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闲谈莫论人短，壁前静坐常思己过。”倦淡的语气，慵懒的语调，人未现，味已到。
烟味，易庄谐。
“哈哈，赵冲这张破嘴巴见人就咬，见事就损，老易，要他闭嘴，可比让你戒烟还难，不过这次倒是没有说错，是不是，陆院长？”屠行健躬身一让，陆高远面含春风款款而出。
陆院长？莫非……众人皆是一愣，但立刻回过神，齐身喝起彩来。
鼓掌，热烈地鼓掌。
“各位…静静…老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千万不能这样称呼，”陆高远笑着摆手，转了好几个方向，总算让众人的喧哗平息下来，“这只是上头的初意，还得经过全体职工投票选举，最后决定要等明年的职代会宣布。”
“人民领导人民选，选好领导为人民，陆主任的文治武功是有目共睹无可替代的，谁也不能否认，一、力克重难，填补空白，实施本市首例肝移植手术，并带动肾移植、角膜移植、肺移植的可持续发展，成立第一个市级医院移植中心，奠定了我院在本市乃至省内移植技术的领先地位；二、铁肩担道，妙手着春，就职医务科长不到半年，成功排除医疗纠纷多起，解决医院、医生、病人的困难麻烦不计其数，大力提高我院了医疗质量，一举跻身市文明医院模范单位，正是因此，我院才可以在本年度市民就医满意度调查中位列同行单位第一，门诊量突破百万，大家才可以拿到额外的奖金；三、顾全大局，无私奉献，在老主任外出疗养期间担任科室负责人，百忙之中事无巨细必亲躬，除了移植，还发展了微创、腔镜，并主持多例科研项目在市科技局立项，在他的领导下，我们科室蒸蒸日上，生机勃勃，前途一片光明。其余不必细说，凭这三点谁与争锋？上头的意思还能脱离了广大职工的意愿？陆主任担当院长乃是众望所归，大势所趋，民心所向，历史的选择！依我看，别说当个副院长，就是当个正院长也是迟早的事，像陈惠平之流，以为光凭科室财政收入就可以来竞争，实在是蚍蜉撼大树，螳臂挡大车，太可笑不自量了。”
除了赵冲，别人说不出这样的话，除了赵冲，别人也不敢这么说，除了赵冲，陆高远也不会让别人说这话。
当然，客气一下还是需要的。
“赵冲，要客观辩证地分析问题，我们不能以偏概全，也不能因罪废功，老陈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是很痛心的，苦于爱莫能助，心里十分矛盾，大家都是一起奋斗艰苦的战友，说起来他还是高我两届的学长，是我们的前辈，为医院的发展做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并应该可以做出更显赫的成绩，但是经受不了享乐主义的诱惑，作风上出了原则性问题，违反国法，触犯党纪，想帮都帮不了，这是非常可惜的，大家要吸取教训，引以为鉴，特别是年轻医生，在努力学习专业知识的同时，更要增强遵纪守法、廉洁自律意识，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和利益观，自觉抵制商业贿赂，增强拒腐防变能力，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了，这里有一份《关于开展治理商业贿赂专项工作的意见》，是贯彻中央纪委第六次全会、国务院第四次廉政工作会议、全国卫生系统治理医药购销领域商业贿赂专项工作会议精神，由中办、国办联合下发的，我把它夹在排班本首页，大家一定要抽空看阅，这不但关系到巩固医院行风建设的成果，营造良好的医疗服务环境，创退和谐文明医院的品牌，也关系着每个人自己的切身利害，务必落实，更希望大家能够相互督促，严肃批评，及时纠正，免得酿成大错遗恨终身，包括对于我，不要顾忌面子，严才是爱，姑息是要养奸的。”
鼓掌，更加热烈的鼓掌。
陆主任这一番高屋建瓴，深入浅出，情真意切，语重心长的演说果真是义正词严，掷地有声，光明磊落，荡气回肠。
我无语，唯有低头。
面对那些欢呼的身影，兴奋的面孔，我的视线是黑白的，耳根是静默的。
心情是冰冷的！
偷偷看了看老易，他的脸色居然还不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点上烟，一个人在角落里欣赏着这精彩的世间百态。
无知的人是幸福的，了解了真相，便也接近了痛苦。
还有危险！
人影散去，视觉恢复，耳畔有声。
原来已经散会，该查房干活了。
抬头，陆高远却站在我面前。
“陆老师……恭喜你。”我没有赵冲的口才，又不能免俗，只好普通一些，凑合着听吧。
他的眉心忽然皱紧，目射寒芒！
