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瘦医生Ⅱ(六五)
如果我是小李飞刀的传人,此刻赵冲的脖子上就会多了一把刀。
就算不能把他的喉咙割破——脂肪太厚,刺不进去——也要借回锋之力将他的舌头震断。
手起刀落,于是这个世界清静了。
可惜我不是,所以只能恨恨地跺脚,然后在心中赏自己几个巴掌。
我怎么能这般糊涂,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信任浪费在他身上。
我总以为升了主治的他总会改变一些,谁知还是像什么改不了吃什么,都是徒劳!
他的这些话就像一瓢冷水,把二老彻头彻脑冰镇住了。
他们脸色灰白,手指发颤。
阑尾炎到死亡的距离原来是这么的近!
只听得扑通一声,赵冲面前的一位病人家属已经晕倒在地了。
“当然——”赵冲话音一转,“这种可能性是很小滴,差不多也就万分之一了。”
大家七手八脚把瘫到的家属扶起来。
“医生你早说嘛,吓死人了。”有人埋怨。割条阑尾都要死人,那谁敢开刀啊。
赵冲却不动声色,全然不顾继续演绎:
“但是——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发生在你们身上,那就是百分之百了,所以这个数据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要么不发生,要么就发生,零或无,就两种选择。”
“那发生了怎么办?”刚刚站起的人又开始脚软了。
“我们会尽力抢救的。”
“万一抢救不过来呢?”
“那还有什么话好说,只能怪你运气不好了。”赵冲刷的沉下脸。
众人像一锅粥一样绽开,立刻分成主战派和主降派,纷纷议论。
冷汗涔涔,我不由得为这一身白衣惭愧。
“我们还是去阳光室吧。”我叹了口气,招呼着二老改变阵地。
我怕我会忍不住跑过去揍他。
二老惊恐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我,医生可以笑看生死,却怎么能轻论生死呢,就算是无可救药的绝症,人家也是抱着希望前来就诊的,不到最后绝不罢休,还没开始治疗就一棍子打死,让家属如何接受得了。
这里面当然是有赵冲独特人格魅力的决定因素,但跟如今特殊的医疗环境亦不无关系。
人命关天的责任,谁也挑不起,所以谁也不想去挑,宁可做个缩头乌龟,至少可以保个安全,医生尽量讲得面面俱到,力争把病人唬得服服帖帖,似乎这样就可以把风险推得干干净净,这掩耳盗铃式的自欺欺人都是被医疗事故闹的后遗症,一朝被蛇咬,草木皆兵,切口感染可以讲到肠穿肚烂,千年不愈,阑尾炎自然也可以判个立斩决了,但事实上,出了事情,病人还是要来吵闹的。
这几乎已成了惯例,医生所做的一切变得那么荒唐和可笑。
还有那么不止一点点的可怜和可悲。
本应责无旁贷拥有父母心的大医们,站在薄冰上,摇摇欲坠,挥洒着口舌之强,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却往往落得个身败名裂世人皆曰杀的下场,或者更惨。
历史,此刻玩笑般地将我们双方推倒了对立面。
哪怕是熟悉的亲戚,世交的挚友,也会因此反目。
门一关,我让他们坐下,安抚着惊魂未定。
打开天窗,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有尴尬地一笑。
“伯父伯母,别担心,刚才那个医生有些夸大其辞了,这也是现在大环境下的套路,不必理会。”
“本来走进医院就已经怦怦心乱跳了,听他这么一说,更加了不得了。”傅妈抚着胸口说。
“是啊,这样一来,谁敢动手术呢,阑尾都这样……”傅爸心有余悸。
我苦笑:赵冲的其中一项绝活就是能凭三寸舌把活马变死马,为我们科室免去不少“麻烦”。
“是我疏忽了,刚才没有解释清楚,其实傅凡的毛病可不止阑尾炎那么简单。”我索性单刀直入了。
“这我们也有些觉察到了,只是不清楚到底有什么不好。”傅妈焦急地望着我,迫切想从我口中知道答案,却又不愿主动询问。
是不是她也预感到了一种不祥的气氛?
