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山路:追寻近代中国的现代化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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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1911——武昌,中国徘徊在十字路口(4)

29日,各省代表在南京丁家桥江苏省咨议局,正式举行临时大总统选举大会,孙中山顺利当选临时大总统。

上海淮海中路650弄,至今保留着一座古旧的西式民居。据说,这就是孙中山到南京赴任临时大总统前住过的地方。

2008年9月,我经过多方打听、反复寻觅,终于在拥挤的淮海中路上发现了这个狭窄、不起眼的650弄,并在弄堂的深处找到了这座“上海孙中山行馆旧址”。

九十七年前,孙中山正是从这座房子里走出来,昂首阔步地穿过门前那条阴暗的弄堂,在彩旗招展的喜庆氛围里,在“共和万岁”的欢呼声中,去南京缔造一个光明的中国。

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南京原两江总督府宣誓就职,他的誓词将永远载人中国史册:

倾覆满洲专制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国民之公意,文实遵之,以忠于国,为众服务。至专制政府既倒,国内无变乱,国民卓立于世界,为列邦公认,斯时文当解临时大总统之职。谨以此誓于国民。

中华民国——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共和政府终于宣告成立了。然而,她并没有从此走上正确的发展道路,她被来自前后左右的各种力量反复撕扯着、争夺着,她仍然徘徊在十字路口…

辛亥革命与中国历史上任何一次改朝换代的战争都截然不同,它不仅在形式上推翻了皇权专制,还标志着资产阶级作为一股新兴的社会力量已经俨然形成。在这股新兴力量的推动下,古老的中国开始尝试着全面向现代化国家的艰难转型。

对于清末民初的社会经济形态,费正清教授等主编的《剑桥中华民国史》做了这样的概括:

19世纪后半期,西方的势力进入到中国,给沿海城市以新的推动力,并引起了中国经济巨大的变化。在城市中占统治地位的各阶层,都急于想从中获利,官僚和商人各有其优势。前者拥有行政管理权和财政权,有责任感和领导能力;后者拥有个人财富,而且互相团结,并热心于变革。在两者既不情愿合作,又部分地互相融合中,产生了一个界线含混的精英阶层,即所谓“绅商”。

清末状元、翰林院修撰,同时又是立宪运动领袖、维新派政治家、实业家、教育家的张謇,就是当时著名的“绅商”。他既“热心于变革”,又希望最大限度地维护社会秩序和稳定,成为中国第一代民族资产阶级的典型代表。

1894年,张謇在为庆祝慈禧六十寿辰特设的恩科会试上高中状元。可是,满清的腐朽,特别是甲午之耻,对素怀救国之志的张謇形成了巨大的心理冲击,也使他对官场仕途心灰意冷,以为京官疆吏皆不足为谋。他虽然科举成名,却一改传统文人士大夫的习惯作风,返回老家江苏通州(今南通)走上了兴办实业和教育的新路。

江苏是我国主要棉产区之一,以“纱花”闻名天下。许多日本商人在中国大量采购棉花运回国内,加工成棉纱之后再以高价返销到中国市场,从中牟取暴利。1895年,中日签订《马关条约》,允许日本人到中国内地开设工厂,中国棉纱业面临着更大的冲击。为了在日资涌入前抢占先机,两江总督张之洞委托张謇招商集股在通州创办纱厂。张謇为筹办中的纱厂取名“大生”,取意《易经》中的名句:“天地之大德曰生”。

自1896年9月在通州规划厂基,到1899年5月纱厂建成投产,张謇历尽曲折,而大生纱厂也几度濒临夭折。他的这段经历,表明了近代民族工业在起步期的艰难。在当时的商业浪潮中,真正如鱼得水的只有两种人,一是掌握财政权的官僚,如李鸿章、张之洞;一是长期周旋于各大洋行之间,积累了巨额财富和广泛人脉关系的买办商人,如唐廷枢、徐润。张謇和他们都不一样,既无职权,又无资本和西方背景,甚至连家境也不富裕。状元经商,让张謇尝尽艰辛。

为了筹集资金,张謇曾经专程从通州跑到上海招股。结果,有钱人都对书生办厂心怀疑虑,纷纷躲避,直到旅费花完了,也没人愿意出资入股。无奈之下,他只得在报纸上刊登广告,以状元身份到位于闹市的四马路卖字三天,赚取旅费。对于这段忍辱负重的坎坷,他在给新任两江总督刘坤一的信里这样写道:“三载以来,謇之所以忍侮蒙讥,伍平生不伍之人,道平生不道之事,舌瘁而笔凋,昼惭而夜棋者,不知凡几。”

