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屠夫杀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放完血以后,屠夫会在猪腿靠近蹄子处割开一个小口,用铁条插进去捅一捅,然后凑上嘴巴使劲往里吹气,直到猪全身都膨胀起来,这样,剥皮的时候可以非常方便,用刀轻轻一划,皮就会自己裂开。
这叫吹猪,如果用这种方法对付牛,就叫吹牛。
如果用这种方法对付人……我当然没有这种嗜好,也下不料这个毒手,可是眼前沉睡的病人赫然已是面部潮红,颈项浮肿,就像一个充气的橡皮人正在慢慢膨胀!
麻醉机显示屏提示:氧饱和度从100%下降至95%,血压也由140/70mmHg增高到170/85mmHg!
猛低头,我们手中的大腿较之对侧明显肿胀,提起皮肤轻轻揉捏,手指间便发出沙沙的声音。
就像捻发,握雪,让人耳痒痒牙酸酸,此时此刻听来却使我心惊肉跳!
漏气,严重的气肿,人皮就这样不知不觉被鼓吹起来了。
大量的CO2进入皮下组织,导致其中的疏松间隙分离,CO2弥漫至颜面颈部,造成全身浮尸般的乍变!
气体是温柔的,但持续不断的高压气体送入,同样可以压迫喉咙使之塌陷,麻醉气道受阻,血氧浓度下降,更危险的是气体侵入血管,形成气栓,只需要10ml的容量,就可以让心肌、大脑严重缺血缺氧,瞬间致命!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该怎么办?急中生乱,嗡的一声,眩晕停止,眼前竟也一黑,什么都看不见!
这倒好,一紧张,加上之前彻夜不眠,脑子疲惫过度,居然在这要紧关头罢工了。
难不成今天要出师未捷身先死,留取笑柄照院史?
“关闭气阀,麻醉师请观察患者的呼吸情况,判断明确是否存在气胸,没有是吧,很好,现在开始手控呼吸,调整至过度通气模式,注意监测气道压力,急查动脉血气,适当应用呼吸兴奋剂,可以了,继续密切观察患者的全身情况,血压……嗯……心电图……目前还是稳定的,马亮你怎么样?吃得消么?”易庄谐果然没有食言,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骤然出现。
“还行,易老师,真是不好意思,幸亏你来得及时,否则……”我羞愧地说,汗流浃背,身心虚脱,又免不了一阵庆幸。
谢天谢地,总算没有酿成大错,差一点这辈子就要当狱医了。
出了这样的糗事,我简直没有颜面再对钱涌指手画脚了。
幸好钱涌现在崇敬又惊喜的目光已经转移到了老易身上。
主刀,果然不是光凭看几本书就可以轻松充数的。
“抱歉,我的估算出了点小小的问题,迟来片刻,现在没事了,还行的话你继续吧。”易庄谐安慰我说。
领导如此体贴,仿佛被注入一支强心针,精神陡涨,我刚想感激涕零一番,却听见身后响起一个娇滴滴的声音:
“大木头,新安装的手术室监视系统不赖吧,图像声音同步传输,十五个房间发生的事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就可以实时监控,今天看在老相识的面子上,第一次算是给你享用了,院长都没有这个待遇呢,哼哼。”
一朵花,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她,也只有她能够如此大胆赤露,老相识三个字还喊得特别嗲人,让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我更加站不住脚了,只好更加认真地看着屏幕,结束这个手术的扫尾工作。
现在的情形大致有些明朗了:老易失算,他想不到又会被一朵花缠住,不过通过摄像头他确实也是一直都在我们身边,最终正义战胜****,在第一时间拯救了病人,也拯救了我。
意外的女人总会制造一些意外的情节,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当然,最重要的是老易对我的信任!
允许我放手一搏,大胆尝试,若不是看到我昏血冲脑,失魂落魄,他肯定会坚持到最后现身的。
“你觉得问题出在哪里?”病人的各项指标已经稳定,大势已定,他开始发问。
“应该是充气针或套管针在经过皮下组织的过程中,大量的CO2进入皮下组织。”痛定思痛,分外清晰。
“为什么会进入?”
“大腿下端有静脉曲张团伴血栓形成,我在灼闭之后做了部分抽剥切除,估计这时候皮下组织已经受到破坏,组织特别疏松,所以容易漏入气体,待皮下腔隙形成,随着气压的增高,就开始自行冲扩分离,直到颜面部。”
“那么你现在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了么?”