“伯父伯母,你们家里有没有人生坏毛病的?”我想了想,转弯抹角着说。
“什么坏毛病?”傅妈警觉地说。
“就是像……癌之类的毛病。”我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了。
“啊!癌!”对于他们来说却像是个晴天霹雳。
“没有,没有的,怎么会生这种毛病呢?”两个人面面相觑,一边努力回想,一边摇头。
“马医师,你的意思是说凡凡得癌了么?”傅妈拉着我的袖子,眼圈一红,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们现在只是怀疑。”
“就是说还是有可能的是吧。”傅爸摒住呼吸说。
“是的,所以一定要开刀,为了明确良恶性!”我把话语引入主题。
“如果是恶性怎么办?”这是两个人一致的问题。
“那要看腹腔内肿块的真实情况,还要判断病理类型,临床分期……”
“如果是最坏的结果呢?”傅爸打断了我的话,专业术语太冷酷晦涩,只会把人引入更大的谜团。
这也就是为什么跟病人家属要大费口舌的原因,说实话,真正能听懂的人很少。
太少了,如果没有道德体系的维持,患者这个消费群体是绝对弱势吃亏的。
但大部分人却喜欢是用拳头般的强硬态度来维护自己的“消费者”权益,似乎非这样不足以显示自己人权的神圣不可侵犯!
殊不知医护人员若自己都没有安全感,又怎么能要求他们提供优质量的医疗服务呢?
只可惜懂这个道理的人更少。
我伸出三根手指。
“三年?”傅妈失声惊呼。
我惨淡一笑,摇摇头。
“三个月?”傅爸说,然后顺势搂住了傅妈的肩。
我已经不需要回答了,二老眼中的绝望使他们在瞬间苍老了许多。
寒风吹过,万物凋零,人生从此黑白。
沉默,如破冰之前的死寂。
这空气实在让人窒息,但现状至少比我预期的要好些——没有人晕倒,还有继续的余地。
“如果不动手术呢?”傅妈流着泪无力地说:“有人说动了手术反而会走得更快,孩子命苦,还是让他少受些罪吧。”
“手术是一种积极的办法,如果能动,比不动肯定要好,至少它把病灶切除了,配合其他治疗,可以延长生命,还有重要的一点,如果目前还是良性的,却任其发展不去处理,很有可能不久的将来就会恶变,到那个时候就晚了,也非常可惜,至于你们考虑的手术痛苦问题,易医师决定先用腔镜探查,这是创伤很小的操作,即使最坏的结果,也不会因此加重病情的,你们大可以放心。”我认真地分析。
“原来良性也要开刀,马医师,你说良性的可能性有多少?万分之一?”傅妈一脸茫然,绝望和希望交织映现,忽明忽暗。
“现在很难讲啊。”我不由得避开了他们的目光,“或许你们真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要么是恶性,要么是良性,各百分之五十好了。”
“真有这么乐观么?”傅妈颤声说。
想不到赵冲的理论还可以起到安慰作用,也算是变废为宝吧。
“动,还是不动?”傅爸痛苦地低下头,痛苦的抉择。
抉择是艰难的,因为有些结局令人无法接受。
但不管接不接受,该来的还是会来,越是躲避,或许来得更快!
“马医师,你是局外人,清醒一些,替我们做个主吧。”傅妈近乎无助地说。
“做主不敢当,我们只是从科学的角度出发讲究实事求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在这里我说句实话,如果现在是我家里人得了这个毛病,我也是主张积极开刀的!”我想了想,一字字地说。
“好,凭你这句话,我们也要搏一搏!”傅爸猛抬头,沉声说。
“万一不好怎么办?”女人总是犹豫些。
“不管好不好,我们都要面对这个现实。”
傅妈再一次靠在了傅爸的肩上,但这一次,她的目光镇定了许多。
因为丈夫坚毅的眼神,温暖的手掌,还有同样苍苍的白发,是如此坚实地支撑着她。
搏一搏,岂不就是人生的真义!
我们医生也要搏,刀锋上的舞者,吉凶未知,生死难卜,要做的就是险中取胜!若每个病例都讲究十打十稳,鸡眼痔疮都不用割了,还不如回家卖鸡爪大肠,但是搏的前提必须是要以事实为依据,还有家属不懈的支持。
齐心可断金,有时候看毛病就是如此,大家都承担些风险,反而使风险更小,越是相互提防,束手束脚,疗效越差。
二老离去的背影形渐佝偻,我知道他们豪言虽已放出,心头压力却更重,今夜,定是个不眠之夜。
填单子,开化验单,向病理科预约术中冰冻快速切片。
傅凡的事情忙完后,手术室打电话来说可以做阑尾了。
看来还真有不怕死的,被赵冲这样刺激过居然还敢动手术。
年纪大的人,或许会看淡一些事情。
她不怕,我就更加不用顾忌了。
只是开刀需要两个人,我却是单枪匹马。
正在我寻思找个帮手的时候,门口忽然飘来一缕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