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床头柜上的杯子,一伸脖将水倒进烟火缭绕的喉咙,胃肠抽筋,寒战上头,意识也因此快速恢复清醒。
龙翔云现在不会无缘无故打电话给我,非常时期,必定有非常严重的事情发生。
ICU全科被端,他的牵连在所难免,我是他的介绍人,多少总要负点责任。
更何况,龙翔云是我的兄弟。
凭这一点,就已足够,或许,我能给他些帮助。
强忍头痛,背靠墙壁我接起他的电话。
他喝醉了。
吐字不清的大舌头,直不楞等的拖声腔,还有一种近乎哀求又似无赖的邀请。
邀请我过去喝几杯。
他的周围充满了嘈杂的声响,但是我还是依稀听清楚了地址。
银川路,蜀国巴衣。
他真的是爱上了川菜,那么正在喝的应该就是辛辣强劲的四川大曲酒了。
我披上外衣,打开房门,冷风扑面,皮肤骤然紧缩,深吸口气,左上腹胃区竟有些隐隐作痛,仿佛有块寒冰沉于胃底无法融化。
火热的身体果然还是不宜饮用冰冷的茶水,得添个保温杯了,我想。
抬望眼,天上稀稀拉拉的星光,衬着月亮更圆更亮,也更冷。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出租车内打着闷热的暖气,我却感到周身阵阵寒冷,眼皮发沉,四肢乏力,脑门酸胀,昏昏欲睡。
希望事情不要太复杂,早点结束,早点回去睡觉,明天还有两个手术呢。
“小伙子,你的脸色很难看,这么晚还要出去应酬啊?”好心的司机关照我说。
“不要紧,跟朋友商量点事,好像到了,就是那个店,这边停吧。”
“等等,我调个头把你送到门口,外面风大,一冷一热,很容易着凉。”
“多谢师傅,给你钱,再见。”
一下车我就打了个喷嚏,赶紧跑进店内,鼻黏膜来不及冷缩热胀,又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眼泪鼻涕在脸上纵横,幸好迎宾小姐已经递上了柔软雪白的面巾纸。
“先生,有定桌么?”
“有,我自己上去吧,咦?一楼的客人都跑哪儿去了,怎么光有菜不见人啊?”我指着那些空桌发问,有些吃了一半,有些还只是动了几筷。
“呵呵,都去看节目去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先生你快去二楼大厅,变脸开始了。”小姐笑着说。
“莫非就是惊世骇俗连刘天王都倾慕不已的川剧传统绝活变脸!”我顿时悚然动容。
川菜咱吃得多了,变脸咱可只听说过从没见过,当然吴宇森拍的那部不算。
“是啊,今天请到的变脸大师王道正的嫡传弟子,绝对正宗,不容错过哦。”
这个主我知道,每个行业都有泰斗级别的寥寥数人,他就是,据说可以在短短的3分半钟里,陆续变幻出绿、蓝、红、黄、棕、黑、白、金等八张脸谱,在国际上享有盛名,变起脸来可比翻书迅速多了,又准,又快,又帅,又美,就像实际生活中人们使用家庭电器那样,一个按钮就是一张脸谱。
名门无虚货,既然到此一游,就算没人请喝酒我也要厚着脸皮占个位置看先,管他正不正宗,好歹见识过了就算没白活。
这一想,周身的不适竟似不觉,笑着向服务员小姐致谢,踉跄着脚步就奔了上去!
得得,锵锵,得,锵令锵!
