后,日本又和英、俄、荷等西方列强签订条约,结束了锁国时代。“黑船事件”成了日本打开国门的里程碑。

在美国与日本进行签约谈判期间,有一位长期生活在中国的美国传教上、汉学家卫三畏作为翻译始终参与其中。由于对中国已经有了长久的观察,初次踏上日本国土的卫三畏不免将这两个东方民族进行了一番比较,他在给弟弟的家信中这样写道:“和中国人比起来,日本人给人的感觉是更加理性,精力也更加充沛。但是我觉得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中国人那样舒适。他们的行动很不自由,也没有中国人那样有灵性。不过,与中国人相比,他们有着更强的进取心和好胜心。当这两个民族都认识到与别国进行交流的重要性以后,很可能日本人会在世界上为自己谋取到更高一些的地位。”

日本人的“理性”,异常鲜明地表现在他们对待“黑船事件”的态度上。如果按照中国人习惯的历史叙述方式,佩里将军肯定会被描述为一个蛮横无礼的侵略者,美日条约也会被习惯性地称做“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然而,事实仿佛并非如此。作家张承志曾经专程走访过位于日本横须贺的佩里纪念馆,他写道:“美国黑船扮演的,不像殖民主义侵略者而更像新时代启蒙者的角色。即使不是无比亲切,至少也是令人怀念。”而且,“为佩里纪念碑挥毫题墨的,是主刀宰割中国和朝鲜的日本第一代首相伊滕博文。纪念碑建立时,甚至得到明治天皇的赐金。——佩里有恩于日本的历史进步。他是推在日本陈腐的锁国脊梁—卜的一巴掌。”

在“黑船事件”之后,日本迅速进入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革时代——倒幕运动、明治维新、脱亚入欧。在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的思想指导下,他们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传统的东方文明,开始全面学习西洋的文化和政治制度,匆忙复制出了一种“盗版”的、以邻为壑的现代文明。

因为悄悄爬上黑船,想偷渡到美国考察新文明而被捕的吉田松阴在狱中写下这样的书简:“既与鲁西亚或亚墨利加缔结条约,当恪守之,勿失信于外国。于其伺滋养国力。至于与其贸易得失之壑,可夺朝鲜满洲支那之土地,以填实之。”日本明治时期的启蒙思想家、教育家福泽谕吉在他的《脱亚论》中这样写道:“为今日谋,我国不可犹豫于邻邦,待其开明后共图兴亚。毋宁脱离其伍,与西洋文明国共进退。至于支那朝鲜相交之法,无须因邻国之故而顾虑。唯径以西洋人风,予之处理可也。与恶友交亲者难免共有恶名,我应自内心谢绝亚细亚东方之恶友。”

就在中国的洋务派大员们还在幻想着“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时候,这些精明、清醒而冷酷的日本人早已经看清了他们必然失败的悲剧性命运。在他们看来,以中国(或蔑称为支那)为代表的传统东方文明大势已去,“西洋文明国”的强势崛起更绝不是千疮百孔的满清政府,靠着洋务运动的修修补补就能“制”得了的。这时,在他们眼里,腐朽的满清帝国已经成了未“开明”的、羞于为伍的“恶友”。更加让人瞠目不解的是,这个被中国长期视为“倭奴”的国家,竟然在一夜间就抢占了“文明”的制高点,甚至自得地将日后发生的甲午战争描述为“文野之战”——文明与野蛮的战争。

在全面学习西方科学技术、全面仿效西方政治制度,以及疯狂的民族主义思潮的综合作用下,满清朝臣们眼里的蕞尔小国,迅速走上了武力扩张之路,演变为一个嗜血的新兴帝国。对于中华民族来说,他们的确是一个“恶友”,他们制造了比西方列强野蛮无数倍的历史惨剧。这些惨剧制造者,无论是按照东方或者西方的文明标准,都是最令人不齿的衣冠禽兽。

然而,对待西方先进文明两种不同的态度,却实实在在地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一边是在抱残守缺中持续沦落,一边是在洗心革面中迅猛崛起。

就在日本人鼓吹“脱亚入欧”,从政治、经济、科学、文化等领域全面向西方学习的同时,中国的许多觉悟者也对本国的种种弊端有了清晰的认识。他们知道,中国若想走出困境、险境、窘境,追赶上世界发展的脚步,只有学习西方这一条出路。可是,相对于顽固的保守势力,他们力量薄弱,未能扭转乾坤。

