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瘦医生Ⅱ(六十)
一间屋子里有两个特别重要的地方,一个是厨房,另一个就是厕所。
有得有失,有进有出,人生才会处于不断更新的动态平衡。
这两个地方通常并不大起眼,也许还有些脏乱,却无疑是最令人快乐的。
那怕是温柔旖旎的卧室,明亮整洁的大厅,也无法和它们媲美。
只可惜很少有人懂,大多数人更愿意品味富丽堂皇的摆设所带来的攀比快感。
幸好野人不是多数人,所以五脏俱全的房间里同样有个简单的出恭之所。
简而不易,单而不俗,所有卫生间必备的器物一应俱全。
但这里有些东西却不一定会在别处看到。
盥洗盆和马桶之间有一个扶手,一个任劳任怨默默无闻的扶手。
就凭这一点,我就已经知道野人绝对是个懂得生活的人。
如果你喝醉过酒,就知道在关键时刻一个扶手有多么重要,简直比温暖的被窝还要可爱,比清凉的茶水还要诱人,因为它可以使你免遭和马桶亲吻的尴尬场面。
而且在这里设置扶手的家庭通常都有孝顺老人的优良传统:走路蹒跚的可不止醉鬼,随着社会老龄化,越来越多的老年人都会有腿脚迟钝不慎滑倒导致骨折的风险。
小处可见大学问。
更不用说里面还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可以在劳累之余按摩足底,别出心裁;一个大木桶——传说中浪人洗澡的风吕,沐浴更衣,不亦快哉;躺椅式的马桶,顺便还可以打个盹,面朝蓝天白云,揖清风为伴;窗台下随手可及处是一个小小书架,上面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杂志,在物质排空之时刚好可得以精神补充。
什么叫做雅俗共赏,什么叫做大道愈下,这就是,生活、学习不都是享受自乐么,野人无疑做到了。
真不愧和我相濡以沫这么多年,充分证实了近朱者赤这句话的正确性。
轻轻关上门,反上锁,我和江愁予相扶着肩,跌跌撞撞搜索着自己的位置。
然后他坐进风吕,我蹲上马桶。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视线僵直,空气凝滞,只有风和水龙头滴嗒的声音。
“我好像听见某人说要上厕所的,这好像不是男人的方式吧?”江愁予终于按捺不住,指着我的坐姿说。
“不但不是男人的,好像也不是女人的。”我看了看胯下说。
“是啊,就算是女人,也不会穿着裤子方便。”
“可是我刚才只是说想来一趟厕所,并没有说一定要释放内存啊。”我笑着说。
“原来是我领会错了。”江愁予摇摇头说,“喝这么一点酒就醉了,我怎么能相信你的鬼话呢。”
“哈哈,老实告诉你,现在我的酒量又上一个台阶了,就算再来一瓶,也没什么问题。”我故作神秘地说。
“看来我跟你还是有差距的。”江愁予苦笑着说。
“那还用说,至少我还没有在酒后痛哭过,更不会把小便乱撒。”
江愁予的脸色一变,本来有些发白的脸开始发青了。
“你还记着?”他像一头受伤的狼在低号。
“我这个人记性不好,可是跟喝酒有关的事情偏偏记得很牢。”
“为什么要记住?”他血红的眼睛看着我,痛苦渐渐浓缩。
“为什么要忘记!”我报以两声长啸,“你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怔住。
“时光已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
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春风又吹红了花蕊,
你已经也添了新岁;
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
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
那一夜,她要离开他,那一夜,她伤害了他,然后无奈的他只有再一次次地伤害自己,用一种看似豪放的方式,只是酒入愁肠,也无法麻木那椎心刺骨的离恨!
一个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喝醉,更不会无缘无故痛哭。
但他控制不了自己……这一切,我又怎么能忘记!
他眼中的痛苦更加剧烈,几欲夺眶而出!两只手抓着头皮,身体蜷成一团,仿佛要从桶中滑落。
沉痛的往事如一条鞭子抽打着他的心,有生之年无法摆脱。
就算理智可以控制,但在特定的时候总会原形毕露。
比如喝完酒之后。
褪去包装,绽露忧伤,心头的鲜血静静流淌。
仿佛一切就发生在刚刚,分离,那么清晰,留下的痛楚却远比甜蜜深刻,悱恻,甚至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为了忘却的纪念,为了忘却?还是纪念?
我们宁愿不去回答这些问题,因为我们不知道怎么回答。
爱过方知情重,却只有在离别时分才揭晓。
醉过方知酒浓,唯头痛问花杨柳岸残月下。
为什么要谋杀纯真,是因为不懂事么?如果能有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紧,因为这一刻我又想到了她。
方菲,这个让我心痛无数遍的女孩。
我愿长醉不用醒!