还没见到大变活脸,这原汁原味的川梆子就充耳而至,接着是咿咿呀呀的唱调,好家伙,连舞台都搬来了,看来是正宗的错不了。
再听下去,不对啊,怎么哥们的声音这么熟悉,背景音乐也变成了西洋打击乐器的旋律,这不是零点乐队的光头周晓鸥么,张着嘴巴在那儿唱:“祖先的玩艺传到今天,生旦净末丑样样齐全,花脸的脸谱千姿百态,武生的打斗最是精彩;古老的说唱有板有眼,阴阳顿挫融在期间,青衣的水袖似仙女下凡,小丑的功底他最是全面;啊……啊……啊……”
那儿当然是播放机中的CD,否则人家每天大老远地跑来唱一首歌也不方便。
台上站着个大花脸,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英雄好汉,穿铠甲、戴头盔、头戴雁翎,腰扎飞虎旗,摆着众多招牌pose,在西装革履长套短裙的现代人士中搔首弄姿。
不禁哑然失笑,看来也是个噱头,民俗文化和经济效益挂钩,吸引观众,招徕顾客,不得不佩服老板的敛财头脑,这王道正的嫡传弟子,估计连他自己都不认识,就像现在硕士博士生导师,手下带了好几百个学生,谁记得谁啊。
吃不到猪肉看猪跑也算过过干瘾,要求不必太高,毕竟咱也不是专业级别的,老百姓嘛,凑凑热闹,有个装模作样的架势就行了,反正也看不出破绽。
话虽这么说,台上那个大花脸的活倒也不是纸糊的,翻跟斗、踢旋子、跑过场、耍花枪使得有板有眼,虎虎生风,有道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流多少泪出多少汗,有多少心酸多少感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千万个故事唱在里面,若不是困于生计,谁愿意下放人格,贱卖技艺,不过换个角度想想,以这种雅俗共赏的方式将民族的瑰宝飞入寻常百姓家,也不失为一种深远的传播形式,艺术嘛,本来就应该大众地流行才有生命力。
闲话少说,只听见得锵一声,大花脸豁然转身,再回首,金鸡独立冲天式,大花脸已经变成了大红脸,台下喝彩声起,掌声雷动,当然这肯定是最简单的,渐入佳境才有看头。
果然,他不再转身掩饰,只是伸开五指在额头上一抹,大红脸又成了青面獠牙的鬼面。
出手如电,匪夷所思!
大家每个人都瞪大眼,也知道他的手上有机关,但就是看不出!
也就是说,他的速度超越了眼球的分辨极限!
喝彩不停,掌声不断,我发现不知何时起自己也在拍手叫好了。
演员在舞动的热情气氛下,更加得心应手,挥洒自如,伏地抬头可变脸,甩手飞腿可变脸,嬉笑怒喝可变脸,眨眼挫眉可变脸,怪诞狰狞的面相变化表现出人物内心不可名状之律动,惊恐、绝望、愤怒,凡是情感波折、内心激变之处,变脸皆恰到好处地及时诠释。
人声鼎沸,来者如潮,眼看二楼大厅渐有爆棚之患,就在大家觉得快要达到高潮的时候,音乐忽止,表演忽停。
众人惊诧,放下拍得兴起的手掌,正欲叹意犹未尽,准备悻悻而散,却见那个演员招了招手。
向人群招手,所指之处,不偏不倚刚好是我。
“这位壮士,好生面熟,可否上前数步,赐教与某家。”
我定睛一看,好嘛,这回他又变成了黄面长须的大汉,面如淡金,眉分八彩,目若朗星,仪表堂堂,一身金色铠甲,手持双锏,相貌甚是威武。
这下我可看清了,这不正是隋唐演义中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州六府,威震山东半边天,神拳太保好汉秦琼秦叔宝么,小时候的评书不是白听的,原来还有节目,姑且配合一下。
于是我振了振疼痛的嗓门,朗声应道:
“二哥,这厢是你的结义兄弟赤发灵官单雄信啊,多年不见,真是想煞小弟了,快点牵马入庄,待小弟为兄长洗尘,共饮三百杯!”说着我便奔上前去。
大家都笑了,秦叔宝和单雄信的结义故事早已流传古今,深入民心。
“贤弟,真的是你?愚兄这不是在做梦吧,快点坐下让愚兄瞧个清楚。”秦叔宝拉住我的手,喜不自胜,我分明看到他的眼中闪烁着泪花。
都说人生如戏,戏又何尝不是人生?
“二哥——我想你。”兄弟高义烛千古,我哽咽着,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终于忍不住蹦出了一句后现代主义台词。
得兄弟如此,虽死何憾!
秦叔宝紧握住我的双肩,我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摸他的脸。
白衣剑胆英雄志,几回醉来几回痴,江畔危崖花犹在,谁记鲜衣怒马时。
踏遍山水,历经风霜,看破红尘,散尽功名,你还会是我的兄弟么?
得锵——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张神奇的面具之时,黄面长须消失弥踪,映在我面前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却是真实的面孔。
演员的本来面目。
他冲我笑了笑,然后向还没回过神的观众们挥挥手。
演出结束,大家一哄而散,对方才的表演赞不绝口。
陌生的演员走过来,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说了声“谢谢”,然后擦肩而去。
我怔怔地站在舞台上,心情久久不能平伏。
对我而言,演出却似刚刚开始。
演义中的秦琼功成名就封妻荫子,活得很好,单雄信却战败被俘,宁死不降,被砍了脑袋,死得很惨。
这两个都把兄弟义气看作胜过性命的汉子,结局却是如此迥异。
这是宿命么?
今晚,在这个舞台上,我意外地客串了这么一幕。
这是巧合么?
我的眼角已湿。
蓦然回首,发现龙翔云正坐在灯火阑珊的角落,静静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