梁启超曾经说:“抑中国数千年历史,流血之历史也;其人才,杀人之人才也。盖中国自开辟以来,无人民参与国政之例,民之为官吏所凌逼,憔悴虐政,无可告诉者,其所以抵抗之术,只有两途,小则罢市,大则作乱,此亦情实之无可如何者也。”

中国老百姓的性格始终是温和敦厚的,这个民族历史上的每一次重大变乱,都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之后的极端选择。所以,它总是以暴力的形式出现,并且逐渐形成了一种恶性的暴力循环。清朝末年,西学东渐,在西方文明的成功示范下,中国终于有了一次和平进步的机会,可惜,发现这个机会的,却是那些无力左右中国政局的边缘知识分子。

在清朝中后期,随着现代工商业的兴起,中国知识分子的组成结构发生了一次历史性的改变。在“士农工商”的传统等级体系中长期处于末流位置的工商业者异军突起,特别是那些具有西方文化背景的洋商买办,逐渐成长为知识分子群体中的新生力量。对此,许倬云先生曾经做过这样的分析:

……当时最先警觉到世界在改变,中国可能跟不上世界脚步的人,便是这些跟外国人有往来交易的买办,而不是读书人。

例如,郑观应便是一位广东的买办,有着不错的教育水平,他曾在当时便写了《盛世危言》等书,提出时代的警告。这些书也在上海流传开来,等到甲午战争中国战败后,租界同时印制这些书籍。另外,传教士到中国传教之后,颇致力兴学。他们教导中国人,并与这些人合作,告诉他们国外世界的发展,以及英美的制度如何等。因此第一批真正介绍现代思想并提醒中国警觉的人,便是这些身在中外两边的边缘人。这类当时在上海用中文所著的书籍,也是日本明治维新以前了解世界的重要来源。日本于了解西方世界后便开始明治维新,快步赶上世界脚步,而中国反倒得仰赖日本的介绍来了解世界……

从1840年的鸦片战争到1894年的甲午战争,在这战云密布的半个世纪里,满清帝国先后经历了两次惨败,一次败给了西洋,一次败给了东洋。如果说,前者还能从对方“船坚炮利”,我方“器”不如人中找到安慰,那么后者则完全是一种无法回避的文化失败或文明失败。所以秦晖先生才说,晚清人感到的“三千年未有之变”,不是因为我们三千年来都没有打过败仗或者败得没有这么惨,而是几千年来人们第一次对我们的道统产生怀疑,是与西方接触后使“传统文化”产生了严重危机。

从魏源的《海国图志》到郑观应的《盛世危言》,从洋务运动到维新改良,来自满清朝廷之外的新生力量一直在试图通过文明启蒙、思想渗透的方式,渐次实现和平的政治变革。1895年,甲午之耻,举国悲愤,康有为、梁启超等在京应试的举子们“公车上书”,拉开了变法的序幕,而日本的明治维新也刚好为这些变法人物提供了成功的范例,纷纷主张效仿。于是,魏源在中英鸦片战争后提出的“师夷长技以制夷”,被康有为在中日甲午战争后提出的“以强敌为师资”驭而代之,成为当时最有代表性的口号。从学西洋,到学东洋,被谁打痛了学谁,这既反映了那个时代急于改变现状、奋发图强的焦虑,也表现了在吸收现代文明过程中的被动和茫然。

事实证明,僵化顽固的满清王朝既不是西洋的好学生,也不是东洋的好学生。它总是半途而废,总是为了维护其必将破败的政权而抗拒历史进步,结果,又将人民逼上了暴力抗争的老路。

就在洋务派和改良派相继为改变中国反反复复地做着无望的努力,就在他们于争论的喧嚣和镇压的血腥中,等待着注定将要失败的结局的时候,香山,一个孤独的寻路人出发了。他是革命的先驱,他是共和政体的开创者,他是皇权统治的掘墓人,他,就是孙中山。

孙中山,谱名德明,乳名帝象,年纪稍长,取学名文,字载之,初号日新,后改为逸仙,别号中山,从事革命活动后,又曾化名中山樵等。

今天已经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供人们参观的那座孙中山故居,是1892年由他哥哥孙眉出资,孙中山参照檀香山、香港等地的西式建筑风格设计修建的,其实,孙中山在这座两层小楼里居住的时间并不多。它的外观或许能够折射出孙中山青年时代中西结合的改良思想,它的内部却与他的童年和少年时的生活际遇毫无关系。

1866年11月12日,孙中山生于贫苦的农民家庭。他幼年时,全家男女老少七口人居住在村边一间简陋的泥砖房里,靠租种两亩薄田过活。孙中山的父亲孙达成为了贴补家用,还兼做村里的更夫。由于家里这间破烂的小屋实在挤不下日渐长大的孩子们,孙中山和他的哥哥孙眉只得时常到邻居家里借宿。由于家境贫寒,他九岁时才入村私塾读书。