在审问江愁予的时候我竟忘记了自己也喝了酒,而且不比他少。
每个人心中岂非都有一条鞭子?
于是我也双手抓着头皮,身体蜷成一团,几乎要——
且慢,我坐着可是马桶,不能再深陷下去了。
“兄弟,你不是说已经结束了么,既然考上了研,沈帆还是放弃了你,你也就问心无愧了,再说有叶舟这样的好女孩……”我说不下去了,因为鼻子酸酸,我好像有些吃醋了。
如果男人是一条大江,那么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托起像小舟一样轻盈柔韧的女子,一生一世,不论天南海北,惊涛骇浪,永不分离,而呼啸而立的布帆所凭靠的只是风,漂泊不定的风。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历经千山万水之后找到自己的所爱,始知情路艰辛,来之不易,点点滴滴,倍感珍惜。
“叶舟……我欠她太多了。”他垂首说。
“说这样的话干嘛呢,你以后对她好一点不就行了,反正有的是时间报恩,你们俩谁跟谁呢。分手是沈帆提出来的么?”
“是的,当时我让她再考虑考虑,她说不用了,我只有把实情告诉父母,他们难过了好久,最后还是同意约好日子一起去办离婚手续。”
“是啊,你们两个自己走不到一起,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是没有办法的,唉,还没有结婚就离婚,父母的心情恐怕是我们无法想象的。”
“其实我爸妈早已把她当做是自家人了,她父母虽然不喜欢我,这么多年在一起,也基本上认可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的心中还有一句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既然她做了决定,我也尽了力,我想那就好聚好散吧,耗得太久,已经快要精疲力尽面目全非了,又怎么能勉强继续呢,结束一段感情,或许还能挽救两个生命。”
我点点头,说的没错,镜已破,再怎么复合都做不到天衣无缝,死缠烂打的结果恐怕连最后美好的回忆都要没有了,放爱一条生路,给彼此留些余地。
“其实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但来到面前还是不敢相信,脑子一片空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走进婚姻登记所的。”江愁予闭上眼睛,仰面,努力不让泪水崩溃。
我扔给他一条毛巾。
其实就算在若干年之后,当结局已成往事,回想起来又怎会不是泪涟涟,肠寸断?
这致命的打击,就像歌中所唱的:过完整个夏天,忧伤并没有好一些。
或许只有孟婆汤才能治疗。
只是事已至此,也只有硬着头皮咬牙面对了。
“我狠下心对自己说,算了吧,都到这种地步了,什么也无法挽回了,坚强点,笑着让分手变得晴朗些,痛苦可以回去慢慢承受,就算死,也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
我的心禁不住一痛,这是一个男人的诀别宣言,为维护爱的尊严和纯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男儿到死心如铁。
“不管怎么样,终于结束这场拉锯战了,痛彻心扉才能浴火重生,过去的日子虽然不堪回首,幸好前景还是锦绣多彩的,兄弟,振作些!”我拍拍他的肩说。
“如果就是这样的话,或许正如你说的那样了。”江愁予却叹了口气说。
“哦,难道不是?”我警觉地问。
“本来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只是在最后一刻……”
“最后一刻怎么了?”我不禁摒住呼吸。
“在走出门口的时候,她突然流泪了。”
“哭了?为什么?这不正是她造就的结果么?”我问。
“虽然是她的原因占多数,却不是她想要的结果。”江愁予说。“这并不是我们的约定。”
当初的约定无疑是纯洁神圣的,那时你是真心,她是实意,有情饮水饱,纵然没水,只要能牵着手走在一处,不吃不睡又何妨?只是——
唉,爱到尽头,覆水难收,我也不想说了。
“不错,她的眼泪至少说明她爱过你,也许到现在都是,只是情到浓时情转薄,连她自己也无法感觉罢了。”我想了想说。
一个人绝不会无缘无故流泪,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一个“变心”的女人。
她若要耍花样,大可不必在散场时再努力演戏,我相信,那是不由自主的泪水,一个灵魂幡然悔悟的诚心投降。
“我也是这样想的,她一哭,我就意识到又有变化了,今后的打算一下子乱套了,想上前安慰,又不知该怎么说,不但是我,就是她爸妈,也被弄糊涂了。”
“她可能觉察到自己是迷失了吧,可惜晚了点。”
“也许吧,我也搞不清楚。”江愁予茫然地说。
“只是迷失了太久,已经产生了太多的不可逆变化,你又怎么回得了头呢?”我说。
因为这个事件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注定有人要受到伤害。
“她似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只是看着我不断地流泪,但我知道以她的性格这已经算是在哀求了,那种眼神,我永远都忘不了。”江愁予痛苦地说。
原谅我吧,我错了,让我回家好么?
谁能拒绝这样一个曾经爱过,现在依旧爱着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