张謇这几句话,大概道出了所有文人在经商时的痛苦感受:若不是为了兴办实业,这辈子也不会和某些人为伍,这辈子也不会说某些不屑出口的话。

有理想就有意志,有意志就有成功。尽管举步维艰,四处碰壁,尽管曾经在上海“徘徊于大马路泥城桥电光之下,仰天俯地,一筹莫展”,最终,张謇还是开拓性地实现了自己的人生转型,从一介书生,变成了以实际行动推动中国现代化进程的“绅商”。

1899年大生纱厂最初建成投产时,连购买原棉的资金都成问题,张謇在情急之下不得不向钱庄借高利贷。让人欣慰的是,纱厂投产后的第二年,即得纯利五万两;第三年得纯利十万两。从1899年到1913年,大生纱厂累计获得纯利约五百四十万两,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唯一取得成功的华资纱厂”。

随着纱厂经营好转,集资招股再也不成问题了。1904年,张謇决定实行产业扩张,筹建大生分厂。这时,过去那些对他或者百般刁难,或者冷嘲热讽的官场小人和商场市侩们都态度大变,纷纷趋附,唯恐不及。1907年,大生二厂在崇明久隆镇(今启东市)顺利建成投产。从此,大生分厂越办越多,雄踞商界。

围绕着纱厂的原料来源、产品运输、机器维修和制造等经营生产环节,张謇还先后创办了垦牧公司、轮船公司、炼铁厂等相关企业,建立了自成系统的产业链,走上了集团化、规模化的现代企业经营之路。

张謇大概是最早把“实业救国”与“教育救国”联系起来的人。他提出的主张是以实业所得兴办教育,以教育成果来改进实业。1902年,张謇创办了中国第一所师范学校——通州师范,后来又办了女师、幼稚园、小学和中学。他还办了十多所职业学校,其中以纺织、农业和医校较为有名,后来将三校扩充为专科,1920年合并为南通大学。此外,由他倡议或资助的学校还有:复旦学院,吴淞商船学校,吴淞中国公学,龙门师范,扬州两淮小学、中学及师范,南京高等师范和南京河海工程学校等。他在通州所办的实业、文化、教育等事业,是当时地方自治的成功典范。

由于在兴办实业和教育两方面的成就,张謇的社会威望与日俱增,成了各方势力争相延揽的标志性人物。1904年,清廷封他为三品衔商部头等顾问官,1911年学部奏任他为中央教育会会长。张謇则利用自己的影响,全力推进立宪运动,打算凭借政治维新彻底改变中国的落后面貌。

1903年,张謇赴日本参加商业博览会,同时考察政治、农工商和教育。此次海外之行,使他更加坚定了立宪维新的政治主张。回国后,“奏请立宪之说,喧传于道路”。他除了为张之洞、魏光焘起草《拟请立宪奏稿》,刻印《日本宪法》、组织预备立宪公会之外,还主动与袁世凯重修旧好,形成了“北袁南张”,一个在朝,一个在野,共同呼吁立宪的格局。然而,让张謇感到极端失望的是,1911年4月,满清朝廷在各省咨议局和各界代表连续三次赴京请愿之后,竟然无耻地推出了所谓“皇族内阁”。那一伙腐朽昏庸到无以复加的满族亲贵,无视汹涌澎湃的历史洪流,仍然死抓着权力不放,反而还想借立宪加强皇族专制。就此,追求和平变革的立宪运动陷入停滞。

1911年10月,大生纱厂湖北分公司(大维公司)开业,张謇前往武汉出席庆典。10月10日晚8时,他从汉口登上襄阳丸返回上海。轮船启动时,他看见长江对岸的武昌城里火光冲天。12日上午船到安庆,才知道就在他登船离岸的那个晚上,武昌发生了革命起义。这个灾难深重的国家,已经在一片火光的映照下进入了改天换地的新时代。

作为新兴民族资产阶级的真正代表,张謇从来就不主张暴烈的革命,他一直希望能够实现和平、理性的变革。在辛亥革命爆发后,他见“兵祸已开”,而“舍共和无可为和平之结果”,立即转而支持共和,并努力劝说北方强人袁世凯顺应共和,希望由此减少社会矛盾,避免新的政治冲突,使国家得以尽快结束动荡不安的混乱局面,回到和平建设的发展轨道。然而,无论是孙中山还是袁世凯,都有各自的既定主张和打算,张謇一直渴望的和平发展,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也没能亲眼看到。

张謇是成功的实业家、教育家,却始终是个失败的政治家。在他的一生中,一次又一次地怀着满腔热忱,与清政府、孙中山和袁世凯先后尝试合作,为求通过和平手段,脚踏实地地推动国家走向现代化,可最终的结局却都是政见不合、分道扬镳。他的政治悲剧,反映了全体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悲剧性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