翠亨村位于香山县城东南,与香港隔海相望,与澳门紧相毗邻,距村子不远又有外轮经常停泊的金星港,得地利之便,领风气之先,当地民众素有与外国人往来交易或放洋海外谋生的传统。对于自己的家乡,孙中山曾经做过这样的介绍:“文乡居香山之东,负山濒海,地多砂碛,土质硗劣,不宜于耕,故乡之人多游贾于四方,通商之后颇称富饶。”

为了摆脱贫困,孙中山的哥哥孙眉十六岁即跟随舅父漂洋过海,到檀香山做工。靠着省吃俭用、勤劳智慧,经过十来年的艰苦创业,一步步发展成当地有名的农场主。1877年,孙眉回家完婚,行前获夏威夷,(檀香山)政府特许,可顺便招募华人以兴垦务。少年孙中山“见乡人由广州、香港、澳门、金门、檀香山而回者,经济丰裕,并谈洋务,故有出洋之志”。今日见此机遇,便非常想跟随哥哥出国,一睹异域风貌。可当时孙中山的父亲却执意要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因而未能成行。两年之后,孙眉的朋友雇了一艘两千吨的英国铁壳汽船“格兰诺克”号,到澳门运载中国侨民。这次孙中山终于抓住了机会,和他的母亲一起先乘帆船到澳门,再由澳门搭英轮赴檀香山。

1879年6月的一天,天高云淡,风清气朗,十三岁的孙中山身穿土布衣衫,头戴瓜皮小帽,拖着细长的辫子,跟在母亲的身后从摇摇晃晃的小帆船里下来,转而登上英国的铁壳轮船,驶向浩瀚的太平洋。就在他的同龄人还在“子曰”、“诗云”里埋首低吟,苦读那些远离现实世界的古书时,他已经“见轮舟之奇,沧海之阔”,并且“自是有慕西学之心,穷天地之想”的远大志向了。

三个月后,孙中山进入火奴鲁鲁(夏威夷首府)英国基督教圣公会所办的意奥兰尼学校读书。1882年7月,他以英语文法考试第二名的成绩毕业,夏威夷国王卡拉鸠还亲自向他颁发了奖品。当年秋天,孙中山考入夏威夷最高学府奥阿厚学院继续求学。这所学院是由美国基督教公理会创办的,校制为美式,孙中山原本打算在这里毕业后去美国深造,却因兄弟失和,中途退学,提前回国了。

孙中山长期在教会学校读书,深受基督思想影响,而且“信道渐笃”,甚至要接受洗礼。孙眉却只想将弟弟培养成谙熟洋务的经纪人,以便帮助自己一起发展农牧商业。现在见他的思想言论与自己的愿望相违,并与中国礼俗相悖逆,一怒之下,便责令孙中山停止学业,决定送他回国。

1883年7月,在海外生活学习了四年的少年孙中山,自夏威夷抵达香港,然后改乘一条中国沙船回香山县金星港。

大约三十年前,容闳自美国学成归来,刚一踏上祖国的土地就目睹了中国官员的残暴与野蛮,并且深深为之震撼。如今,孙中山也为中国官员的无法无天、为非作歹而惊心骇目,义愤填膺。从香港到香山,途中必须经过一个设有海关的无名小岛,沙船靠岸后,一拨又一拨的满清官吏分别以征关税、收厘金、缉鸦片、查火油等借口,轮番对船上乘客进行了四次勒索。最后,孙中山实在忍无可忍,挺身抗辩,拒绝检查,还声言要向官厅控告。结果,惹得那些骄横惯了的官吏们恼羞成怒,干脆就把船扣下了,一直等到船主奉上一大笔贿礼之后才准许他们离岸起航。

这…遭遇,让刚刚进入国门的孙中山深受刺激。回到家乡之后,他看到乡亲们依然那么愚昧、迷信,官吏差役们依然那么腐败、凶残。总之,由于见识了海外文明,如今耳闻目睹的一切,使他更加痛恨满清政府的邪恶统治,更加痛恨迷信思想对底层百姓的愚弄,进而萌发了强烈的反叛精神。

在令人窒息的家乡十分郁闷地呆了几个月之后,孙中山因为和同村好友陆皓东一起毁坏村庙里的神像“玄天上帝”和“金花娘娘”,引起轩然大波。村民们纷纷找上门来,要对孙中山予以严惩。他父亲孙达成为平息众怒,让他暂时离开了翠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