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一热,赶紧快步过去坐下。
该死,光顾着演出,居然忘记了此行目的。
他似乎有点清醒了,只是看上去很憔悴,眼球布满血丝,目色迷茫,仿佛蒙了一层雾。
他还在喝酒,大口地喝酒,酒从一只瓷瓶里倒出来,然后再倒进嘴里。
桌上的菜却纹丝不动。
每次喝酒大致可以分成三个时段,开始是猛虎下山,海纳百川,如鲸吸长虹,见酒就喝,逢干必尽,快速进入微醺状态:身体轻浮,意识蓬勃,言语失灵,膀胱发胀,逐步达到瓶颈期,也可以说是平台期,这时候会觉得酒很难喝,喝到嘴里也很难咽下,往往一口酒就能将人淹死,这是个生死攸关的分水岭,要不就此醉倒,要不撒泡尿冲破任督二脉,豁然开朗,精神百倍,进入下一个细水长流的持久战时期。
龙翔云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应该是第一阶段,而现在,种种迹象表明,正是第三阶段。
没有多余的碗筷,他是一个人。
这更加证实了我的想法,他的确有事。
非常重要的事,不能跟其他人说的事,当然是关于那药。
“服务员,酒!”龙翔云大声唤呼,服务员应声而至。
“我不喝。”我立即阻止,“重感冒,头痛得要命。”
“你不喝我喝!”他愣了一下,将酒壶倒扣在桌上说。
空了。
他的身旁已经放了两个空瓶。
“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喝闷酒,是要喝出问题的!”我生气地说。
“你不喝酒,也不见得比我好,我身体棒,酒量好,多喝瓶酒难道还不行么?”
“不行。”我坚决地说。
“为什么?”他看着我,咬牙说。
“因为你的心情并不好。”
“胡说,我工作顺利,明年就可以晋升主治,生活美满,马上就要当新郎了,为什么会心情不好,更何况,还有你这样的好兄弟!”
说到好兄弟,他的脸上竟然露出痛苦的神色。
我心中一凛,一股寒意笼罩心头。
“好,既然是好兄弟,你要喝酒,我就陪你喝!”
不知名的烧酒,略显浑浊,我的嗅觉和味蕾已经被流感病毒折磨得失了准心,所以很抱歉无法向各位读者介绍这酒的色香味道。
只感觉很辣口,滑过喉咙,仿佛酒精在粘膜上消毒,余味又有些辛涩,夹杂着酒酢的药腥味,应该是小作坊自酿的糟烧,浑厚有余,清醇不足,属二等品。
这样的酒,通常可以达到四十度以上,所以需要慢酌,否则很快就会倒下。
我叫了两碗饭,递给他一碗。
“我没吃晚饭,先让我吃点菜总可以吧?”我征求他的意见。
肚子空空,胃壁摩擦了半个晚上,如果现在灌酒下去,跟慢性自杀差不多。
“可以,你陪我喝酒,我陪你吃饭。”
龙翔云放下酒瓶,端起饭碗,三下两下就解决了。
“哈哈,果然是好兄弟。”我擦去嘴角的饭粒,举起酒瓶就开始漱口。
没有碰杯,没有祝词,你一口,我一口,也不知喝了多久,我们俩的脸都红了。
颞动脉开始剧烈地搏动,我的头就像套了个紧箍咒一般慢慢缩紧。
我不由得放慢了节奏。
再看龙翔云,也差不多了,眼神发直,捧着酒瓶举轻若重,毕竟比我多喝了三瓶。
“我不喜欢单雄信。”他忽然瞪着眼睛说。
“为什么?”
“他太笨,不识时务,所以成不了英雄。”
“他不是笨,而是执着,执着于忠、信、仁、义。”
“他本该有更加成功的人生,像秦琼一样封万户侯,行天下事,却为了所谓的愚忠愚义耽误了大事,这样的人难道还不笨,这一点都看不透,想不到你比他更笨!”龙翔云不屑地吹呼着酒气。
“那么你觉得怎样的人生才是成功?功名显赫,家财万贯,横扫天下,所向披靡?我不这样认为,一个人只有在信念和行为上的纯全统一,无悔无怨的坚持,他的人格才是完整的,哪怕身败名裂,哪怕功败垂成,绝不低头,生存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哪个更重要?瓦岗寨当年结义的兄弟都活得很好,如果单雄信投降了李世民,他也可以活得很好,至少表面上是,但他执着的信念就死了,他自由的精神就灭了,充其量,也只能是一条随波逐流苟安的走狗,那种光耀千古感召人心的悲情力量也将不复存在!”我竭力反驳。
“他不懂隐忍,只知道一味地拼命,这样的人,和匹夫之勇无异,谈什么大义!”