这是怎样的眼神！我竟然看到了恨铁不成钢的遗憾。
冷汗，如山洪崩溃，背脊发凉。
“我让你写的疾病专题报道，有一个月没上交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身便走。
我怔怔地望着他坚决的背影，直到消失于电梯口，才想起一件事。
原来刚才我并没有鼓掌。
两次都没有。
“小马，昨晚没睡好？眼睛都是血丝。”不知不觉易庄谐已经走上前，旁边还站着钱涌手捧病历。
“没事，易老师，我们查房去吧。”我咬了咬嘴唇，努力让自己回到清醒，但眩晕还是涌上脑门。
“不用了。”易庄谐接过病历，拦在我前头，“我来。你们，去开刀。”
“就我和钱涌两人？大隐静脉的微创治疗我没做过主刀啊！”
“相信你已经看过书了，试着练练手。”易庄谐翻着医嘱本说，“可别落下眼高手低的病根子。”
“可是……万一……”
“不要紧，我会在你身边的。”
他说在我身边的时候，人已经离开我足足有一丈之余了，转眼便匿形病房。
我想苦笑，可看到钱涌正用充满惊喜又有些崇敬的眼神盯着我。
“马老师，由你带我，真好，不像跟着易老师有压力。”
你当然没有压力了，因为压力全部在我身上了，以前都是跟着老易做一助，剪线打结缝合切割纯粹是机械化活动，根本动什么脑子，今天接收到这个意外，实在有些措手不及。
骑虎难下，上吧，哥们，反正老易会在我身边的，尽管还不知道他会用何种方式。
于是我们来到了久违的手术室。
各位观众，又到了现场直播时间，为了让大家不致看得乏味枯燥云里雾里火冒三丈，也便于以下情节的顺利推进，在正规操作之前我得罗嗦几句介绍一下大隐静脉曲张的些许常识，当然，要达到专业的教科书水平是不可能的，最多是科普教育，点到为止，仅供参考。
如果你是农村出生的，肯定看到过许多农民，尤其是长期从事挑担站立的老农，他们的下肢皮肤会有一团团如同蚯蚓般盘旋扭曲的突起，这就是曲张的浅静脉，其中大部分是大隐静脉。（小部分是小隐静脉）
如果你是城市居民，也不用着急，虽然没有农民伯伯给你观摩，同样可以找到鲜活标本，比如说教师，经常站在黑板前执教的老教师，下肢静脉曲张是他们的常见职业病，至于年轻的教师，大都坐在电脑前用鼠标点击着PPT教学，是不会有这种光荣的体表标志的，他们表现的是另外一种形式。
痔疮。
没有恶搞的意思，这里包含了这两个疾病共同发病原理：局部血液回流不畅，压力增高，导致静脉管壁弹性降低，曲张变形。比如孕晚期的妇女就会同时出现下肢静脉曲张和痔疮，主要是子宫压迫盆腔中的髂静脉，影响下肢静脉血回流，致使下肢静脉淤血而曲张，同时作为分支的****静脉网也得以曲张，产生痔疮。
所以大隐静脉是一个非常流行的疾病，久而久之，由于血管内缺氧杂质的沉淀，还会出现下肢皮肤发黑，脱屑，严重影响了美腿的形象，甚至溃烂出血，迁延不愈，俗称老烂腿，为普外科“四大金刚”之一。（其余三个为：阑尾炎，小肠气，肛周脓肿）
这里的金刚，除了常见之外，还有顽固易复发的意思，大隐静脉就是如此，因为可以想象血管的生长好比一颗大树，从主干到末梢紧紧包缠着整条腿，要想治愈就得尽量连根拔起，免得春风吹又生，但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大血管连着中血管，中血管连着小血管，小血管连着毛细血管，毛细血管又连着血管网，如果血管能抽剥得尽，天上的星星也能数的清楚了。
更何况说了那么多，涉及的只是整条腿的浅静脉系统，血管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浅静脉连着深静脉，深静脉又是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就算静脉算清了，还有动脉、淋巴管、神经……总之，管道工作是件很麻烦的事。
现在我要做的就是这件麻烦的事。
把曲张的静脉处理掉，避免废用的血液淤积。
这个病人的内踝已经有两个小酒杯大小深及肌层的溃疡了，一碰就标血，请注意，是标。
如箭般标出，黑血，可见静脉的压力有多高。
如果再烂下去，就可以看见白森森的胫骨了，如果——
没有如果，因为今天我决定把它终结。
消毒，从脐下腹部直到足背，长长的路径，挥洒着饱浸PVP碘伏的纱布，如同泼墨大写意，淋漓尽致。
大腿就像上了酱油和调料，亮光闪闪，秀色可餐。
“好一条夺命香鸡腿！”钱涌咽了下口水，不禁赞叹道。
“吃早饭了么？”我问他。
“吃了，马老师。”
“那就好。”我长舒了气。
并不是礼节性的关怀，而是必不可少的查问。
因为接下来的场景将是异常消耗体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