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凡今天一大清早来到医院，足足比平常提早了半个小时，进了换药室，二话没说就撩起上衣，露出白生生的肚皮，半蜷腿侧躺在我面前。
他俨然已是个标准病人了，动作熟练简洁，迅速到位。
既不影响操作，又能自我欣赏一番。
“你这个姿势很性感啊。”我绞着药水棉球，开玩笑说。
“是个美女就好了。”傅凡用一只手轻轻地扯掉覆盖的纱布，“说不定还能日久生情。”
美女丑男都无所谓，医生本是个灭人欲存天理的职业，日久生情就免了，我现在最想解决的就是怎样才能让这个汩汩而流的创口乖乖闭合，不要日久生脓就万事大吉了。
外口渐渐缩小，看似愈合，却更加不利引流，往里探望，黑乎乎，深不见底，用血管钳测试，依旧空旷，吼一声都能应出回声，让人惊心的是我居然钳夹出一小块腐肉。
败絮般的失活组织，新鲜肉芽萎缩，提示着愈合不良继续加重。
而填塞的纱布引流出来的也从原先的淡红渗液变成黄色粘液。
有继发感染的重大嫌疑。
培养的结果还没来，药敏试验往往迟于临床治疗。
这时候诊断性治疗就显得非常重要。
第二套方案。
冲洗。
用一根细细的头皮针管，除去针头，剪几个侧孔，伸至创口底部，然后用生理盐水，或者加点碘伏庆大霉素灭滴灵什么的。
用力地冲，彻底地洗。
腐肉冲尽，死腔洗净，然后慢慢缩合，创面平复。
这当然是我的理想计划。
只是计划经常赶不上变化。
所以再也不敢夸下海口保证在多少天之内让它闭嘴。
当我把冰冷的药水盥洗着切口的时候，还是要非常不好意思地跟傅凡说：
“兄弟，对不住你了，让你多受这些罪。”
“不妨事，这只是些皮外伤，动作快点，我赶时间，今天开始要上班了。”他神色从容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地坚定让我惊诧，陡然间这个人民警察的光辉形象在我心中定格。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能够在监狱风云中生存下去的，我早就该想到这个人定有不凡之处。
可惜我总是让自己浅薄的所见所闻蒙蔽了心智，幸好现在领悟也还不晚。
绝对不要看轻任何一个人。
“好的，那我加大力度了，你忍忍。”
“放手去做吧，反正我没什么感觉。”
不会吧，我一惊，没感觉那不是死翘翘么？
鲁迅先生也说过哀莫大过心死，心死万事休，一个没有疼痛感觉的创口说明什么？
我忽然有一种莫大的恐惧感。
那哂笑的创口是我的耻辱，平生第一次。
但愿也是最后一次。
不多说一句话。
“放心，我肯定会把它搞定。”
在心里默默地承诺。
“还好么？你那个姓傅的朋友。”易庄谐问我。
“还好，易老师，你也放心，我会解决的。”
“为什么要说‘也’？”
“因为……嘿嘿，我港片看多了。”
“别硬撑，有困难就跟我讲，我是你的上级医生，应该负点责任。”
“相信我嘛，易老师，不就是个切口问题么？”你都这么说了，我怎么会让你负责仁呢。
老易点点头，朝我一笑。
这一笑，在半个月之后，我才深深体会到其中的意味。
所以现在的我，只能懵懵懂懂地还以傻笑。
我以为我能行。
事实上也是如此：我的能力也就限于‘以为’而已。
“易老师，要不用点抗生素静脉抗炎？”我底气不足地提议。
“有指征么？”
“填塞的纱布有脓性分泌物，我怕会引起血行传播，全身感染。”
“就凭这些？傅凡有畏寒发热么？或者血常规提示白细胞增高？就算是感染，也有可能是病毒或者其他非细菌类的病原体，这么多抗生素你选择那一种？”
“经验性用药，求个放心。”
“你就不怕犯了经验性错误？”
“错误？整个医院乃至整个中国不都是这样做的么？抗炎抗菌那是常规，反正又没有像国外的统一标准，能把毛病看好了就是了。”
易庄谐脸色一沉，厉声说：
“你都已经是高年资住院医生了，怎么还没有纠正滥用抗生素的恶劣观念！”
我怔住了，从来没有看见过老易发这么大火啊，赶紧低头噤声。
他紧握的拳头不住颤抖，终于慢慢松手，然后长叹了一声。
“哎，其实也不能怪你，上梁不正下梁歪，中国到处都有特殊国情，感冒咳嗽用抗生素、头疼发热用抗生素，外科手术更是不管感染清洁切口必用抗生素。每十个住院病人中就有八人使用抗生素，抗生素滥用已经达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与之相比，作为民生大计最重要的饮食行业，其中的抗生素滥用比起医疗业更是有过之而不及，只是老百姓看不见而已，为了追求畜禽的快速生长和更高的饲料转化率，提高养殖业利润，在动物生产过程中的第一个环节，即在畜禽的育种过程中，育种专家一贯的并且很自然地把体重高、生长快、抗应激能力强等要素作为育种筛选的首要目标。但是鱼和熊掌永远不可兼得。近几年来的研究试验已经证明动物免疫系统的发育复杂程度和动物的生长速度成反比例的关系，即一个活跃的免疫系统制约着动物体重的增加。我们一代又一代选育长得即快又大动物的同时，意味着我们接纳了免疫水平低下的品种。免疫水平的下降必然会导致动物对细菌和病毒的侵染更加敏感。最终只有通过大量使用抗生素来控制疾病的蔓延，人工合成抗生素如喹诺酮类药物被成倍地投入饲料中，饮鸩止渴，恶性循环，我们长年吃鱼吃肉，便无异于终日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