我一愣,汗水似尿崩般从额头涔下。
其实所有手术的每一步都很简单,每个外科医生都能轻易掌握,熟练操作,在传媒发达无间的今天,谈不上什么手术技巧上的秘密,用卖油翁的话说就是唯手熟尔。
但是高手和庸手依旧真实的对立存在,犹如天上的凤凰和地上的蚂蟥。
他们的区别就在于组合的契机。
——用最简单的动作,组合成最有效的程序,完成最有难度的操作。
能够适合这个手术的动作组合,就是最佳组合。
哪怕你离经叛道,南辕北辙,只要出奇制胜殊途同归就行。
而顺序就是组合的重要内容之一。
一条丝线,剪掉还是留着牵引,是顺序,一根血管,结扎还是先行切断,是顺序,一个切口,冲洗还是直接缝合,是顺序,一块铺巾,放在近段还是远处,也是顺序。
小小的动作,天壤之别的效果,有时候却是生死立判。
“我错了,易老师,应该先做内镜交通支离断,再行大隐静脉腔内激光灼闭和部分剥脱的,就不会出现这个并发症了。”
“手术台上没有绝对的事,顺序对了还是可以出现皮下气肿,但正规的操作可以尽量避免这些意外,如果你事先用了驱血带,止血皮管结扎住大腿根部,阻断皮下薄弱腔隙,这个并发症的概率还能减少。”易庄谐点点头说。
驱血带,止血皮管,我何曾没有看到过这些道具的使用说明和好处,可是初次上阵,居然眼睁睁地忘记了。
“难怪剥离处流血不止,视野模糊,影响了操作,下次我知道了,务必多想多练。”
“你还忽略了一个问题。”
“请老师指教。”我毕恭毕敬地站直身子,仰望易庄谐。
“顺序颠倒最大的坏处是经过激光灼闭,破坏了正常的解剖结构,一些交通支会断裂萎缩,内镜下无法发现,势必造成遗漏,术中或术后一旦血流开放,形成皮下、肌间血肿,压迫深静脉,继发感染,可比一过性的皮下气肿不知要严重多少倍。”
“那……怎么办?”木已成舟,手术不可能重来,莫非只等着那些不良结果出现坐以待毙?我惊得连汗都流不出了。
“现在担心不觉得太晚了么,呵呵,放心,我的眼睛可一直都没有离开屏幕过,交通支的处理还是非常干净彻底的,也不知是你有意识还是误打正着,你今天操作的手术方式在临床应用尚少,属于探索阶段,却非常具有可行性,我有一篇论文正是探讨这方面的。”
“不会吧,筋膜下内镜交通支离断术(subfascialendoscopicperforatorssurgery,SEPS)已经遍地开花相当大众了,易老师,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肯定是这样,老易只不过顾忌我的自尊心,不忍心挑明而已。
“你没做错,你做得很好,刚好印证了我的理论推断,你做的并不是SEPS,而是腔镜筋膜外交通支离断术(epifasciallaparoscopicperforatorsurgery,ELPS)!”易庄谐一字字认真地说。
“筋膜下……筋膜外……”我默默自念,天哪,原来我把解剖层次也搞错了,想不到我竟差劲到如此地步,连筋膜和肌膜都分不清楚!
“你别灰心,初次主刀难免会被解剖搅浑,毕竟不是图谱,加上出血的视觉干扰,不过许多伟大的改良就是在无意间的纰漏中发现的,你的这次手术意义在于:证明了ELPS是可行的,而且能够彻底离断小腿部大隐静脉与深静脉的交通支!这两种手术方式不同的是腔隙位置:前者是在下肢浅筋膜深层和深筋膜之间操作,而后者是在深筋膜和肌肉之间操作。目前临床上采用SEPS手术较多,大多数医师认为深筋膜和肌肉的间隙容易分离,而且不容易产生皮下气肿和灼伤皮肤。我认为SEPS手术由于在深筋膜下操作,CO2压力大,易损伤肌肉,分离操作时对肢体的损伤较筋膜外离断术大。”
“你觉得ELPS能够弥补这个缺陷?而我刚才,就是实施了这么个尝试性的前端手术?”
“是的,所以你做得很好,尽管顺序颠倒,但依旧没有影响手术的成功,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成王败寇,结果,就是对患者的终极答卷。
所以,还没有完。
毒血之源已经截断,溃疡却还在咧着嘴巴,口吐污秽的脓胎,要想它自觉愈合,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需要助它一刀之力。
一刀割去腐肉,送病理切片,送细菌培养,用以鉴别恶性溃疡和指导术后抗生素选择。
然后再割上十几刀,割得它鲜血淋淋,汩汩而流,碘伏消毒后,盖上凡士林纱布,促进新鲜肉芽的生长,一个月之后,就会有去腐生肌的神效。
易庄谐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这正是他的巨著《石头上长草》里记载的要诀。
连傅凡这种易感体质的不良切口都能摆平,老易果然是胸怀异术,身手不凡,简直有好几套!
下次有机会一定将它整理出书,流芳百世,造福人间。
我开心地冲他表谢,他也正对着我微笑:
“小马,告诉你一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