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腿运动。
患者已被麻倒，连脚趾都动弹不了，施力者只好是钱涌，类似于学徒荣升掌柜前的倒夜壶，插尿管、抬腿扶床、送病理这些杂活都是一个下级医生必备的自我觉悟。
我也做过些事，并且还得继续做下去。
但今天不用，因为我还要消毒，必须得有人捏住两个脚掌使整条腿抬高暴露腿部背面的皮肤包括足跟踝部，具体动作大致就像伸出双臂，然后手中悬空两个10公斤的铅球，时间：5分钟。
只要捏住脚掌，中途就不能换人，因为可以用来的换手的地方也就一巴掌大小，根本腾不出位置。
如果坚持不住，还没消毒完就掉腿，对不起，重来。
所以这一问，非常有必要。
事实证明了这一点，还没过半分钟，钱涌手臂就开始发抖了，黄豆大的汗珠从鼻尖渗出，那两条酱爆香鸡腿也开始慢慢下沉。
“俯身，挺腰，直肘，拉脚，顶！”我沉声喝道，“用手掌托住脚掌面，分开两腿，和水平面保持45度角！”
学过物理的人都知道，杠杆可以让阿基米德举起地球，那么，钱涌同学用它来顶起两条腿应该是轻而易举的。
事实又证明了这一点，他的急汗消失了，脸色也自然多了，还以一种优美的姿势展现着并不优美的身材。
关键时刻，科学知识还是非常有用的。
铺巾，在腿下铺上两层无菌中单，接下来的步骤就不是学过物理就可以胜任了。
拉直小方巾，以中点承托足后跟，然后钱涌放手，整条腿的力量便都落在方巾之上，还不能用手去触碰足尖，因为那里是不曾消毒的污染区，小方巾正是用来包裹隔绝的。
严严实实，不留一点缝隙，就算用力扯拉也不能使之松散，尤其在足踝下方，紧密无间，防止足趾的细菌爬行上移。
这必须得有包裹粽子的经验才能过关。
再铺巾，在会阴区，再覆盖，整个术野只剩下两条腿。
两条青筋暴突，用龙胆紫标记得纵横交错的老烂腿。
清点纱布，缝针，用生理盐水洗去手套上的滑石粉。
电刀接线，调整功率，针筒注水，湿纱布擦拭导丝与抽剥器……事情繁琐但不杂乱，按部就班，欲速则不达，每一步都不能遗漏。
综上所述，手术前的准备工作算是完成了。
等钱涌洗好手穿上衣服手套，直接进入正题。
还记得关于静脉血管是大树的是比喻么，传统的高位结扎+抽剥术就是将大树根基入土部分截断，然后用抽剥器通过残端伸进主干，朝着足踝末梢的方向一路抽剥，抽剥器有大有小，刚好和分叉血管的口径相符，遇见那些无法进入的扭曲静脉团，就在皮肤表面割个口子，单刀直入，把迂曲甚至有静脉血栓的血管挖出，但是根大树茂，许多枝叶之间都有纠缠联系，这样一路抽筋剥皮下来，往往弄得鲜血淋淋，惨不忍睹，配上音乐不用剪接就是一部惊悚的恐怖片，而且创伤很大，有时候还要损伤皮神经，术后导致下肢局部皮肤麻木，针刺样疼痛，经久不愈。
“马老师，整条腿这么长的距离，有那么密集的血管，怎么个微创法啊？”钱涌站在我对面问。
“你觉得呢？”
“是不是开几个小口子？”
“微创是开小口子，但开小口子却不一定是微创。”
“这又是什么意思？”
“慢慢你就会明白的，开口子没错，你认为应该开几个口子？”
“起始部，结束部，中间转弯部，最起码也要三个吧，是不是？”
“错，只需要一个。”
“一个？那其它地方的血管怎么处理？”
“用针，用导丝，用光纤！”
“莫非这就是传说的腔内激光灼闭？”
“对，针眼大小的创口才是真正的微创！”
“但学生还有一事不解。”
“请讲。”
“它能起到和传统手术一样的效果么？”
“不能。”
“哦？那——”
“运用激光治疗仪发射激光的热能全程灼闭大隐静脉管腔，这种方法具有微创、安全、可靠的特点，创伤小，术后瘢痕少，感染几率小，手术风险小，并发症少，恢复迅速。”我笑了笑说，“所以传统手术的效果完全不能与之相比！”
“原来如此，你身后那台机器应该就是激光治疗仪了。”
“不错，德国Limo公司制造，GaAlAs半导体激光，波长：810nm，功率：30W连续可调，SMA-905国际标准连接端口，可以与400um，600um，1000um光纤连接，产生辐射范围为635nm的三千度高温！可以瞬间将曲张静脉凝固灼闭，阻断血液而奏效！”
“了解，那我们可以开始了么？马老师。”