“错,单雄信固然倔强,但绝不是浑人,李渊误杀其兄长,李氏父子又对他仁至义尽,他并不是心中无数,即使不投降,也没必要以死相抗。单雄信不降唐的最主要原因是自己的兄弟伤透了他的心,秦琼等兄弟对不起单雄信!当然秦琼的责任较小,主要是徐茂公,特别是罗成,不讲义气,让单雄信太寒心了,而以单雄信的性格是决不会把这种感觉说出来的,就把这种感觉转嫁到李氏父子头上:宁可死了也不降你,其实是宁死也不与这群无义之人合流。”我激动地拍案而起。
“成王败寇,被历史淘汰的人有什么好说的。”
“是非成败转头空,唯有横亘长空的真情高义不废江河万古流,响彻寰宇,震透乾坤,就算当不成英雄,也可以做一条有情有义的好汉,做一个有血有泪的男人,沧海横流,桑田易主,却难掩英雄本色,为情义殉身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拿起酒瓶,一饮而尽,不管里面还有多少酒,不管这酒有多烈,都不足以涤荡我胸襟的澎湃!
龙翔云看呆了。
“真是这样么,难道我错了……”他喃喃地说,双手颤抖,酒瓶触碰嘴唇,却喝不进一滴酒。
“翔云,听兄弟一句话,收手吧,那些不义之财,不要也罢!”我夺过他的酒瓶,握住他的手说。
“你还当我是兄弟?”他的脸突然一沉,猛地将手抽了回去。
“什么意思?”我惊讶地问,心中泛起阵阵不祥之感,倒吸了口冷气,打颤着牙关说:“莫非……你认为是我……出卖了你!”
太阳穴在暴风骤雨般的跳动,里面的血液仿佛要爆破而去,痛楚已经无法让我多说一句话,只有紧紧攥住手中的酒瓶才能让我不至于浑身发抖。
我凝视着龙翔云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的眼神在瞬间黯淡了下去,转过脑袋,点了点头,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波——”酒瓶破裂,一股锥心的疼痛自手掌传到胸口。
所有顾客和服务员的目光都朝我们投来。
有人在惊呼。
血,在酒精的催促下狂奔,顷刻之间桌上的餐具都被沾湿了。
“服务员,快拿毛巾,还愣着干嘛!”龙翔云大吼一声,站起身来,含着眼泪紧捏住我的手腕。
然后用他那半瓶酒浇洗我的伤口。
尺桡动脉被压迫,整个手掌都已麻木发青,感觉不到疼痛,却能感觉到滴落在我手背上的眼泪。
热辣,和酒一样热辣。
男人的眼泪。
创口被包扎,鲜血已经止住,服务员建议去医院做进一步诊治,却被我拒绝。
我请他们走开,事实上,面对两个怪人,谁也不愿再靠进一步。
于是这里变成了我们的包厢。
该继续的还是要继续。
“坐下吧,翔云,我没事,你看,手指都还能动呢,肌腱没问题的。”我笑了笑说。
“你……不生气?”现在轮到他吃惊了。
“本来是很生气的,可是现在不生气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通了。”
“想通什么?”
“这并不是你的意思。”
“干嘛要这样认为?”他又把头转开去了,“这本来就是我的意思。”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第一次看见你的眼泪,是在伯父的葬礼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眼泪不会骗人,尤其是滚烫的泪水。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低下头说。
“对不起,马亮,是我一时糊涂了。”
我摇摇头,惨淡地对他说:
“是不是她?”
他的脸色一变,支吾着说: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懂,她就是说我出卖了你的那个人!”我一字字说。
“我跟你说过了,是我自己懵了头脑,跟谁都没有关系。”他的身体一震,躲闪着我的目光。
“我知道了。”
“你又知道什么?”他的表情开始变得尴尬万分,就像刚才的变脸那般丰富多彩。
“你如此袒护着那个人,宁可被我误解也不肯说出来,除了她还会是谁呢?”我叹了口气说,“我就算再笨,也已经想到了。”
只有最心爱的女人才值得他如此不遗余力地爱惜,换了我也会这样做的。
他跟着长叹了一声,终于默认了。
我用伤手击拍着桌子,仰天狂笑,越笑心越凉!
“求求你,别笑了,马亮,我快要崩溃了。”龙翔云拉着我的手哀求。
我忽然停住,冷冷地说:
“兰心蕙那个医药公司的表哥是不是叫做默东沙!”
听到这句话,龙翔云的所有动作骤然凝固,浑身僵硬,眼瞳中流露出不可思议的惊恐,就像见了鬼一样。