“可以，请坐。”
“坐着开刀？”
“正是，既然是微创，就该将微创进行到底，不但对患者实行微创，对医生也要一视同仁，要知道由于长时间的站立，医务人员也是大隐静脉曲张的好发人群，我可不想将来被人用刀片在腿上绣花刻字。”
“哈哈，马老师，跟着你开到果然有意思。”
玩笑管玩笑，手术还是不能含糊的，亲爱的老易不知身处何方，无人监督，反让我显得无所顾忌，按照正规操作有条不紊。
当然期间少不了钱涌的好学提问。
“马老师，你怎么不问我大隐静脉有几个属支？”
“没必要，我知道昨晚你肯定预习背牢了，我要问就问你为什么不将那些属支结扎掉？”
“因为有二支静脉血流方向为自上而下，其他三支的血流是接近水平，此五个属支静脉临床上几乎无静脉曲张，所以如今通行保留5大静脉属支的术式。”
“嗯，不但如此，大隐静脉也并非一无是处，可以作为自体血管移植的储备供体，比如冠脉搭桥，比如下肢静脉动脉化，所以保留一些属支还是很有用的，为病人留条后路。”
“消毒完毕，为什么还要抬腿，用棉布垫高足踝？”
“抬高患肢以利排空浅静脉血液，高温如果碰到液体就不容易传导，空虚的血管一烫就瘪。”
“这黑不溜秋的导丝怎么这么眼熟？”
“它就是大名鼎鼎的黑泥鳅导丝，DSA介入科最常用的工具，号称无孔不入，放在这里活学活用，你看，只要碰点水，它就会变得光滑无比，边旋转推进，掌控好力度，就能随意到达你所要去的血管腔，配合导管光纤，所有曲张的静脉都能根除。”
“可是曲张静脉并不是通畅无阻啊，你看这里就拐弯了，还是270度的角，黑泥鳅再灵活，也不可能钻过啊。”
“所以说创新离不开传统，传统术式中有分段抽剥，同理可借，激光灼闭也可以分段灼闭，只要别漏过汇合点就行。”
“那些分散的小血管是不是也可以用这种方法灼闭？”
“正是如此，这里要考验你的留置针穿刺技术，一针见血，进入细小的静脉管腔，再置入光纤，逐一消灭。”
……
可以想象，两个人面对两条腿，舒适地正对而坐，坐而论道，手拿着炙热的光纤，东戳戳，西捅捅，呲声不断，还有白色的烟雾，焦灼的气味，这场景，不得不使人想起韩国烧烤。
从茹毛饮血的抽筋剥皮到温文尔雅的韩国烧烤，就是从经典术式到改良更新的缩影。
原本需要三个小时的手术，一个小时我们便已搞定。
留下的，只不过是蚊虫咬噬般的点点斑驳。
待痊愈之后，就算是专业人士，也无法鉴别是否动过手术。
开刀，不一定需要用刀。
还没有结束。
别忘了我曾说过今天是要用腔镜上场。
前面的角色，还只是光纤的微创，腔镜尚无用武之地。
那么现在，腔镜将正式登台。
因为两个溃疡，小酒杯口大的溃疡。
让我们共同回忆一下之前的科普教育，大隐静脉属于浅静脉，而浅静脉和深静脉是有瓜葛联系的，其中的通道就是几条交通支，当表浅静脉的压力增高，正常的代偿机制应该是将血液挤入深静脉，分流减压，避免曲张，而交通支功能不全的患肢刚好相反，深静脉的血液会返流到浅静脉，加重曲张，导致皮肤局部微循环改变，血液含氧量降低，白细胞附壁和渗出，皮肤营养受到障碍，出现静脉性溃疡。
如果不把这些交通支离断，光靠浅静脉的灼闭是没用的，源源不断的污浊血液还会冲击溃疡底部，迁延不愈，顽抗到底。
如果是传统手术，又要开个口子，因为交通支的位置极深，要想暴露完整就必须扩大创口，除非你可以钻进去观察，否则根本看不清。
那么现在钻进去的任务就落到了腔镜身上。
相信各位读者已经不陌生了，Troca（戳卡），镜头，分离钳，打结器，当然也可以用更高级的超声刀，因为比较奢侈，现在还没到它出场的时候。
同样的器械，同样的屏幕，同样的操作，不同的只是部位。
膝关节内侧切口，建立皮下隧道，置入腔镜，充气，于浅筋膜深层和深筋膜之间建立皮下操作空间，三条交通支清晰地在我们面前横亘，只要轻轻一夹，切断，打结就完工了。
就是如此神奇。
钱涌的眼中闪烁着惊异，惊异得说不出话。
他的身体也竟似僵硬！
我不由得心头一颤，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可怕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